黄家湾黄开运家。
时间过得既难熬又飞快。
三十一岁那年,开运从东边十里开外的李家湾“倒插门”到西头的黄家湾,那一户姓黄,有个哑巴姑娘。按照这一代的老规矩,他的名字从此改成了“黄开运”,时间一晃就是二十七年。
他淡淡地回忆着婚后的这二十七年。
哑巴姑娘这一家人平时走出去,需要经过一条通往黄家湾的必由之路。过去这条不宽又不长的泥巴路,人和牛羊都在上面走,坑坑洼洼,凸凹不平,尘土飞扬。一些不懂事的小娃子们在这条路上吃了太多的亏。他们往往只顾打打闹闹,在你追我赶中,自己脚上的趾头被突起来的石头尖儿碰得皮开肉绽。来来往往的大人们,遇到雨天,别人弄得满腿的泥巴。好不容易等到天晴了,稍不注意便是一个踉跄。
黄天运在这条路上,只要睁开眼睛,见到的不是长辈就是平辈,不是平辈就是晚辈,一不留神,就可能搞出差错。
在黄氏家族这个900多号人的大家庭当中,辈分是不能依年龄来定的,岁数大的不一定是长辈,岁数小的也不一定是晚辈。一些岁数大的常常是大房的后代,岁数小的又多数可能是幺房的后代。黄开运跟着他爱人的辈分,靠成了一个中间辈分。
在这个湾子里,大包干的时候,一年到头都在地里摸爬滚打。粮食收起来了首先得交够公粮,剩下来的,由各家各户凭劳动力挣的工分来按劳分配。黄开运的岳父岳母身体不好,两个人只能折算成一个劳动力。哑巴妻子虽然好模好样,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离不开她来料理,生产队里满打满算也只给她算了半个劳动力。工分挣的少,粮食就分得少,一人一张嘴,贫困得连饭都吃不饱。所以从黄开运结婚到这里以来,在黄家湾就没有说话的份儿,更没有参与黄氏家族内部事务商议的权利,只能一个劲儿地听从那些长老们的使唤。即使在那些晚辈面前,也不能有丝毫的慢待。
这些年来,他一直靠边站。不管哪家的红白喜事,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即便知道后赶过去了,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湾子里的黄家人与黄开运的家相隔不到一里路,他一年四季都在黄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晃,都晓得他一穷二白和做不起芝麻大一点的“人见识”。如果在黄氏家族过喜事的场合,黄开运和他的家人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人面前,坐无坐相,站无站相,让别人看上去不顺眼和收不到一分钱的人情不说,两个肩膀抬张嘴,只会是饭菜烟酒样样贴皮。正是如此,傲慢少礼的黄氏家族干脆没把黄开运一家人放在眼里。那些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人,在他面前说起话来,每次都是从鼻腔里连同鼻涕一起甩出来的。
黄开运是一个把啥事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闷在肚子里不表露的人。黄家湾的那些人对他的另眼相看,他再也清楚不过了。现如今,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迎来春风得意的这一天。
如今房子建起来了,孙子也有了,黄家湾的人也未必愿意跟他欢聚一堂。他知道,过去的黄家湾人谁也没有把他当回事儿,谁也不欠他的人情。今天两个孙子满月,他一再告诫自己,那时候要怪只能怪自己。现在,改天换地了,千万不要走黄家湾那些人走过的“见人都接,见礼都收”的那条老路。两个孙子来到了这个世上,自家的喜事自家乐,不去接人家就等于不去掏遣人家,你我两不欠,心里永远不会愧疚。
黄开运仍然陷入在回忆里。
在李家湾和周围的那些湾子,一些姿色艳美的独生姑娘,本来可以到城里或者别的地方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婆家。如果由于父母膝下无子,养老送终没有依靠,只好降低自己的成婚条件和择偶标准,被迫留在家里吃老米,结果招进门的女婿不是好吃懒做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他们将将就就地续着自己的香火,过着无可奈何的日子。
挨着李家湾东边的黄家湾有个叫王家秀的姑娘。
莫看她跟着爹妈住着两间就要倒塌了的草屋,但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那句“破窑烧好砖”的老话,用到王家秀面前再也恰当不过了。因为在这个湾子里,凭王家秀爹妈的那副长相,竟然生出貌若天仙的女儿来是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
那张白里透红的从来没有搽脂抹粉的脸上匀称地分布着她的五官。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一股迷人的芳香扑鼻而来。太阳斜照下闪闪发光的青丝,稍有微风吹拂,自然地在她肩上飘逸。窈窕的身材,柳叶似的眉毛,会说话的眼睛和似动非动的樱桃小嘴,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仙女转世下凡。
她无论穿什么衣裳都显得特别好看,红的使她鲜艳,白的使她白皙,花的使她招展,黑的使她矜持;还有,宽松的衣裳使她风流无限,紧小的衣裳让她无限丰满。
就是这个美到极致,人见人爱的王家秀,把方圆几十里小伙子们的神经错乱得不得安神。
然而,红颜总是薄命。王家秀没有兄弟姐妹,她只能一辈子守着父母,依靠找一个上门丈夫,来一起承担赡养父母的义务。
黄家湾的那些未婚男人没有一个够意思的,只喜欢她的人而看不惯她那丑陋的爹妈,都不愿意去她家里当“倒插门”的上门女婿。后来好心人提起李开运,姑娘的父母嫌贫爱富,脑壳摆得像个拨浪鼓,恨不得把李开运抛到九霄云外里去。最后贪图虚荣,拿自己的女儿当赌注,嫁给了县城蔬菜队的一个浪荡公子。
还有一些被划为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的女儿,她们的父母为了躲避批斗挨打,宁愿嫁给大队干部傻乎乎的儿子,也没有黄开运的份儿。
知根知底的人都在为他穷得娶不起老婆抱之以说不清的惋惜和怜悯。
如果翻开李开运的生命页码,好多同龄人都晓得他从阳光少年到热血青年,骨子里始终没有缺少过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在甜美的睡梦中,无数次地和心仪之人展开过飞翔的翅膀;也无数次地在花前月下,臆想用自己的手穿过姑娘的秀发。无奈,“贫穷”像一层永不融化的浓霜,厚厚地冷冻着他的情感,爱情的花蕾无法在春天绽放;更像一个用天大的法力也驱不走的魔鬼,缠着他一家人过着极度困苦的生活。27岁那年的夏天,李开运鼓足勇气向张家湾的一位叫香秀的姑娘大胆表白:
“妹妹,我真的从内心里喜欢你,晚上一闭上眼睛,尽是你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影子。”
姑娘听了这句虔诚的话,无不感激和动情,但是稍后,她又很快地镇静了过来,直言不讳地说 :
“其实我们一家人觉得你什么都好,就是穷得不像个样子,我爹说真的弄不清你们猴年马月才有出头之日。”
李开运听完姑娘的话,觉得人家说的是大实话,如果她嫁给一个根本不能养家糊口的男人,那就等于让自己跳进了一个爬不出来的泥坑。所以他自惭形秽,忍痛割爱地放弃了对香秀姑娘的苦苦追求。
他知道,自己今后只能选择默默抗争与听天由命,任由与爱无缘的荆棘肆虐自己的心灵。
浩瀚的天空和广袤的大地在凛然生成电闪雷鸣与暴风骤雨的天象的同时,也在以博大的胸怀收纳人间的泪水与歌声。因为,这泪水雨泣云愁,淌出了芸芸众生的呐喊与呻吟;因为,这歌声洋洋盈耳,满载着大千世界的拥抱和欢庆。
这一年,李开运没有料到自己会盛开生命的桃花,徘徊于云霓之上的希望,毫无准备地被敲打着自己情感的神圣之门。
就是这一次,李开运怯懦地尝起亦酸亦甜的爱情滋味。
秋高气爽的夜晚,一位姑娘突如其来地站在他的面前。她叫郭英子,是李家湾隔壁的郭家沟的回乡知识青年。背着爹妈找到李开运,说她什么都不图,图的就是他这个人。李开运在上次受到情感上的挫折之后,失去了爱情的希望和寻找生活伴侣的念头。他任凭阴郁的浓雾锁着自己的希望,不再去想何时才能昂首挺胸地活在世上。现在这位姑娘主动找到他,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敢设想这位姑娘在自己身上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所以他反过来劝姑娘:
“好妹妹呀,你看我现在寒碜得只能跟虮子虱子在一起了,哪里也配不上你呀?”
“你的家境我知道,你和我都有一双会劳动的手,今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行啊妹妹,这样会拖累你的,而且不是三年五年的事,恐怕八年十年也望不到尽头啊。”
“我有思想准备,我不怕!”姑娘坚定地说。
“但是我不忍心自私地折腾妹妹呀。如果答应了你,连天老爷也会有意见的!”
“你呀你呀,真是个老实透顶的哥哥,你越是这样说,我越要跟你在一起!”
姑娘就是不听,执意得没有回头的样子。
李开运按捺不住自己的心动,于心不忍地接受了姑娘伸来的橄榄枝。
后来的三个多月的亲密接触,姑娘的父母从别人嘴里和暗自观察中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一天晚上,姑娘的父母心疼又恼火地劝到了半夜。
“我和你爹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尽管你一没有哥哥,二没有弟弟,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把你留在屋里吃老米这个事儿,只想把我的女儿交给一个让我们放心的人家。” 姑娘的母亲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不说给你找个城里当官的,也不说给你找个银子堆起来的,叫你去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但起码是个吃不愁、穿不愁、在人面前抬得起头的吧?你看那个叫开运的小伙子,名字改得好,人模人样长得也走得出去,但是他们衣无衣、食无食、梯子坎一样的七八个兄弟姐妹,跟着他妈和他的继父佬挤在两间茅草土坯房里没住几天继父又死了。你过细想想,你如果不听话,真的嫁到他们家里了,非把你妈和我的心肺把子疼掉不可!”
姑娘的爹实在憋得吃不住了,压低嗓门马着脸,一点儿也不遮掩地把话说了出来。
“你们的意思就是坚决不同意,是吧?”
“乖乖,你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我们不疼你,疼谁呀?听爹妈的话,不要再跟开运来往了,就算我们欠了这家子的一笔债,我们以后用别的还他们,好不好?”
姑娘的妈用有商有量的口吻说道。
这时,姑娘的爹又见机插话:
“娃子,爹现在求求你好吧,给你老爹这副老脸一点面子,如果你不答应你爹,你爹我只有给你下跪了!”
姑娘的爹说完这句话,立马拉起了下跪的样子。
姑娘见状,扑通一声跪在他爹的面前,大声哭着:
“爹,我听你的好吧,你千万不能这样!”
姑娘说罢,双手捧着脸,无所顾忌地哭了起来。
“女儿呀,你爹跟我成亲这么多年来,不光是在别人面前,连在我面前也没叠过扁,现在你面前这样的低声下气,你爹算是开天辟地第一回把人丢到你面前了!”姑娘的妈无可奈何地说。
“妈,我现在什么也不说了,一切听你们的。我保证不让你们再为这个事受气了。”
听到女儿的这句话,姑娘的爹妈跟在山顶上掀下一块石头一样,那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在了地上。
半年之后,姑娘迫于父母和现实的压力,只好与开运分手,赌气嫁给了县砖瓦厂的一名工人,从此一去再也没有回头。
郭英子嫁的丈夫是城关蔬菜队出生长大的。二十岁那年,他家里用火不慎,发生了火灾,爹妈被当场烧死。不久,县里决定征用蔬菜队的菜地,上马兴建砖瓦厂,把无依无靠的郭英子的丈夫作为“地搭工”招进厂里,轮换地干着运送砖坯进窑和红砖出窑的工作。一年365天,出的汗比喝的水还多,铁盒子车的把手和滚烫烫的红砖把他的手板由血泡变成了茧子,又由茧子变成了血泡。
结婚后的这些年,郭英子的爹妈根本不知道她的下落。她不想去面对过去的一切,在砖瓦厂里谋了一份比“地搭工”的身份还要卑微的临时性工作,用忙碌和劳累打发生命的时光,生怕自己拾起无法治愈的已经远去的心灵上的伤痛。
她告诉丈夫说,她是一个弃婴,靠要饭长大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更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要她的丈夫永远不要提起,不然的话,她会伤心得死去活来的。
丈夫是个老实人,把郭英子的话当成了砖瓦厂里的高压线,生怕伤到了自己的爱人,一直没敢碰过。
说来也是,认得开运的人都对他了如指掌,知道他家里有四个弟弟加两个妹妹,父亲去世了,母亲为了养活他们,没敢想过弃子另嫁,去顾及自己的幸福。后来为了摆脱生产队长那个魔鬼的折磨,不得已地与外地在李家湾烧窑的一个窑匠将将就就结成了夫妻。半个月的日子还没过出头,那座没有任何迹象的砖瓦窑却鬼使神差地把他的继父塌在了里头。开运在家里排行老大,从小时候的机智勇敢到现在的诚实本分,又吃苦耐劳,跟着母亲挑着一副沉重的担子,拖着不堪重负的双腿,在往前走的路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带血的脚印。有人毫不掩饰地说,他如果出生在国家干部之类的好家子里,再好好读上几年书,不仅是一个当官的好坯子,还会娶回一个漂亮的大家闺秀。
命运的捉弄,开运没有这样的机会。
31岁那年,别人家的儿子前前后后地娶回了媳妇,穷得叮当响的开运好歹没人提起。母亲心急如焚,昼夜难眠,生怕他成了一辈子的光棍汉,厚着老脸,求爷爷拜奶奶,四处托人说媒,把提亲的希望寄托在她认为的每一个可以帮忙的好心人身上。
开运的母亲逢人就说,不管人家相貌好看不好看,也不管人家穷成了什么样子,只要懂得规矩,晓得羞耻,不是丫糊半吊子,她都愿意砸锅卖铁地成全自己的儿子。
不久,开运的母亲没顾得别人捣他们的脊梁骨,把“倒插门”的笑柄毫不掩饰地交给了那些说长道短的人。
眼见这一年就要过去,一位媒婆主动找上门来。
她是李家湾周围方圆百里最吃香的媒婆,一张“死的能嚼成活的,水都能点燃灯”的嘴,成全了这一带好多人的婚姻大事。
她从20多岁就没有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了,每年上交生产队里180块钱,一家人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她这张嘴挣来的。
她说她有十成十的把握,给开运找一个十成十满意的爱人。
开运的母亲二话不说,踮起脚来弄了几个荤菜,把媒婆留在家里吃了一顿交底的饭。
媒婆拍着胸脯,振振有词地告诉她:
“事成之后,你敢保证谢我100块钱,我就敢在十天半个月之内把你的儿子引到女方家里让人家看。”
“我们保证,我们保证!现在我们家里只有两只鸡子和几十个鸡蛋,先谢谢您老人家,等到跟人家姑娘拿结婚证了,我们一定好好地来谢你!”
媒婆你走的时候,拎着鸡子和鸡蛋,丢下了一串串让开运的母亲彻底放心的话。
母亲把正在田里干活的开运叫他回来。她清楚倒插门这个事说出去了不好听,如果儿子觉得丢人不愿意,媒婆请了也等于零。她想早点儿做通儿子的工作,避免到了最后搞得骑虎难下。
开运以为母亲有别的急事,说回来就回来了。
他刚走到门口,母亲坐在门口,指着事先端好的一把凳子叫他坐下。
开运意识到母亲有心事要说,
“妈,你说我听!”
“开运啊,刚才来了一个媒婆,是专门给你提亲的。我听她说得还好,就替你先答应了。”
“媒婆说得再好,关键是人家女方答应不答应。”
“答应,答应。她说事情成了,只要我们好好的谢她,她就能把这门亲事说成。”
“这个姑娘是哪里的呀?”
“姑娘住在我们李家湾上头的黄家湾。爹妈只生了她点一个独姑娘,长得好看又勤快。”
“那我配不上人家。再说,人家一个独姑娘,来我们家了,人家的爹妈谁来养活呀?”
“儿子你听我说,不要见你妈的怪。”
“不会的,不会的。您为我的婚事,操出了满脑壳的白头发,一想起这事儿,我心里就有些难受。”
“儿子也不要这样说。你妈还不是为了你早点成家、我早点抱到孙子吗?现在我把媒婆和我的想法告诉你,你如果能够按照我们的想法去做,这个事就有个差不多了。”
开运点着头,等着母亲往下说。
“姑娘这一家子是黄家湾的好人。媒婆说了,他们的家庭条件虽然比不上他们那里有些人,但比起我们来要好得多。说到底,这一家子啥子都好,就只有一个事儿不好说。”
“啥事儿呀?”
母亲忍了一会儿。
“刚才我想说又不好跟你说。
这个独姑娘是个哑巴。媒婆说想让你招到他们家里去当上门女婿。”
母亲说完,两眼观察着开运的动静。
开运低着头,一时半会儿没有吭声。
母亲问:
“开运,你告诉妈,这样子行吧?”
开运萎靡不振地说:
“我的妈生得了我的身,也生得了我的心。”
“这姑娘虽然是个哑巴,媒婆说她看上去跟个正常人一样。长得好看得很,是他爹妈的宝贝女儿。黄家湾以外的好多小伙子没有不喜欢她的,这个追了那个追。追到最后,晓得她是个哑巴了,又嫌弃人家了。”
“那我走了,你们咋办哪?”
“这个倒没什么。反正你脚下还有这么多弟弟妹妹,如果你同意到他们家里当女婿去了,他们要不了几年就会长大的,你还担心你妈过不到好日子呀?”
“我到了人家家里,又不能经常回来。刚开始的几年,虽然您把我的心操好了,但是您身边少了一个帮手,一定是很累很糟业的。”
“不要紧,不要紧。路是慢慢走出来的。人多有人多的好处,看起来现在家大口阔,等弟弟妹妹们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我肯定是一天比一天地轻松起来了。”
“妈您说得好听。关键是头几年不好撑过去呀!”
“儿子你不要想这么多。不管是招上门当女婿,还是把姑娘接到家里,说穿了,都是为了生儿育女。你过细想想看,人家祖祖辈辈攒了比我们多得多的家当,又生了养了这么好一个姑娘,现在人家准备全部送给你,让你去跟人家一起过舒服的日子,这该是多好的事啊!”
母亲安抚着开运,想卸掉他的思想包袱。
“虽说姑娘是个哑巴,我看没有啥子不好的。人家不吭声不吭气地给你当一辈子的爱人,不吭声不吭气地给你生儿子生姑娘。你不信到最后看,那些羡慕你的人一定是后悔都来不及的。”
母亲把开运说得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印渐渐地多了起来。
“开运你过细想想看,招婿上门无非就是换了一个结婚的地方,给你妈省的是一个大心。假如把姑娘接进我们家里,连支个床的地方也没有,人家住不到三天不跑才是怪。现在好多人都说给别人当上门女婿是个没出息的事。其实是他们把账算错了。你看,一个男的到女方那儿结婚,无非就是改成人家女方的姓,等到第三代的孩子出生了,又会改为你当爷爷的原来的姓上来。这是我们这一带的风俗习惯,你原来可能没有听说过,这叫大地的呼唤,也叫三代还宗。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不改回来,也不会坏你的麦子坏你的酱。我们李家湾不是有个你叫爷爷的那个李明生吗?他到这里成家之前,是方家湾的方明生。他跟你那个应该叫姑奶奶结婚的那天,就改成了李明生。你看人家现在儿子孙子一大群,有当国家干部的,也有当教书先生的,个个都有出息。逢年过节一回来,排排场场的一大家子。一看到人家逢年过节欢天喜地,我心里就痒痒的,巴不得早点看到我们的这一天。
还有我们背后山梁子上的那个张家湾,有个本身叫杨财丰的老人,过去住在杨家岭,屋里穷得跟我们现在一模一样。当时好多人都断定他们兄弟六个这一辈子的单身汉算是当定了。哪晓得人家招到张家湾改成张财丰了,生的三个儿子全部在部队当了军官,有两个儿子接的媳妇是女军官,一个儿子接的是城里的老师。现在两个孙子读大学,一个孙子读高中。那些嘴尖毛长的人那时候闷在心里头得瑟,准备竖着眼睛看人家的笑话,结果,他们混得一家不如一家。当初他们说的那些能把人气死的话,现在如果当成石头,把它甩到水里面,泡儿也不会翻一个。所以啊,你妈我有时候一想起他们,就希望我的开运变成第二个李明生、张财丰,让你妈也好生吃几天香的,喝几天辣的,还穿上几天的好衣裳。”
开运越听思想越通合。
母亲的话,好像还没有说透彻,看着儿子一身轻的样子,又接二连三地说道:
“孩子随妈姓,还是随爹姓,其实都是大人定的。最多只有三四代的人知道是咋回事,时间长了,上百年过去了,谁也弄不清了。比如你爹你妈的姓,在前几辈子究竟是咋来的,哪个也说不清楚。说不定是姓张,也说不定是姓王,总归都在百家姓里面转,转来转去,转到了现在。从古到今,所有家里穷的人,没能力把姑娘娶进自家的门,到条件好的女方家里去当女婿,互相帮助,互相爱护,把两家子的香火都续起来,这是我们的老祖宗们发明的好主意。从古到今,他们这样照样做也没有错,我们现在这样做照样没有错。女婿招上门,姑娘娶进门,都是你情我愿的,都是为了传宗接代,让爹妈少操心,多活几年。你说是吧,儿呀?”
母亲跟开运一说就是半天,一直说到母子二人都有些饿了,才想起来去做饭。
之后,开运的母亲生怕节外生枝,出现个三长两短,连夜请人向媒婆带信,除了向她表示感谢之外,一切都听她的安排。并且说,他们在女方面前不讲条件,女方要求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坚决一是一、二是二地去做,绝不会打任何的折扣。
开运的母亲说,他家里什么都没有送的,只要女方不嫌弃,她只能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当作最大的礼物给人家。她很感激愿意接受他儿子的女方,迫不及待地让儿子早些走进黄家湾的那位姑娘的家。
哑巴姑娘确实是一个好姑娘。她聪明伶俐,性情温和,身材匀称,红润润的脸上,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分明就是两颗晶莹剔透的紫葡萄。如果说她是人间尤物,还不如说是秀色可餐更为确切。
见过她的人说她长得太漂亮了。乡下人对好看的女人只会用“好看”二字来形容,他们不懂得这成语那词汇的,把城里人张口便是的“可爱”“美丽”“喜欢”等等全都装在里面。
除了这些,人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缺憾:这位姑娘是一位天生的哑巴……
1978年前的黄家湾。
哑巴姑娘的爹妈一直在无尽地忏悔自己,也在无尽地想方设法弥补他们给姑娘造成的终生遗憾。
哑巴姑娘八岁那年的夏天,好心的大队书记专门过来告诉她的爹妈,县里面有一所供聋哑人上学的特殊学校,他主张把姑娘送到那里接受哑语训练。
黄家里的条件是黄家湾这一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普通人家,供养女儿去特殊学校上学倒也没有大的问题。没几天,大队书记亲自引路,和姑娘的爹妈一起把她送了过去。
一年下来,哑巴姑娘完成了全部特殊教育课程。聋哑学校的老师说,姑娘接受能力强,肢体语言理解很快,以后与人交流不会有过去那么多的障碍了。
姑娘的爹妈听到老师的肯定,精神上的慰藉不言而喻,刚刚走出学校大门,脸上的笑容又瞬间消失。因为女儿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毕竟是他们一块治不愈的心病。
一天,一位白胡子老头打哑巴姑娘家门前路过,惋惜地摇着头说,这个姑娘天生一副富贵相,如果没有这个缺陷,必然嫁入名门望族。一阵感叹之后,白胡子老头又神神秘秘地拉着哑巴姑娘的爹妈小声耳语:
“别看你们的这个姑娘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以后绝对是个要么被人当作神仙供在神柜上,要么被他的夫君宠爱得恨不得天天含在嘴上的。你们享福的日子在后头。”
听了白胡子老头的话,哑巴姑娘的爹妈没有高兴到几天,心里的忧愁又甩不掉地回转了过来。
白胡子老头的话,真的一点儿也不假,这一带的人再也清楚不过了,哑巴姑娘平时无论怎样穿戴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物,总是让人眼前亮堂堂的,咋看咋舒服。把她比作众香国里的牡丹,梧桐树上的凤凰,传说中的美人鱼,都说这是没有一点儿水分的大实话。姑娘内敛矜持、浅笑安然和举手投足间,时时刻刻显示出的温柔妩媚的样子,以山谷里的幽兰有别于烂漫山花的清雅表象和完美成熟的灵秀内质,随时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迷人芳香,让张家营、樊家院的那些不认识她的陌生小伙子,没一个不是神魂颠倒飘飘欲仙的。
于是,一些小伙子们淌着口水,挖空心思地打着她的注意。后来一听说她是个哑巴,这些人又狠心地离她而去。更多时候,姑娘受到的人格侮辱,像无情的钢针深深扎在她父母的心坎上。
最典型的是杜家沟那个油腔滑调的叫杜改常的年轻娃子。
那天,他从镇上卖柴回来,路过姑娘门前,看见花儿一样的姑娘坐在门口做着针线活儿,顿时两个眼珠子几乎停止了转动,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如花似玉美丽动人的姑娘,庆幸上帝给他送来了一轮照亮心房的太阳。
他望了又望,扔掉肩上的扁担,拿着之前用卖柴的钱买的两包准备带回家的金果条和五香沾,小心翼翼地递到姑娘面前,紧张兮兮地跟姑娘套着近乎。
姑娘不认识他,更不知其意,用手把他拿着糕点的手推了回去。
杜改常以为姑娘不好意思,又一次往她里手里塞。
这时,姑娘有些生气,“哦哦哦”地打了他一巴掌。
杜改常听到姑娘的声音,感觉不对劲儿。
恍然间,兀的意识到这姑娘原来是个哑巴,一颗急切的心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一溜烟地向对面山上跑去。
哑巴姑娘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做一阵吹过的风。
姑娘的妈站在堂屋里,亲眼看见了让人极其愤怒的一幕。
愤怒归愤怒,心疼归心疼。母亲没有去骂那个欺人太甚的杜改常,而是泪流满面地把女儿拉进屋里,母女俩相对无言,半晌都没说话。
打那以后,黄氏家族的当家人黄家舅舅说,以后要接触就跟那些忠厚老实靠得住的人接触,先见真人后论嫁,不要再让一些不了解情况的陌生人,直冲冲地找到家里泼了冷水又欺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宁愿当一辈子的老姑娘,也不能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不仁又不义的家伙们打交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