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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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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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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呼唤》连载

第八章

黄开运坐在自己屋里。

回望自己在李家湾生活的那三十一年,真的叫饿狼看了也会掉几滴眼泪。不堪回首的日子。他硬是弄不清一个接一个的不幸为啥子像魔鬼一样,偏偏揪着他们不放。

1947年6月,李家湾一户姓李的人家,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当时这户人家见是一个男孩,给他取了一个“开运”的名字,希望他长大以后能给家里带来翻身的希望。

1966年,开运跟他的爹妈和脚下的弟弟妹妹还没有过完那个根本不叫春节的春节,他的父亲一天比一天的打不起精神。在李家湾,自从他懂事以来,每每隔上一两个月,总能听到不是这家有人“害病”,便是那家有人“要不得”的事。万万没有想到这年的春上,他家草屋后面的一棵杏子树在开花结果的过程中,出现了许多怪状。最开始,开运的母亲和他的六个弟弟妹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直到春暖花开之后的杏子树叶黄枝枯,刚刚长出来的青涩杏子不断地从树上掉落下来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那棵杏子树可能会在不长的时间内,终结还是上几代人种下的循环往复的生命。

那棵比吃饭的碗还要粗一些的杏子树,是新中国成立前后,连同那间草屋一起,从一个发迹没有几天的地主手里分给父亲的。

面对这种现象,开运的母亲和兄弟姐妹怎么也没有想到,它的命运竟然会同父亲连到一起。后来,那棵杏子树上压满枝头的杏子,随着杏子树的日益枯萎和衰竭,无一例外地全部掉在了地上。这种自然界与人之间难以揭示的内在联系,而这个一穷二白的人家一点儿也不懂,最终演绎成了父亲生命历程的不祥之兆。

这之后的八个多月的时间,开运的母亲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极端落后的医疗技术和极度窘困的经济状况,根本无法阻止他的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当年的腊月二十三,是老天爷规定的小年,年仅44岁的父亲带着说不清的病因和对人世间的无限眷恋,在无尽的担忧与无言的绝望中,把梯子坎式的七个儿女托付给了患难与共的妻子,乘着西去的仙鹤,把自己的灵魂升上了李家湾的天空。

一个贫困潦倒的穷户人家尽管发生了像天塌一样的灾难,但是对李家湾这个200多户人家的平静生活,几乎没有带来悲伤和影响,整天在田间劳作的人们,为了自己的生计,依然有序地为各自的活路忙碌。

住在隔壁的陈二姐是从开运家里传来的痛哭声中,得知开运的父亲去世的消息的。因为她知道,临近过年的这段时间,李开运的父亲一直处于昏迷状况。于是她径直来到李开运家里,走到李开运的父亲的病床前,默默地帮开运的母亲擦去开运的父亲生前在脸上流下的泪水,接着又抚闭了他在生命最后一刻与病魔抗争的那双睁着的眼睛。

在这个过程中,陈二姐像料理自己父亲的后事一样,每一滴泪水都表达了她对这位隔壁病逝者的悲痛和同情。

稍后,陈二姐说对开运的妈说:“李幺奶奶,我在这里和几个弟弟妹妹守着幺爷,你到街上去借副棺材,然后再请十几个人来帮忙。”

“我们屋里现在穷成了这个样子,平时人家连米面都不愿借,我们咋还能借到棺材呀?”开运的母亲悲伤而迟疑地说道。

“湾子中间的王货郎子有一副棺材闲在那里,他现在身体还好,你去试一下吧。”陈二姐接着又补了一句,“万一不行,你就去公社里找柏书记,请他帮忙想别的办法。”

开运的母亲按照陈二姐的指点,含着泪水,哀求着她认为可以哀求的李家湾的每一个人。

后来的事情并不是开运的母亲和陈二姐想象的那么简单,能够为之动容并愿意帮忙的,仅仅只有几个平时就很怜悯他们的长辈老人。

无奈之际,开运的母亲只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踏进了公社的大门。

满脸麻子的柏书记听罢开运的母亲泣不成声地哭诉,顿时恼羞成怒,他破口大骂李家湾那些没得良心的东西,并下令王货郎子必须借出自己的棺材,湾子里凡是姓李的人家也必须出一个当家的劳动力,参加开运的父亲的安葬。

柏书记的命令,果然震撼了李家湾的所有人家。人们纷纷带着安葬开运的父亲的工具来到开运的家里。

眼见快到午中半晌了,开运的母亲好话说尽,王货郎子和他的老伴坚决不借。听到了柏书记发的那些脾气,他们又骑在棺材上不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啕:

“我的天呐,我的地啊,他们比国民党还狠呀,想抢走我们的棺材呀!”

开运的母亲带着李开运弟弟妹妹一起跪在他们的面前。

王货郎子和他的老伴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趴在上面,使劲地拍打着棺材。

柏书记闻声赶到,王货郎子和他的老伴更加来了劲,丢下一句又一句的狠话:谁要把他们的棺材弄走,他们马上就死在棺材里。到了这个地步,开运的母亲别无选择地往回走去。

棺材没有借到手,一个二个都傻了眼。

陈二姐万般无奈地走到帮忙的人面前,说她家里有一床前两天才编扎好的晒棉花的棉花帘子。

在场的所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不借,去他妈的个球。老子就不信用棉花帘子把人软埋了,这家子的几个娃子以后长大了就硬不起来!你们跟王货郎子两口人说,有难不帮,跟个死人都过不去,有朝一日,这七个娃子只说一个娃子有出息,老子看他们两个老狗日的脸往哪里放?!”柏书记不发这一大通脾气,好像解不了他的心头之恨。

接下来,大家把开运的父亲放在了棉花帘子的当头,经过一阵翻翻滚滚,极不情愿地结束了一个人入土为安的前奏。

再后来,在大队书记的安排下,在晌午到来之前,将开运的父亲送到了李家湾山后面的那片松柏树下……

那天,柏书记亲自和大家一道安葬了开运的父亲。人埋了,柏书记说,开运家里穷,一家人连饭都吃不上,所有参加安葬的人各自回各自的家里去。

开运长大以后,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两眼汪汪的泪水,不是流在被窝里就是流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一贫如洗的家境,开运的母亲实在没有办法来养活自己的儿女。万般无奈之中,她想出了把儿女送给有钱人家的主意。

那天,开运的母亲准备把他送出去。

开运被吓出来的那泡尿打湿了自己的裤子。

那天上午,开运按照母亲的要求去捡柴。他的运气非常好,在百亩洲旁边的柳树林里很快捡够了一大捆被风刮下来的干树枝子。他特别感激头天晚上的那场大风,大风把柳树上的枯枝三三两两地吹折在地上,让他没费多大一会儿工夫,就完成了平时需要大半天时间才能完成的捡柴任务。

望着这捆令他欣慰的干柴,他没有在这里玩耍,或者去河边干那些诸如掏鸟窝之类的调皮事情,而是想早点回去,把当天的意外收获及早地告诉母亲。他扛着这捆自他捡柴以来捡得最多最大的干柴,全然忘记了它的沉重,心里一直想象着母亲可能给他的夸奖和鼓励。那颤动的脉搏在兴奋的心绪的伴随下,顿时激活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他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他屋后头的那个堆放柴火的地方。

开运毕竟是在精神的支撑下走完这段路的,他放下这捆说不清有多重的干柴,气喘吁吁地坐在父亲生前一直用来劈柴的石头凳子上。这时,他全身酸软无力,肩上还有一种刺疼和火辣辣的感觉,他确实需要好好歇息一下,消除一天的劳累,等待体力的恢复。

他坐在那里,隐隐约约听见母亲在家门口的场子里和一个人拉家常的声音:“马站长,娃子他爹说走就走了,走的时候欠下几千块钱的债。现在这五六个娃子,大的大,小的小,我已经养不活他们了。”

“大姐,我心里有一个想法,一直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开口,生怕伤了你的自尊。”

“马站长,我们孤儿寡母的,衣无衣,食无食,只差当叫花子了,还有什么自尊不自尊的呀?你有啥想法就直接说吧!”

“大姐,我虽然参加了革命工作,还在李家湾粮站当了一名站长,但是哪有你这福分啊?你生了三四个儿子,我却生了三四个姑娘,以后我连传宗接代的人也没有,香火难续,实在是悲哀呀!”

“马站长,其实生姑娘比生儿子还有福分一些,姑娘一是心细,晓得心疼大人,二是不会给大人惹麻烦,添负担。我现在的四个儿子,完全是我的四块心病,要不了几年,他们一旦都成了单身汉条子,那才叫丢人哪!”

“大姐,你没有懂我的意思,我是想要你那个叫开运的小儿子给我当儿子,他长大了不仅可以接我的班,去参加工作,而且可以为我实现传宗接代的心愿。”

“我的四儿子太小了,我怕给你添麻烦,干脆把我那个叫六月河的三儿子送给你当儿子吧!”

“不,大姐,你要是舍得的话,就把你那个叫开运的四儿子送给我吧。他秃嘴秃脑壳的,看上去,既听话老实,又机灵过人。再加上他不到十岁,知道的东西比较少,你把他送给我,我以后也好引一些。”

“好哇,兄弟,那就这样定吧。我这个儿子做梦也想不到他这一辈子会到‘福窝’里和‘蜂糖罐’里去享福的,你不嫌弃他,也算是他前世的造化。你们把他引回去以后,如果他调皮不听话,你们就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该打的打,该骂的骂,万一他不成器了,你还是把他还给我吧!”

开运一直竖着耳朵,趴在墙角里听着。这时,他听到了母亲的啜泣声,母亲像在给他做送行的一切准备。

“大姐,你放一千个心、一万个心,我保证和你弟媳把开运当成自己的儿子,把他抚养和教育成人。等他长大结婚有了孩子之后,我们再把真实情况告诉他,让他把你也养活起来。”马站长斩钉截铁地拍着胸脯说。

“他今天上午到百亩洲的柳树林子捡柴去了,你就在我们这里吃晚饭,等他回来,我就说你本身就是他的亲爹,然后叫他跟你回去。”

开运听到这里,犹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漆黑。他简直像做梦,压根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此时,他带着乞求的目光,从屋后头的墙角那里,六神无主地走到坐在门前场子的母亲和马站长面前,抖动着嘴唇,舌头僵硬,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然的母亲和尴尬的马站长,只见开运的裤子从上到下慢慢地印湿到他的脚上,然后有什么东西又从他的脚背慢慢地流到他站着的那个地方。

开运的母亲和马站长目睹李开运的这种情景,顿时意识到那是他被吓出来的尿。他们不知所措地望着李开运,陷入无法解释的境地……

开运的尿还在流着,其实他的魂早已被吓得不在身上了……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

每天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升起的时候,开运和隔壁家的同龄伙伴搬招子总是趁着吃早饭的机会,各自端着盛满饭菜的饭碗,转到他们屋后头的屋檐下,商量上学前和放学后如何玩耍、嬉闹的一些事情。这是他们自然养成的一种习惯,除了刮风下雨,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在屋檐下碰面。在那个属于两个人天地的特殊时空里,虽然他们吃着不同的饭菜,甚至有些时候饭菜差别很大,但是并不影响他们所要讨论的事情。每一次商量的结果,大多转化为他们两个人的一致行动。在这个气氛融洽的商讨过程中,搬招子充满了对开运的特殊认同和无限敬重。在搬招子看来,开运不仅是他的邻居和同龄伙伴,更重要的是,开运与他的父母是同辈,所以他在和开运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岁月里,当真而且无疑地把开运当作自己的叔叔。后来,无论和开运在一起干什么,也无论在李家湾的任何地方碰见李开运,搬招子都会对在家排行老大的开运以“大叔”相称。

一天,李家湾日复一日地迎来了早上忙碌后的又一阵寂静,勤劳的李家湾人,在渐渐消散的炊烟中开始享用他们的早餐。这时的开运和搬招子同往常一样,端着饭碗来到他们后门的屋檐下,商量趁着别人家晌午睡觉的时机去偷杏子的事。不料,开运挑起话头,还未进入正题,搬招子就将怜悯的目光投向开运手里端着的饭碗。

开运问:“你在看啥?”

“大叔,你碗里咋尽是萝卜块子呀?”

“我妈已经向别人借了好几天的米了,不好意思再开口找别人借,这几天我们一天三顿吃的都是萝卜。”

开运说到这里,稚嫩的脸上泛起几丝淡淡的愁意,刚到屋檐下时的欢欣和兴奋,随着无奈的思绪,顿时消失在辛酸的泪水之中。他在想一个问题:他的家境其实和搬招子差不多,一样的草房,一般多的人口,不同的是他的父亲被病魔折磨离开人世,欠下一大堆的债务,使他们家陷入了饥寒交迫的困境。当时30多岁的母亲执意选择了守寡的生活道路,没日没夜地勤扒苦做,仍不能和膝下的七个儿女吃上一顿饱饭。开运一想到这个悲伤的问题,就想用哭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对上苍的不满。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扭头避开搬招子的目光,看着滚滚东去的彝河之水,黯然神伤,不知道他们家今后还有多少黑暗的日子,梯子坎式的七个兄弟姐妹和他们的母亲还要在贫困的长夜里煎熬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摆脱饥饿、寒冷和免受他人歧视的岁月何时才能到来。

“我会去的。”开运回头平静地对搬招子说。

“大叔,反正我每顿都吃两碗饭,从今儿起,我每顿都跟你换一碗饭吃。”搬招子同情而认真地说,“只要我不吭声,我妈他们不会发现的。”

“不行不行,假若我妈晓得了,肯定是要打我的。”

“不要紧,给,你快点吃。”搬招子执意把他端的那碗黏米干饭递到开运的手里。

开运望着搬招子递来的这碗米饭,上面覆盖着他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过的韭菜煎鸡蛋。他在扑鼻的阵阵香味的诱惑下,甩掉童年的虚伪和穷得发酸的尊严,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简直像升上了幸福的天堂,那吞下去的每一口饭菜通过喉咙的时候,有种无比圆润而顺畅的快感,犹如他幼年时吮吸过的母乳,给他以生命得以延续的希望。

开运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吃着,全然忘掉了搬招子刚才换过去的那碗萝卜,那狼吞虎咽和迫不及待的神情,像乞丐得到他人的施舍和恩赐一样。开运在感恩戴德的状态下,由衷地看到了无限美好的人间真情和灿烂如画的温暖阳光。同样在这样的状态下,他的心时而荡漾,时而飞翔,把树立的高大志向和追求的宏伟目标,紧紧地藏在自己的心中一一他深信,只要沿着自己追求的道路坚定地走下去,他和他的母亲一定会有他所描绘的幸福的未来。

“大叔,你已经吃完了,我们现在走吧?”

听到搬招子说话,开运回过神来,难为情地看着搬招子和搬招子没吃的那碗萝卜,两行无言的泪水淌过他的嘴角,然后滴落在属于搬招子的那个空碗里……

还有,开运坐在灶门口添加柴火的时候,那在沸腾的热气中扑鼻而来的香味,可以使他飘飘欲仙,感觉过上了恰似富贵人家鸡鸭鱼肉的特别生活。

后来,只要有这样的机会,开运就感到幸运得不得了。因为,不管每次来的是哪方面的客人,母亲总要煎上一盘自家喂养的土鸡生下的蛋。开运最喜欢母亲做这道菜了,因为那些鸡蛋壳里会残留鸡蛋清,他可以有效地进行二次处理。他每次从灶台上接过母亲递给他的那些蛋壳,小心翼翼地用火钳夹着,慢慢放进灶膛里,等到残余在鸡蛋壳里的蛋清烤熟之后,便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地、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用指头剜出来的蛋白。那少之又少的蛋白,只差让开运的口水装满那些不规则的蛋壳。

其实,开运最向往的并不只有这些,他翘首期待的还有摆在案板上的那些平时根本吃不到的好菜,和没掺加萝卜丁的白米干饭。

开运特别希望客人们能够在桌子上多剩一些饭菜。这样一来,他既可以用汤泡饭,又可以用饭抄抄碗,让长久的煎熬和心里的渴望得到暂时缓解和满足。开运的双眼总是直溜溜地看着那些专门为客人准备的饭菜,止不住的口水在不知不觉中一丝一滴地扯落在灶门前的那些火灰上。

这时,他还想把摆在案板上的饭菜继续看下去。由于这是他不可能直接吃到的东西,所以他越看越觉得吊自己的胃口,略带酸味的口水不断地从他嘴里涌出。他不得不采取吸吮的办法,将溢出口角的口水收回口中,然后像吞食美味佳肴一样,使劲儿把口水咽进自己的肚子。

他始终无奈而难堪地站在灶门口,直到母亲把案板上的那些菜一个一个地端上饭桌的时候,他的口水才停止对灶门口火灰的浸湿……

尽管这些困苦让这一家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但它远不如人间的魔鬼无视他们的尊严,在那一时半会儿用残酷的魔掌,把他们折磨得只差比死了还狠。

有一次,忍不住饥饿的黄开运差一点让他死于非命。

一到乡下大忙的季节,李家湾山上的那些野果子,总能给在夜以继日的劳作中累得只差喘不过来气的人们提供一点充饥的食物。湾子的山寨上长满了一种叫“胖胖娘腿”的野生植物,这种果子就是在这个时候由青涩走向成熟的。

与野李子、野杏子和“八月奓子”不同,“胖胖娘腿”果子的个头只有绿豆一般大小,没有熟透的,是绝对不可以吃的,即使熟透了的“胖胖娘腿”果子的核,在吃的时候也是绝对不可以嚼破的。大人们说,如果吃了那种没有长熟的“胖胖娘腿”果子,或者如果吃了成熟了的“胖胖娘腿”果子而不注意嚼破了它的核,那是会中毒丧命的。平时,大人们注意了这种吃法,李开运也没敢违背这个规矩,甜滋滋的味道,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总能褪去饥饿对他的煎熬。

夏天的“胖胖娘腿”的果子熟了,这当然是李家湾的老老少少期待向往的事情。人们也轻易地看得出来,这时的李开运的口水比别人流得多,所以知道他的心比别人更迫切一些。

一天晌午,李开运上山的时候一直跑在大家的前头,把“胖胖娘腿”果子吃饱吃好无疑是他这天的愿望。只见他抢先走到一大蓬长满果子的“胖胖娘腿”面前,一把一把地狼吞虎咽起来。一阵过去,李开运正在为自己饱足了许多而欣慰的时候,但万万没有想到他在这个过程中把大人们平时的教诲忘记得一干二净,他虽然没有吃那些青果,但是他嚼破了无数的果子核。不一会儿,他的嘴唇发乌,口吐白沫,“扑”的一声倒在地上,顿时两眼直翻。身边的人见状,赶紧呼喊:“快来人啊,李开运中毒了!李开运中毒了哇!”众人闻声赶到,掐的掐人中,拍的拍脑壳,喊的喊名字,一切都无济于事,直到他的母亲赶来,才把李开运背到公社卫生所抢救了过来。

到了天黑的时候,开运终于得救了,他睁开眼睛,望着医生和站在他面前的母亲,顿时明白了那些能让他饱肚子的果子今天差点儿要了自己的性命。

1974年那个漆黑的晚上,生产队长鬼鬼祟祟地把他的母亲叫了出去。开运生怕母亲遇到什么不测,便悄悄地站在门后边,静静地听着队长对母亲说的一些话:

“你们现在穷得不像个样子,我想帮你们一把。”生产队长说。

“感谢队长啊,我现在一个孤家寡人,真的没有办法养活这群娃子了。”李开运的母亲痛心地说道。

“你答应我,每个月跟我睡四五个晚上,我保证让你做清闲的农活,并且给你记棒劳动力的工分,你说行不行?”生产队长伸手动脚地说。

“队长,你看你是有觉悟的干部,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啊?!”李开运的母亲以为队长在开玩笑,顺手推掉队长调戏她的手。

“你妈的不要不识抬举。盘子端的不吃,等着吃脚趾丫子夹的,是吧?”

“我的队长大哥呀,我们一家人什么都没有,唯独只有我这张老脸了。你非这样做不可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了。现在生产队的绳子、农药多得很,我屋旁边的那条河的水也不浅,门前田畈里还有十几丈深的水井,它们都是为我准备的,我无脸见人了,只有去投靠它们了。”

李开运母亲说到这里,不顾夜深人静,大声哭了起来。

好色的生产队长把李开运的母亲说的这些话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肆无忌惮地猥亵着。

开运的母亲感觉自己被拽进了鬼的世界,在拼命地挣扎中,狠狠地咬住了生产队长的赤膊肩膀。

突然,一阵犬吠,一阵乌啼,似乎在替开运的母亲呐喊。生产队长以为有人走来,继续抱着开运的母亲,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

开运在门缝里看见这一幕,怒目切齿地骂道:

“我操你个妈耶,老子今天跟你个王八蛋拼了!”

开运转身跑进自家的厨屋,拿起菜刀,直接冲向门外。

生产队长见势不妙,撒腿向黑暗的地方跑去。

开运的母亲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顿时,凄惨的痛哭声撕裂了整个李家湾的夜空。她知道,今天晚上,若没有她这个还未成年的儿子,那个王八蛋一定会把她糟蹋得无脸见人了。

又是一个月之后。

那个禽兽不如的生产队长照常指手画脚吆五喝六地出现在生产队的大人小孩面前。

那天一大早,他安排开运的母亲到李家湾那个山冲里去薅草。

“你今天去把那三亩半的苞谷地里的草薅完,经过我检查验收之后,给你记半个劳动力的工分。”生产队长说的这句话,开运的母亲明显地听得出来,他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薅三亩半的草,只给我记半个劳动力的工分,这也太少了啊。以往薅那三亩半地的草,都是用三个棒劳动力花一天的时间才完工的,记的是30分呀。”开运的母亲不服。

“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如果完不成这个生产任务,老子还要倒惩你20个工分!”生产队长明目张胆地威胁。

开运的母亲抗争不过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只得扛起薅锄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山冲里的那块苞谷地走去。

在那块苞谷地里,开运的母亲为了不被生产队长倒扣20分的工分,在火杠杠的日头下拼命地薅着草,汗水晒干后的衣服上布满了白花花的盐印。她实在累得受不了了,只好在田边的树荫下歇息一会儿。

山上,田里,没有一丝风儿,也没有一丝的动静。

开运的母亲刚刚坐下靠在一棵大树蔸上,一直在暗中窥探的生产队长,犹如一只饿狼狰狞地向她扑来,举起罪恶的拳头打在开运母亲的头上……

强暴之后,那个王八蛋跑了。

开运的母亲是在黄昏时分才醒过来的。

当天晚上,开运的母亲没有向李开运诉说自己的遭遇。一个人坐在那里流着无言的泪水。

开运陪着母亲坐在屋里,一再试探性地询问缘由。母亲始终没有吭声。

这天晚上,开运的母亲一个人在凳子上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睡觉。她不想活了,又不想去死。如果去死,他不晓得开运和他的兄弟姐妹今后该怎么过日子。如果活着不死,如何去面对那个禽兽不如的畜生的凌辱和折磨。她没脸哭出声来,更没脸向人诉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老天爷帮她出一个主意。

次日早上一起床,开运的母亲执意地做出了一个让李家湾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的决定:为了不再被生产队长那个畜生的纠缠与凌辱,她谁也没有告知,昨晚下半夜,她直接去了窑厂,跟那个一直在李家湾烧窑的光棍河南人结了婚。

窑厂的灯还亮着,听得见里面干活的声音。

门开在那里,开运的母亲直接走进屋里。

窑匠拿着砍锹,正在一上一下地砍着做布瓦的那堆泥巴。

“窑匠老头子,我来跟你说个事儿。”

开运的母亲没有吭声地走进去,开口说了这句话。

窑匠老头干着自己的活儿,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禁吓了一跳。

“谁呀?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窑匠看着她,吃惊地问。

“我来跟你结婚的!”

窑匠以为见鬼了,定睛一看。

“咋回事你?”窑匠认出了开运的母亲。

“不要干活了,你去洗一洗。我今上就睡在你的床上和你结婚。”开运的母亲没有商量地说。

“这可不中。我看你是杂七杂八地想歪了。这个时候突然来和我结个什么婚?”

“没有想歪。我是正儿八经来和你结婚的。”

“不中不中。你半夜三更的,不要开玩笑了。我一个穷窑匠,除了这座窑,啥也没有。”窑匠操着正宗的河南口音,头也不抬地回答着开运母亲的话。

“那我就在床上睡了,明天早上再回去告诉我的儿女们,就说从今天晚上起,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开运母亲淡淡地说了这句不改的话。

窑匠见她在说真的,但是想不通。

“世上哪有这样结婚的?黑漆漆的晚上,偷偷摸摸的。等大队里晓得了,红卫兵和大队干部会把我往死处斗的。”

“斗什么呀斗?你不是强奸,我也不是卖身。心甘情愿的。斗你的时候,我不怕丢人,在批斗大会上我站出来给你挡。”

“你这是强迫我呀?我这辈子没有这个打算。”

“不管你打算不打算。今晚我就算跟你成亲了。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婆娘。天亮了,我大大方方地回去,然后,我带着儿子给大队书记汇报。”

窑匠没再说下去,放下手中的砍锹,坐在那里抽了一阵子闷烟。

开运的母亲点亮了窑匠平时用的那盏煤油灯,独个躺在窑匠的床上,不断地催着他。

窑匠终于站起来了。开运的母亲听见了洗手的水声。

稍后,窑匠进了房门,熄灭了那盏只能照见两个人的灯。

……

窑匠今年64岁,比开运的母亲大一些,没有结过婚,老早就没有了父母。19岁那年黄河发大水,冲走了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和他们家的房子,随后从镇平县逃荒逃到了北堡县。

他背着一口铁锅和补了一些铁疤的脸盆,一天晚上,在李家湾的那棵大树下席地而睡。大队书记路过,见是一个陌生人,便问来踪去迹。于是他从头到尾把河南遭受的水灾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大队书记。说自己既会种香瓜西瓜,还会烧窑的手艺。大队书记一听,就把他留在了李家湾。给他找了一块空旷的黄土地,让他在那里建窑,烧砖烧瓦。每年向大队上交2万口青砖、5万口布瓦,多余的部分,留给他卖了当饭钱。打此以后,窑匠就成了李家湾的外来单身汉,一住就是30多年。

早上起床,开运的母亲把一切都告诉了窑匠。她说她要找一个男人,什么都不求,只求不再受那个生产队长的凌辱。

窑匠懂了,一句话也没有接,但把她说的一切装在了自己心里。

……

开运早上起来,跟母亲说话的时候没有应答。到她房间看了,也没有母亲的影子。

母亲的难处,开运是能够意会的。

等了一会儿,母亲回来了。一五一十地说了她跟河南人结婚的事儿。

他知道,母亲跟河南窑匠成婚,不是为了别的,为的是从此躲掉向她走来的那个卑鄙下流的魔鬼。

他什么也没有说,毫无条件地遵从了母亲的决定。

当时在整个李家湾,没人知道这个事,只有开运心里装着母亲向窑匠走出的这一步。

上午,窑匠把窑里的活放在了一边。

他扛着那把和泥巴的砍锹,来到了大队办公室。

先是大队会计见到了他。

“我说河南佬啊,这么早来到大队里找干啥呀?”大队会计不计不松的问。

“我啥也不干。是来跟你们当官的说一个事的。”

“啥事?”大队会计不解地问。

“我昨天晚上,跟那个死了男人的老婆娘睡觉了。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婆娘了。哪格以后要是动她一个指头,老子就用这把砍锹给他劈成两半,哪格阻拦也不中!”

听到窑匠劈头盖脸的这句话,大队会计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忙问:

“唉唉唉,线有头,人有脑。你算是遇到天大的事,总得把里面的根根绊绊说清楚吧?”大队会计安抚着说。

“我现在实话告诉你。昨天晚上我的老婆娘跟我说了。他们队里的那个王八蛋队长强奸过老婆娘。过去的事儿老子都不说了,今后他个狗日的胆敢靠近老婆娘半步,老子不是把他割了就是把他劈了!”

“真有这事?”大队会计轮着眼睛问。

“老子嫑你了就是黄河里的乌龟王八!”

大的会计感到这是大事,赶紧跑到远处的另一栋房子向大队书记报告。

大队书记听了觉得真不是个小事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当着窑匠的面,拍了胸脯又跺脚:

“河南老乡啊,我今天给你定千个保证一千个保证,跟你打一千个赌一万个赌,先把他停职三天,再叫他写十页子纸的检讨书,最后在全体党员大会上狠狠地打击自己几嘴巴子。如果他是个狗日的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大队随你怎么处置!”

窑匠见大队书记说得天花乱坠的,丢下一句不紧不松的话:

“你们先给我等到,再给我看到!”

说完了,没等书记接话,自己扭头就走。

跟窑匠成婚的这半个月,生产队长再也没有到开运家里给他的母亲派活儿。

窑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接着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窑匠现在多了一个帮手。

他跟开运的妈说,现在多一个人干活,就会多出几口砖瓦,争取到了年底,多攒千把多口布瓦,把开运家三间土坯房上的草屋面揭掉换上,住上跟别人一样的布瓦房。

听了窑匠的打算,开运妈的脸上露出了好些年没有的微笑。

不测的风云,把他们刚刚盼来的幸福扫了个精光,一场横祸不声不响地向他们飞了过来。

那天下午,开运的继父在窑里察看正在烧制砖瓦的火候,谁也想不到,完好无损的砖瓦窑猛地塌了下来。

当时开运的母亲正在帮助窑匠和泥巴,听见呼啦一声闷响,意识到出了大事。

她抬头一看,只见䇯立的整个窑身只有了平时的半截,窑烟不再从窑口冒出,整个窑门罩满了烟雾。

一座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老窑,顷刻间变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这跟“黄鼠狼专咬病鸭子”简直没有两样,山穷水尽的这家人,跟房子上刚刚撑起的脊檩断了之后,连同支撑屋面的山墙也坍塌了一样,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地要了一个人的命。

开运的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得了。

她在异常平静与恍惚交织中告诉李开运:

“儿子呀,这就叫命呐,看来天老爷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也容不得我们这一家人了,天注定了你妈的苦命。你这个继父佬烧了一辈子的窑,结果被他亲手做出来的砖瓦和亲手砌起来的窑子了断了他的一生,也算是天老爷安排的了……”

开运问母亲,现在怎么办?

母亲说,他为这个窑来的,又是随这个窑去的。你谁也不要请,也不要戒什么棺材,就用十字镐和铁锹把那里拢成一个坟包,让你继父佬睡在那里吧。”

那天,开运先是到大队里向书记报告了这件事。等书记同意了,民兵连长也到现场看了,他才根据母亲的嘱咐,默默地送走了母亲生命中的这顶“斗笠”。

三个月后,上苍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为他们流下了一滴同情的眼泪。

芒种打火夜插秧的季节。

生产队队长穿着一件红汗衫去检查劳力们的劳动情况。正在耕田的两头水牛看了,一下子红了眼,拖着身上的农具,拼命地把他追撵。生产队里的仓库保管员见状,生怕他们用角把他剜死了。于是根据“水牛怕火”的经验,连忙跑过去点燃一把竹扫帚,准备拦住被红颜色激怒的水牛。哪知,过去这个一用就灵的方法,水牛见了火光便会乖乖地停下来,而在这次,两头水牛却毫不在乎,并且怒不可遏地盯着生产队长从两个方向渐渐逼近,然后把他夹在中间使劲儿地剜着。满身是血的生产队长在势不可挡的水牛牛角下面已经没有了叫喊声。两头牛直到把他剜得不再动弹了,才停止了对他的攻击,像完成了使命,离开了奄奄一息的生产队长。

在田间干活的好多人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不断地拍打着生产队长的身子,喊着喊着听不见一点的声音。

正在这个生产队走家串户的大队赤脚医生听到消息,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他首先想到的是人工呼吸,两只手刚接触生产队长的胸部,发现他前胸后背的肋骨全部被牛抵断了。赤脚医生见状,伸出一个指头放在生产队长的鼻孔上,观察是不是还有呼吸。蹲了三五分钟,始终没有一丝的动静。赤脚医生见生产队长气数已尽,摇头摆手地站了起来。

他用沉重的声音,遗憾地告诉大家:队长死了。

在场的那些人听了都转身就走,没人提起下一步怎么办的事。

这两头水牛,之所以怒火万丈地对待队长,那是有它们的道理的。

今年春季农忙到来的那段时间,正是水牛发情的季节。生产队里的30多头水牛,好多都是发几天的情就过去了。唯有这两头越发越厉害,没有心思耕田犁地,见了母牛,谁也拦不住,不顾一切的追撵。队长知道了,狠心地作出了把它们“骟了”的决定。

那天,队长安排几个人准备绳子、杠子和锤子,叫木匠专门制作了一把木头凿子。吃过晌饭,两头水牛被五花大绑的放倒在地上。队长亲自上阵,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木头凿子,让人将水牛的睾丸放在垫着的一块厚实的石头上,使劲地拽着。接下来,他亲手把木头凿子对着直通水牛睾丸的输精管,一锤一嗨呀地砸着砸着。丝毫不能动弹的这头水牛凄惨地发出哞哞哞的声音,两只眼睛的泪水顿时横落不止,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它头下的那片地。那些不知情的大人小孩在远处听见,还以为是人在用粗犷嗓门对“妈”的呼喊……

这头被骟的水牛,从疼痛难忍的挣扎到拼命叫唤的昏死过去,是在两个时辰的煎熬中度过的。

同样被放倒在地的旁边的另一头水牛,听见同伴的嚎啕,显然清楚自己也将面临一场逃不过的劫难。

到了晚上,两头水牛睾丸输精管都被骟断了。

解开捆绑在它们身上的绳索,除了微弱的呼吸,全身没有一点的动弹力气。

一个月之后,它们的伤口在愈合中渐渐消去了疼痛。队长见它们状态如初,从今天开始让它们耕田犁地。

现在,一具不成样子的尸体,以当时死的那个神态,僵硬在凝固的血泊里。

不一会儿,不知道苍蝇的嗅觉从哪来的,一只只一阵阵地飞了过来,开始落在生产队长身上的血腥处汲取着它们的营养。

这或许就是生产队长应有的报应,开运和他的母亲不敢相信来得这么之快。

队长死了,开运这家人曾经耿耿于怀的狂怒与愤慨,随着单属于生产队长的那堆黄土地堆起,化为乌有。一颗寻机报仇的心,也随着那个土丘上的几缕青烟的散去而归于平静。

后来,开运越来越心疼自己的母亲。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个晚上,自己捏着母亲的小脚是怎样入眠的。

他的母亲是一位小脚女人。开运的父亲和继父去世以后,母亲的那双小脚承受着养家糊口的繁重劳作。一到夜里,忙碌了一天的母亲,总是要把畸形的小脚放在木盆里,用滚烫的热水浸泡一个多时辰。那痛苦的样子,让开运深深地感受到母亲的疼痛与难受。母亲说,她的这双脚每天既像压迫了千斤重担,又似步行了万里之遥,唯有用热水浸泡之后,再捏上一阵子,才能解除难以言状的疲乏。

时年十一二岁的开运听懂了母亲的话,从这以后,把为母亲捏脚当成了孝敬母亲的方式和责任。

每天晚上,开运总是睡在母亲脚头,用未曾磨砺的小手,翻来覆去地捏着母亲那双不知走过多少路的小脚。他从母亲的脚板捏到脚背,从母亲的脚跟捏到脚趾,一捏就是一个多小时。

他就这样捏着捏着,捏过了春夏,捏到了秋冬,捏过了今年,捏到了明年。

开运打心里知道,他为母亲捏脚的过程,便是为母亲除去痛苦的过程。因此他没有丝毫的应付和马虎,期盼用自己的孝心和能力,让饱经风霜的母亲在未成年的儿子身上看到希望。

母亲在渐去的疲乏和消逝的痛苦中告诉他,如果手捏疼了或者困了就不要再捏下去了,因为第二天还要去上学,还要去做放学后的那些事情。

开运在朦胧的睡意中瞒着母亲说,他一点儿也不困,他要一直捏下去,一直捏到母亲入眠。

母亲听出了儿子的心声,她知道她有一个孝顺的儿子,这个孝顺的儿子正在用有限的力量和无限的孝心,把她慢慢送入无忧的梦乡。

“儿子,你以后长大了还给我捏脚吗?”母亲带有几分疑心地问。

“捏,就是我以后结婚了,给你的孙子了,我还要天天给你捏,让你在儿子面前永远享受晚年的安逸。”

“那不一定呀,娃子,到时候我做不动了,成天瘫睡在床上,能吃上一口饭就算是前世的造化了。”

“妈,你不要想这么多,再过几年,我们家的情况肯定会好起来的,住着宽敞的房子,有了贤惠的儿媳,你还怕没有饭吃吗?”

“那可不一定哪,隔壁的王嬷嬷原来把她的那个独儿子看得像个宝,啥都让给他吃,让给他穿,到了现在,她那个独儿子不是照样三天两头打骂她吗?”

“妈,你放心。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保证说到做到。”

听到这里,母亲笑了,笑得是那样自在,笑得是那样安然。

对话之中,母亲的声音渐渐变弱,那是母亲即将熟睡的信号。开运抵挡着向自己袭来的浓浓睡意,仍然不知疲倦地捏着母亲的那双小脚。

他希望母亲睡得更香更沉,受累的心灵在睡梦中不再那么忧虑和惆怅,劳累的身躯不再被疲惫纠结和缠绕。他闭着自己的眼睛,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捏了一遍又一遍,为自己能够亲手给母亲送去健康和平安,感到难以替代的荣光和欣慰。他决心今夜要给母亲多捏一会儿,让母亲那双畸形小脚上停滞的血液,循环在脚部的每一根经络上。他为此想了很多,他想把为母亲捏脚这个责任作为一个传统习惯和孝道方式,传承给自己未来的妻子和儿女,把母亲的笑容和生命延续到他所期望的那个恒久的年代,使他的母亲成为李家湾和彝河之滨的长寿老人。

开运的这种想法,实际上是在睡梦中形成的。梦中,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在用手为母亲捏脚,在用心为母亲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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