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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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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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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呼唤》连载

第一十一章

1978年前的李家湾。

开运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他不得不屈从于自己贫穷的残酷现实,在媒人的引导下,经过几次的你来我往,得到了哑巴姑娘的认同。他也通过无声的交流,使他在姑娘的肢体和虔诚的情感表达上,碰撞出了纯洁的心灵火花。

他在心里想,这可能就是自己前世的造化,他应当用认命和庆幸的心态,把哑巴姑娘父母的所有铺排当作老牛舐犊般的呵护与关爱,深信不疑地遵从了媒婆和母亲的决定。

1978年前的黄家湾。

那天,一直把哑巴姑娘当作黄氏家族包袱累赘的当家人黄家舅舅,得知媒婆把哑巴姑娘介绍给李家湾一个叫李开运的消息后,踏进了哑巴姑娘的家门,这是当家人走进哑巴姑娘家的第二次。

第一次,还是哑巴姑娘满一周岁的时候。

那天,一家人在饭桌上摆放了一支铅笔,一块惊堂木,画了一顶状元帽、一匹马、一驾马车,和一些象征着达官贵人使用的物品,高高兴兴地抱着哑巴姑娘让她“抓周”,意思是抓住了什么,就意味着姑娘长大后有什么样的出息。

哪晓得,小女孩在这个过程中发出的咿呀的声音,使他们目瞪口呆。经过几遍的重复,他们都极不情愿地承认的一个现实:这个孩子是个哑巴……

随后,姑娘的爹妈按照黄氏家族的规矩,向黄家的当家人黄家舅舅如实禀报了哑巴姑娘的这个情况。

当家人黄家舅舅听了,怨气满腹,没有一丝的同情。

“你们还有脸跟我说这个?”

当家人黄家舅舅出口伤人地质问。

“是我们前世没有做好事,才生了个哑巴,丢了黄家的人,是我们的混账,是我们的混账!”话一说完,哑巴姑娘的父亲抬手打了自己几嘴巴。

“真是妈的个倒霉加无趣。老子今天不该过来!”当家人黄家舅舅愤然地站了起来,拎起自己坐的那把凳子扔得老远。

从此,当家人黄家舅舅与哑巴姑娘他们家断绝了将近30年的往来。

这一次,刚刚订婚的李开运,正在哑巴姑娘家里帮忙干活。当家人黄家舅舅背着双手,主动找上门来。马着一副比冬天结的冰凌还要死板的脸,来势汹汹地从外面走进了屋里。

这间房子好像太小了,装不下他。

他不容任何人说话,一手叉腰,一手捣着李开运的鼻梁:“你现在给老子写保证!”

开运顿时不知所措。

“狗日的站在这里愣你妈的个啥子?”接着扭头指着哑巴姑娘的妈,“还不赶快去找笔和纸,叫这个龟孙子给老子写保证?!”

哑巴姑娘端来一把凳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当家人黄家舅舅的屁股后面,要他坐下。

当家人一脚把凳子踢翻在地,一家人怒而不言,只能当做什么也没有看见。

哑巴姑娘的妈拉着她爹走进另一间屋里。

他们没念过书更不会写字,自从来到这个人世就没有挨过笔和纸。

老两口转身出来,求着当家人。

“当家的哥哥呀,你看我们这家人老的老,哑的哑,都是不识字的睁眼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倒和顺,哪来的这个东西呀?!”哑巴姑娘的妈干脆把话说得一点不留。

当家人没有再催下去,突然一巴掌打在李开运的胳膊上:

“现在老子说,你肯给老子听,就说:从今天开始,保证老老实实,绝不乱说乱动。就是这句话,给老子连背三遍。如果差半个字,就马上滚你妈的个蛋!”

当家人黄家舅舅盛气凌人地命令道。

这时,李开运满头雾水地醒了过来。

他没有见当家人黄家舅舅的怪,明晓得当家人黄家舅舅这是为了哑巴姑娘的好。准备一字不漏地背起来。

“不许坐在凳子上,给老子跪下来背,一字一句地背清楚!”

当家人黄家舅舅又唯我独尊地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李开运没有吭声,接下来,镇定地将左腿跪在地上,再弯曲起自己的右腿,双手支撑在前面,低着头,规规矩矩地按着当家人黄家舅舅刚才说的那几个字背着。

“娃子,你莫急,慢慢地背。”哑巴姑娘的母亲心疼地安慰着李开运。

李开运示意地点了一下头,一遍一遍地背着。

“你个狗日的没有读过书呀?连三岁娃子都背得出来,老子把嘴蒙一半就能背出来的几个字,在你嘴里温温吐吐得像你妈的个结巴!”当家人黄家舅舅斜着眼睛,提起一只老脚,踢在开运的屁股上。

开运没有反应,连头也没有回一个。他一共背了五遍。

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继续以跪着的姿势,缓缓抬起头来:

“老人家,你看行了吧?”。

“给老子起来!算你娃子识时务,就这样搞。你给老子听好,从现在起,你要说到做到,不放空炮。放了空炮,老子要你的命!”

当家人丢下这句话,甩着屁股,扬长而去。

“娃子,快起来。刚才这个老人家呀,就是一个比茅缸里的石头还要臭还要硬的别犟筋。几十年了,他在我们黄家湾里一手遮天,哪个把他没办法。你千万不要见怪呀,以后你进我们家门了,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当家人黄家舅舅过他的日子。我们不巴结他,也巴结不上他。”哑巴姑娘的妈边说边把李开运拉了起来。

说实话,虽然当家人黄家舅舅说的那些话和做的那些动作,当时比打开运的耳光还狠,但开运完全理解当家人黄家舅舅的用意,所以才一直心平气和地顺着他的意思在做。他还觉得借这个机会,当着哑巴姑娘父母的面,向哑巴姑娘郑重其事地立下自己的誓言,也算是自己的一个表白。

从黄家湾回李家湾的路上。

脑海里一直翻腾着当着家人的那些话和他跪在那里的那个场景。他没有悲观和失意,而是决意地横下心来,把自己交给哑巴姑娘。他一再扎咐自己,今后一定要走出像样的路来,把风里来雨里去的田埂变成他们的阳光大道,让李家湾和黄家湾的人都能看到,他与哑巴姑娘过上一天比一天好的日子。

局外人明显地看得出来,开运是以永不后悔的勇气,坚定去无声世界里和哑巴姑娘生儿育女的恒心和意志的,也准备在一辈子可能被人瞧不起的岁月里,度过与别人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

1978年腊月初七那天,开运和他的母亲来到媒婆家里。

媒婆以为开运和他的母亲是来谢媒送礼金的,眉飞色舞,好不欢喜:

“钱包呢?让我看看我的钱包!”媒婆一边娇滴滴地说,一边上下打量开运的母亲。

“我的大姐呀,你为我的儿子操了这么大的一个心,莫说只要100块钱谢您,就是300块500块也说不上多呀!”

“只要100块钱,只要100块钱。说话算话,多一分钱我也不会要。”

“大姐呀,我真的不好意思向您开口。”

“开什么口啊?话已经说在了前头。你们是不是想少啊?不能少,不能少,一分钱也不能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根本没敢想过少谢大姐一分钱。”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意思是……”开运的母亲欲言又止。

“说呀,究竟是啥意思,你快说呀?”

“我们的意思,现在我们拿不出现金来,想用开运他继父佬活在时候,留下来的1000口青砖和2000口布瓦来谢您。”开运的母亲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三下四地说着。

“那咋行啊?”媒婆生气地一口挡着过去。

“我们算了一下,按照开运他继父佬活在时候卖砖卖瓦的价钱,这1000口青砖和2000布瓦大体上值560块钱。如果大姐不嫌弃的话,我们全部抵给您,不要您找我们一分钱。”

“我这辈子咋遇到了你们这号的人家呀?用瓦用砖来谢我,外人听到了,非把牙齿笑掉不可。还有,以后别人都这样做,我这个媒婆还咋当下去呀?”

“姐姐呀,咋办呢?只怪你这个妹妹命苦,像个叫花子。嫁一个男人死一个男人,养了这一群找不到啥时候才能我长大的猴根子们。”李开运的母亲说到这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媒婆没再计较下去。

“好了好了,快过年了,不要在我家里哭哭啼啼的。求个吉利,就依你们的吧。你们闷在心里,在外头哪个也不要说,如果说出去了,该你们再补我100块钱!”

媒婆说的这番话,让母子二人感动得五体投地。

下午,开运在和哑巴姑娘即将走进婚姻殿堂的前一天,悄无声息地兑现着他和母亲说过的话,用父亲生前拉过的那辆板车,一趟一趟地把继父佬留下的1000口青砖和2000口布瓦送到了媒婆家里。

1978年腊月的黄家湾。

腊月初八,是开运和哑巴姑娘结为百年之好的大喜日子。

先一天晚上,把青砖和布瓦送到媒婆家里后,开运的母亲整个一夜没有合眼。

她把还是前年过年的时候,给开运做的那套穿了两年的衣裳,一件一件地叠起来,压在开运的枕头下面,让他明天上门的时候,穿起来挺刮一些。

天亮了,她又舀了一瓢生水,含在嘴里,把一口一口的水雾扑在儿子即将穿上的外套上。

稍后儿子穿上了,她走过来,踮着脚整理儿子的衣领和袖头,接着又蹲下身来,把儿子的裤边扯抻展,然后站起来把儿子的身上身下身前身后瞧了个够,才依依不舍地对开运说:

“儿子,我们现在走吧。”

开运没有回答。回头把屋里的每个房间张望了一遍

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又转过身来,对着堂屋里的神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退着步子往外走。

“开运,你莫太牵挂了,跟着妈妈放心地走吧。”

开运还是沉默不语,像一叶漂在河沟里经不起风吹的纸船,随着母亲身后的风生出的那股牵引的力量,一步一步地走向黄家湾。

他知道,这一程肯定会遇到太多的惊涛骇浪,也知道,他迟早会到达向往的彼岸。

1978年腊月,黄开运招婿上门的路上。

这天,开运和他的母亲为了躲避李家湾的人对他们的取笑,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趁着朦胧晨雾还不能完全看清人的面孔的那个时候,在饱经风霜的母亲陪伴下,把那条平时很少有人行走的田埂当作自己的神圣之路,伴着露珠,踏着草浪,把一生当中最动听悦耳的音符,无声无息地隐匿在沉甸甸的爱的使命上。

一路走着,母亲一直掉着眼泪,不断地向儿子倾诉自己内心的愧疚。

“开运啊,你妈对不起你,我的命苦连累了你的命苦,你31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31年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31年没有受过别人的正眼相看。我对不起天,对不起地,也对不起你的列祖列宗,枉在人世上活了一场,活来活去,到如今,竟然把我儿子盘成了抬不起头的这个样子。”

说着说着,母亲哭出声来。跟在后头的黄开运听,心里犹如一团乱麻,一时不知道怎样劝慰母亲。

母亲说:

“儿子呀,你当了上门女婿之后,一定要把姑娘的爹妈当做你的亲爹亲妈来侍候,一定要把姑娘当做你妈生的姑娘、你的妹妹来照顾,跟姑娘的爹妈好好地撑着那个家,千万不能人在曹营心在汉,一心挂两头啊。”

“妈,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您在我心里,我就真的觉得你活得太不简单太不容易了。自从我爹走了以后,您为了我和6个弟弟妹妹,在田埂上挖野菜,找别人要旧衣裳,天天盼着我们长大,根本没有过一天的舒心日子。我这个当大儿子的,没有为您分到忧解到愁,没有给您争口气争个光,只会干一些苦力气活儿,让别人看了您几十年的笑话。如果我现在跪在地上,磕一千个响头一万个响头 ,下辈子为你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这几十年您像抱母鸡用热乎的翅膀揣着小鸡一样的养育之恩 ,如果我这辈子忘了您老人家,雷王老爷会用五雷劈我的!”

“我的大儿子啊,不要再往下说了。今里是你的大喜日子,我们应该快活高兴一些,不让这些霉大麦烂杂草的事儿把我们的心情弄乱了。”

“妈说得对。俗话说得好,‘有朝一日时运转,朝朝每每像过年’,我相信天老爷长得有眼睛,不会让我们一辈连一辈地穷下去,我们总有一天会翻身的!”开运挺起胸膛,坚定地回答着母亲的话。

“天老爷肯定会照应我们的。我记得在生你那天,上午还在刮大风下大雨,等到中午你快出生时,天上突然出来了太阳,房前屋后一大阵鸦雀子叫个不停,山上山下到处都被雨水淋得青乎乎绿油油的,我们门前头的那口井一阵接一阵地冒着白花花的雾气,围着房子一圈一圈地转着,然后又慢慢地升到屋脊上绕来绕去;还有更稀奇的是,我跟你爹结婚以后,从来没有给你太爷培过坟,坟上的青草长得密麻麻的不说,我怀着你的那年在那里砍柴的时候,陡然发现它自个在长,并且越长越大,越长越圆。那年春上,那个坟顶上起码飘了两个多月的烟子。当时我跟你爹都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你的爷爷奶奶说,‘古井起白雾,祖坟冒青烟,说明仙人们的荫福来了。运气运气,气就是这样运的,运就是这样来的,这个孙子以后一定会给我们李家带来好运’。后来经过他们的核计,就给你取了一个‘开运’的名字。前几天我也跟你专门说过,你现在虽然是倒插门,去黄家当上门女婿,说丢人也不算丢人,说不定从今天起,我们真的开始走好运了!”

开运认真地听着母亲的这些话,知道母亲把装在心里而平时又无处倾诉的苦恼和忧愁说干净了,心里舒服一些。看到了一位母亲在一眼望不出头的困苦时光里,以宽心诱导的方式,在儿子离开她三十一年怀抱的今天,给她心上掉下来的这块肉陪送了一份不能估价的彩礼。

1978年腊月十八,哑巴姑娘的家。

同样是这天,哑巴姑娘的父母并没有嫌弃甩了几十年也没有甩掉穷根子的上门女婿。

当时,他们向黄氏家族的当家人黄家舅舅黄家舅舅一五一十地禀报了自己家里的这个大事之后,再也没有提起怎样接客,怎样待客的后话。他们心里清楚得很,生了一个哑巴姑娘的家庭,在里子和面子上都给黄氏家族打了折扣减了分,1000多号黄家人没有一个不窝火和认为丢了他们的人的。还有,他们还是一户没有男丁传后的“断了种”的人家,从他们家门口路过的黄氏家族的人望也不望他们一眼,比对待那些外姓人家还要差得多。女儿的婚事,一方面是他们的大事,另一方面他们谁也接不起,谁也请不动。眼下哑巴女儿招夫上门,只能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来操办。

哑巴姑娘的父母说,他们的最大心愿就是,只要女儿生下来的孩子不再是哑巴,他们当爹妈的就不愁今后没有希望。

哑巴姑娘是不能言语的,特殊的声音表达,使她的父母在看惯了的那些动作中,完全想象得到女儿心灵深处对未来幸福的渴望,从女儿可掬的笑容里也感受得到对自己丈夫的衷情和信赖。

开运和他的母亲从天刚拂晓到红日当头,让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见证了他们一路的泪水与话语。

母亲交待开运:

“记住啊儿子,见到姑娘和丈人丈母娘,见到那些叫不上名儿的亲戚朋友,一定要放礼貌一些呀。有话想着说,不要抢着说。说一句要像一句,一些虚情假意的话挨都不能挨。让人家听到你说的是真心话,大实话,不是虚头巴脑的。对人家屋里来的一些客人,要讲究高低上下,讲究老少大小,该怎么称呼人家,听你丈人丈母娘的。第一回见面,千万不要黄里黄昏的,让人家看到你是个稳当的人。如果从一开始给人家留下了一个好印象,就不愁人家对你今后不放心了。”

渐渐走近黄家,开运的母亲为了给自己壮胆,镇静地出了一口长气。

半晌时分,开运和他的母亲来到了黄家。

主婚人是黄氏家族的当家人黄家舅舅黄家舅舅。

在乡下,主婚人是管事的“支客”,他的最高权力就是他一人说了算,谁也不能改变他对喜庆活动的所有安排。这是黄家湾千百年来一直往下传的老规矩。

家族里的德高望重的“掌门人”是担任这个最高职务唯一人选。这个长辈虽然不是新中国成立之前的旧社会的族长,但他一定是全体晚辈们公认的说话算话和不敢去冒犯的首领。

根据这个规矩,黄家湾的人每逢红白喜事都是按照“先姑爹,再舅舅,姨爹排在最后头”的顺序来确定这个大总管的。

开运的岳父是他这个家庭里兄弟三个中的老大,没有姐妹就没有姑爹。开运岳母娘家的哥哥,顺其自然地成了黄开运和哑巴姑娘的主婚人。

哑巴姑娘的大门前头,有两个人渐走渐近。

几个人见状耳语,赶快传给了哑巴姑娘的舅舅。

舅舅定神一看,料定是哑巴姑娘的新郎开运和她的婆母。

于是大声张罗:

“亲人到!晒茶~放鞭炮~”

话音一落,负责跑堂的连跑带应,表现得特别听话。拿起喝茶的小碗儿,从那个土茶壶里倒上泡得泛红了的“三匹权”茶水,放在茶盘上,递给了开运和他的母亲。

一群小孩听见鞭炮声,围了上去又连忙闪开,捂着耳朵,一个个偏头斜眼,欣喜若狂地看着热闹。

舅舅又是一阵吆喝,有意拖着长音:

“恭一一迎!看一一座!”

说时迟那时快。黄家的四个人争前恐后地迎了上去,毕恭毕敬地挽起开运和他母亲的胳膊,一声接一声地称呼着亲家母和上门女婿。

开运和他的母亲走到场子中央,舅舅一手握着一个人的手。

“我的亲家母、我的女婿呀,今里你们两个是天老爷派过来的贵客呀。快进屋,快进屋,快到里面坐,到里面坐!”

哑巴姑娘的爹妈跟在姑娘舅舅的后面,也无比亲热地欢迎着。

“亲家们哪,是天老爷让你们的女婿打着灯笼找到了一个福窝,从今里起就开始享你们福了啊!”

开运的母亲带着满面笑容,说着自己的由衷之言。

走进喜气洋洋的堂屋,开运和他的母亲一左一右地坐在只能是最珍贵的客人坐的地方。背靠神柜,中间是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一边放了一杯茶水。

不到半支烟的工夫,他们象征性地把茶水喝了一口,伴娘和伴郎一起走到开运的面前,在他的胸前佩戴上了一朵大大的红花,红花下面坠着一根几寸长的飘带,上面印着“新郎”二字。

完成这个规定动作,伴娘扭头笑眯眯地贴近开运母亲的耳朵,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柔柔地打过一个招呼,接着和伴郎一起把开运请进了洞房,搭起红盖头,和穿了一身新娘红装的哑巴姑娘一起坐在床弦上。

这个过程,是开运有生以来接受的最高礼遇,不知所措的样子显得很是有些呆板和木讷。

伴郎和伴娘俏皮地让两个人的手揽着对方的头,搭在一侧的胸前。接着轻轻地关上门,给新郎新娘腾出了拥抱和亲吻的时间……

当家人黄家舅舅和哑巴姑娘的爹妈礼貌地交谈着。过了一大阵子,伴娘来到开远母亲的面前,又是一阵耳语。

开运的母亲听了,起身跟着伴娘敲门走进洞房。

搭着红盖头的新人听见敲门声,规矩地平坐在床弦上。

开运的母亲怕他们不知道来的人是谁,首先说了一句祝贺儿子媳妇的话。新人知道母亲进来,连忙站起。母亲坐在床上的中间位置,捏着姑娘和儿子的手,让他们坐在自己的两边。顿时,一股热流传递着母亲温暖、高兴的信号。姑娘侧身拥抱起自己的婆婆,用紧身而贴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开心和快乐。

坐过三五分钟,母亲心里自然清楚今天不是拉家常的时候,舒心而自觉地走出了儿子儿媳的洞房。

又是一杯茶水递了过来。

开运的母亲回到堂屋里,姑娘的舅舅以娘家长辈和主婚人的身份,坐在她的旁边。他张望了一下四周,收回目光,对开运的母亲直言不讳地说:

“亲家母呀,我们的家丑你是知道的,我外甥女是个又聋又哑的人,平时跟她说什么,叫她干什么,只能支支吾吾地用手比划,既费时间又费神。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今天两个娃子的婚礼,就不讲‘拜天拜地拜父母’这个礼性了。等我们坐一会儿了,就开始上菜入席,多放一些鞭炮,把今天的热闹放在开席的那个时候。对不起我的亲家母和我的外甥女婿,希望你同意我的想法。”

开运的母亲听了,一切都在往好处想,通情达理地点了头。

黄家舅舅见做通了开运母亲的工作,接着转过身去跟哑巴姑娘的爹妈分别耳语。

事毕,他刚走出两步,又示意哑巴姑娘的母亲来到他的身边,说过一阵子话,引着哑巴姑娘的母亲忽东忽西地看来看去,不断地交头接耳,让哑巴姑娘母亲的耳朵很是顺从地倾在他的嘴巴旁,直到说得把他的意思都弄明白了,他才把手指丫上夹的那根烟点燃抽了起来。

烟还没有抽完,扔在了地上。大声喊起:“上~菜~”

听起来只有两个字,拖得时间比一大句话还要长。洪亮的声音,显示出了说一不二的威风。

几个专事跑堂的人一拥而上,端着手中的盘子,乐呵乐呵地踮着碎步,把几张酒桌上摆满了七个碟子八个碗。

片刻,哑巴姑娘的舅妈手里拿着一段红绫子,笑逐颜开地走进洞房,一头系着开运,一头系着哑巴姑娘。出来的时候,脸上泛着灿烂的红晕。

黄家舅舅兴高采烈地张罗大家在已经上好菜的桌子上依次落座,叫那个专门出租收录机的人,打开今天租来的那台双卡收录机,把事先就选定好了的一盘唢呐吹奏的《抬花轿》磁带插在卡盒上,渐渐地把音量拧到了最大。

今年是农村实行农业联产承包制的第一年,从开年到如今的十个多月,农民在分给自己的土地上自种自收。他们按照“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的政策,过起了自在的日子。过去耀武扬威的大队干部和小队的生产队长从此没有了催种催收的份儿。他们只管各家各户按种植面积上交来的粮食,再按人头分配一些义务工之类的活儿,农民在农闲季节怎么干怎么玩儿,由农民自己做主。

狗熊是黄家湾出了名的会做会玩会快活的一个人。还没有分田到户的那些年,他到哪里,就把哟儿呀带到哪里。他的老婆说他睡觉的时候都在唱歌,蹲在茅厕里还哼着歌儿打节奏。现在分了田,他的脑袋瓜子转得比哪个都快,收猪子,卖狗子,种果树,贩木料,啥子赚钱就搞啥,家里生活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前半个月,家里喂的母猪下了12个猪仔,卖了分田到户之前,全家人一年到头也挣不到手的300多块钱。狗熊发现,今年下半年以来,家家户户比着办喜事,上学的、当兵的、结婚的、过生日的,还有下葬的、树碑的,看谁个过得热闹。他突发奇想,干脆花了180多块钱买了一台长江牌的双卡收录机,然后把出租收录机的广告,跟供销社的收蜈蚣、收鸡蛋的广告一起贴在村里村外。几天下来,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没想到出租收录机的事儿一下子成了热门生意。

哑巴姑娘的爹妈是后来才想起租用狗熊的收录机的,等他们找到狗熊,已经有5户人家排在了他们的前头。狗熊说,腊月初八这天确实排不过来,如果真的想租的话,只有等上几天。爹妈求着狗熊,说他们家里几十年没有办过喜事,哑巴姑娘结婚不能没有收录机的热闹。又找来黄家的当家人黄家舅舅跟狗熊说好话。说到最后,狗熊松了口,说他推掉别人,等于自己不讲信用,不给人家赔一点损失,无法向人家交代。当家人黄家舅舅问他需要怎么搞,狗熊说,正常租用一天的收录机是5块钱的租金,要哑巴姑娘家里一天多加两块钱,让他去给对方一点补偿。姑娘的爹妈认为合情合理,当场把七块钱付给了狗熊。

今天早上,狗熊提着收录机和几盘磁带一路高歌猛进,带来到了姑娘家里。

现在,当家人黄家舅舅发了话,一直守着收录机的狗熊,在严阵以待中,盼来了他的用武之地。他知道什么样的喜事放什么样的磁带,所以当家人黄家舅舅话音一落,叽里乌拉的唢呐声把所有的人搞得心花怒放。

跟着清脆悠扬的唢呐声,哑巴姑娘的舅舅一边分发喜糖,一边发表致辞式的开场白,一下子掀起了婚庆宴席的高潮。

席上,哑巴姑娘的父母脸上洒满了阳光,眉开眼笑地坐在开运母亲的身旁。

开运的母亲忍不住地站了起来。

“亲家们呀,我今天就把你们在李家湾生的这个儿子交给你们这个大户人家了。从今往后,他就是黄家的后代,黄家的儿子,黄家的女婿。这个娃子算是一个听话的娃子。手脚子不懒神,力气也够使,干起农活都还内行。他长的那张嘴巴,从小也没得说长道短的习惯。他生下来就老实,估计以后不会干那些犯天条的事儿。这个娃子还懂得孝道,晓得轻重,弄得清楚艰难辛苦,过日子的时候不会大手大脚的。我们现在两家人变成一家人了,说了不怕亲家们笑,我们穷得长吊吊,儿子今天上门,我这个当妈的,做不起个‘人见识’,连一口水也没给姑娘带。在今天来的路上,你们的女婿作为一个男子汉,里里外外除了不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总觉得没有脸面见你们。亲家母呀,我从一开始,就欠了儿媳一笔大债,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本事还得上,还得清。看样子,别的办法没有,只有请你们的女婿来替他这个无能为力的母亲余情后感了。不过呀,请亲家们一千个相信一万个相信,今后这个儿子假如不听话,不孝顺,冒犯二老,亏待姑娘,好吃懒做,甚至出现伤天害理的地方,你们就当成自己的儿子,拿起棍子使劲地住死处打,一直打到不再翻翘为止,我保证不在李家湾黄家湾、不在任何时候和任何人面前说亲家们的半个‘不’字!”。开运的母亲心里揪着,脸上笑着,说了一大堆掏心窝子的话。

“你瞧亲家母说的,我女婿一看就是一个安分守己、实实在在的娃子,哪能会是你担心的那些啊?”哑巴姑娘的爹劝着开运的母亲。

哑巴姑娘的妈接过话,一本正经地说,“亲家母啊,从现在起,你的儿子就是我们的儿子,我的哑巴女儿就是你和我女婿的一个包袱了。我会跟心疼我的哑巴姑娘一样来心疼我的女婿,一个指头也不往外撇,一心一意向着我的女婿。让整个黄家湾的人都实实在在地看到,我把我的女婿当成我名副其实的儿子。我跟你亲家公现在已经老了,快没有什么用了,以后只有吃靠饭的份儿。早在十天半个月前,我们商量去商量来,总觉得应该把女婿进门当家的事儿,在铁板上钉个钉子回个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把这个家完完全全地交给你的儿子、我们的女婿来当了。往后的里里外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东南西北,都由一家之主的女婿说了算,比如春上种什么,秋下收什么;去哪里走人家,接谁个到家里喝酒吃饭之类的心全部让女婿来操,他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我们两个当老的,一不打忍,二不反对,全部依我们女婿的〞。

听完亲家母有血有肉的话,开运的母亲泪水满面。

这顿饭吃了好长的时间,客人们都下了席,只有这个饭桌上还留着他们亲家三个,加上始终坐在旁边的黄开运和哑巴姑娘。

席上,他们只顾得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心思根本没有用在吃饭吃菜上,直到太阳快要下山了,五个人才礼貌来礼貌去地劝着对方,半碗饭下肚,客气地放下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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