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湾。
1980年正月。一个叫“黄会说”的婴儿呱呱坠地。这个名字是在哑巴姑娘有了身孕后的十个月时间里,黄开运和哑巴姑娘的一家人经过商量又商量,最后由黄氏家族的当家人黄家舅舅一锤定音的。他们之所以事先就给肚子里的孩子取了这个名字,他们没有考虑生下来的孩子是男还是女,在心里最担心害怕的,生出来的孩子也是个哑巴。
对于这个事儿,包括哑巴姑娘在内的一家人的思想紧紧地捆在一起。他们都深切地体味过一个哑巴家庭的卑微和下贱程度。有的人欺负他们的时候,恨不得让这一家子永世不得翻身。如果再生一个哑巴,他们不离开这个世上也会离开这个地方。一些可以预料的情形,真的是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儿。为了在传宗接代过程中不出现新的哑巴,他们带着朴素的愿望,没有让别人知道,私下里找过专家教授,拜过送子娘娘。专家教授们都说这样的概率不会超过十万分之一,根据他们的临床经验,至今未发现过哑巴遗传和一家人的上下辈连续出现哑巴的情况。在寺庙里,他们听说虔诚拜菩萨,就是一要抢敬头香,二要点亮灯火。所以他们每敬一炷高香,就会点亮一盏油灯。和尚告诉他们,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如此诚心诚意,观音菩萨肯定会保佑心想事成的。他们每次这样做,医院和寺庙每次都这么说,没有一次不是高高兴兴走出来的。但当回到家里或者是遇到了闲工夫,他们又回到了忐忑不安的原点,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小生命的降临。
这些年来,就黄氏家族而言,湾子里那个长得像个瘦猴的黄二狗子是哑巴姑娘三代以内的直系堂哥。哑巴姑娘一家人弄不明白是不是农村传说的“脸上无肉,做事寡毒”的原因,黄二狗子把哑巴姑娘的生理缺陷当成这一家人的软肋捏住不放,平时借钱赖账,借东西不还,家里过什么喜事,前面收了人情,后面忘得一干二净。借一回不还两回不还,还能够勉勉强强的马虎过去。一年四季剜窟眼打洞地收人情,连自家喂的母猪下猪崽、母牛生小牛也要请客祝贺。当然也不是别人家里不请客收礼,问题是,他长期这个样子,稍微提醒一下,黄二狗子的脸立刻就会垮下来,不是今天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明天喊着洋歌把人骂。有一次,哑巴姑娘的母亲非常婉转地问他借的200块钱什么时候还,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黄二狗子一蹦三尺高,对着周围的人大喊:
“大家都来看啦,这个上辈子做尽了坏事的老女人又在欺负人哪!如果再不做好事,这辈子生了一个哑巴,下一辈子还要生一个哑巴呀!”气得哑巴姑娘的妈再也不敢找他讨钱了。更为恶毒的是,他还无中生有地编造谎言,说哑巴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小舅子的种。黄二狗子一个又一个的恶作剧,哑巴姑娘一家人只得把他当做瘟神,见到他了躲得远远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哑巴姑娘被送往县妇幼保健所的那天,黄开运和他的岳母一再跟接生的妇产科医生说,在包扎黄会说生下来的时候,一是要多打孩子几巴掌,让孩子多哭几遍,他们很想听听黄会说的哭声。
医生很是不解地问为什么,黄开运把医生请到一边,对着耳朵悄悄地说:
“我爱人是个天生的哑巴,我们想多听几遍孩子的哭声,看孩子的声音跟他的妈妈同不同。说了不怕你笑啊,我们现在最担心生出来的孩子也是个哑巴。”
医生听了,觉得他们太无聊了,狠狠地翻了一眼,转身走进产房。
片刻过后,只见医护人员跑进跑出,黄开运和他的岳母意识到孩子快要出生了。
接下来,听见了婴儿哇哇地哭声。他们侧耳倾听,一阵六神无主的对视,无不喜上心头。
黄开运的岳母凭自己的感觉,安心定神地对自己的女婿说:
“你放心吧,谢天谢地,我的孙子不是个哑巴!”
一直坐在那里低头不语的黄开运笑逐颜开,冲进产房,把医护人员吓了一跳。
“你进来干什么呀?快出去,快出去!”没等黄开运站稳,一位护士把他推向了门外。
黄开运站在外面热泪盈眶。他在想,自己的孩子用哭声堵住了黄二狗子的嘴,今后再也不怕欺人太甚的黄二狗子胡言乱语颠倒黑白了。
黄会说满月的那天,黄开运和他的岳母又生出了一片心理上的阴影。
虽说他们现在没有了“哑巴生哑巴”的负担,但考虑到孩子长大上学的时候,又担心有人会把自己的孩子说成是某某某哑巴的孩子。
“黄二狗子这样的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孙子的妈确实是个哑巴,把我们的孙子说成是哑巴的儿子,也没有什么错。你不要把这个事儿放在心里抻不长,今天还没有好好地过完,又在前怕虎后怕狼的想着明天会遇到什么坏人坏事!”黄开运的岳父通情达理地劝了老伴,又对黄开运说,“照你们这个说法,我们喂的那些耕田的牛,干脆也不要下什么小牛了。因为长大以后要耕一辈子的田,还要挨耕田人的一辈子的鞭子。你跟你妈这个前也怕后也怕、今天过得好好的又在担心熬愁明天过不好的样子,我看对过好今天和现在没有一点帮助,你们说是这回事吧?
老伴承认自己想多了。黄开运也豁然开朗,一下子去掉了这个心病。
1987年9月。
七岁的黄会说,到了上小学的时光。
报名那天,黄开运遇见了同样引着孩子黄大棍去报名的黄二狗子。
黄会说抱着老师发的书出来了。
黄开运压根儿没想到,黄二狗子的儿子黄大棍与黄会说竟然无巧不成书地分在了同一个班、同一个组,而且还是同桌。
黄开运一家人心里很是纠结。
他们想象得到,黄二狗子和他的老婆的行为,无时无刻地影响着黄大棍。在黄二狗子这样恶劣的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的黄大棍,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的教养和大的出息的。
只要一想起黄二狗子他们两口子的那些花脚乌龟,黄开运恶心得吃不下饭。
黄开运亲眼见过黄二狗子的老婆玩的一个大把戏。
从龙凤山过来的那个山里人,错就错在不该用他从山里背来的鸡子到黄二狗子屋里跟她换什么旧衣裳。一是黄二狗子住的一间草屋和半间瓦屋,引着五六个儿女,一件衣裳能穿几年,哪有衣裳拿出来换鸡子的。二是黄二狗子的老婆不好缠,黄家湾的人都惹不起她。他一个山里人跟她打交道,是绝对要栽跟头的。三是黄二狗子的老婆因为好吃懒做才从县城嫁到黄家湾的,她娘家在民国时期是开作坊的,若不是黄家湾过去是一个靠种植熬制鸦片赚大钱的地方,黄二狗子的老婆是根本不会嫁到这里来的。自从这里解放了,开展了禁烟运动,过去百十年来靠种植和熬制鸦片赚了钱的黄家湾,失去畸形经济的支撑,一天比一天穷了起来。黄二狗子的老婆若不是看在几个娃子的份上,她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由于这个用鸡子换旧衣裳的山里人不晓得黄二狗子这家人的底细,直到他吃了黄二狗子的老婆的那个黑亏之后,才妈呀连天地后悔自己这一辈子就算是讨米要饭,也不会再沾这个比鬼还要狠的这个女人的边了。
那天上午,黄开运站在那里,亲眼看见了黄二狗子的老婆耍弄这个用鸡子换旧衣裳的人的全过程。最后的结局是,黄二狗子的老婆把那个山里人的鸡子白白地弄到了手,而山里人在她手里则是连破旧不堪的烂裤衩子也没有换到一件。
当时这个山里人用山背篓背着好几只鸡子走在黄二狗子屋后头的沟渠埂子上。黄二狗子的老婆在自家屋里听着吆喝之声,便连喊带叫地把他引到自家的后门口坐了下来。正在沟边打猪草的黄开运,悄悄地在旁边看着。
黄二狗子的老婆问,鸡子换旧衣裳,应该怎么个换法。
那人答,两只鸡子换一套大人的半新不旧的衣裳,三只鸡子换一套大人穿旧了的棉袄棉裤。
黄二狗子的老婆说,三只鸡子换大人穿过的一件半新不旧的褂子和一条半新不旧的棉裤行不行。
山里人说,要换就只能用三只鸡子换一套半新不旧的棉袄棉裤,少了就不换了。
就在扯来扯去、讨价还价的过程中,黄二狗子的老婆顺手拎山里人起事先就捆在一起的三只鸡子,走进屋里,说是给山里人找一套大半新的棉衣出来,于是,山里人耐心地坐在外面等着。大约半小时之后,黄二狗子的老婆一手拎着一只鸡子,一手拿着一件破开花了的棉裤,直截了当地对山里人说:
“哎呀,刚才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件棉裤,干脆这样算了,一件棉裤换一只鸡子算了,这不?剩下的这只鸡我现在就还给你。“
山里人说:“大姐呀,你刚才提进去的是三只鸡子啊,一条棉裤换一只鸡,你现在应该还给我两只鸡子才是对的啊?!”
“什么?我拎进屋里明明是两只鸡,怎么变成三只鸡啊?!”黄二狗子的老婆装着极不高兴的样子说。
“哎呀,我的妈呀,怎么捆在一起的三只鸡一下子会变成两只鸡呢?大姐呀,你莫套我好吧?现在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屋里的大人娃子们还在等我把衣服换回去让他们过年哪!”
“你个狗日的是从哪里来的?竟敢混账混到我面前来了?”黄二狗子的老婆似乎义愤填膺地说。
“求求你呀姐姐,你拎进屋里的真的是三个鸡子啊,我一个山里人,怎么敢到你的家门口来骗你啊!”
“你不是在骗老娘是在骗谁呀?不信你个狗日的进我屋里找去,你如果找到第三只了,老子今天把这条棉裤白白地送给你,连一根鸡毛也不要你的。”
听二狗子的老婆这么一说,山里人便毫不迟疑地跑进屋去。令山里人万万想不到的是,黄二狗子的老婆在开始把那三只鸡子拎进屋里的半小时时间里,狠狠地用力把其中的两只鸡子拧死了藏在床母草里。山里人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手里拿着一根三尺多长的棍子,怎么敲也敲不出鸡子叫唤的声音。他漫无目的地找着找着,一找又是半个多小时,因为他坚信,这三只鸡子是他亲手捆在一起的,也是他清清白白看见黄二狗子的老婆拎进屋里的。殊不知,在这个又是半个多小时的过程中,黄二狗子的老婆快速地走到门口将山里人的背篓里的另外三只鸡子以麻利得不能再麻利的动作,拎起就向沟边的那片茂密的树林子钻去。因此她知道,她家里除了那条破烂的棉裤和床上躺着的病中的丈夫之外,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就这个山里人既拿不走什么东西,也找不到那两只鸡子。
等山里人两手空空地走出门来,只见山背篓的另外那三只鸡子也不见了。他一下子像掉了魂似的一屁股坐在冰冻寒冷的地上大声号啕起来。黄开运像是在梦中看了一场电影,目睹了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幕场景,虽然他没有去制止黄二狗子的老婆这种罪恶的举动,也没有去安慰这位该怎样回家过年的山里人,但是看透了恶人的可恨与可耻,穷人的憨实与无知……
现在,黄会说已经上学了,他们不得不担心黄大棍影响黄会说的学习。
后来果然不出所料。
黄大棍在课堂上不是背着老师做小动作,就是离开座位东窜西窜。不听课不守纪律不说,还一会儿揪一会打的捣乱黄会说的学习。黄会说实在受不了了,找到老师要换座位。老师问是咋回事,黄会说把黄大棍的表现如实告诉了老师,并把被黄大棍撕烂的课本和在他作业本上泼的墨汁让老师看。老师觉得太不像话了,气得罚了黄大棍一节课的站。之后,老师生怕起不到作用,于当天晚上又去黄二狗子家里,要他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这一找不打紧,黄二狗子两口子张开臭嘴把老师骂了个透,若不是老师息事宁人的离开,说不定还会挨上他们的一顿揍。
老师走了,黄二狗子认为哑巴姑娘和黄开运的儿子黄会说让他们丢了人。第二天一大清早,跑到黄家湾那个商店里买了一支毛笔,一瓶墨汁和一张大白纸,在自己家里歪歪叉叉地写着:
“黄开运接了一个哑巴老婆子,是前世作恶多端的报应。今后天老爷还要收拾他们,让他们全家早死早超生。”
黄二狗子写完,叫他的老婆弄了麦子面,在开水锅里调成糨糊,等黄开运下地干活了,跑到黄开运的大门口,一把推开黄开运的岳父岳母和哑巴姑娘,气急败坏地贴在了黄开运家的大门上。然后恶霸霸地坐在那里守着,一直等到浆糊干了,用手撕不掉了,才扬长而去。
黄开运的岳父岳母是生在旧社会的人,连一个大写的“一”字也不认得,弄不清黄二狗子干的这个龌龊事是什么意思,等黄开运回来吃中午饭的时候看了说了,那些足以把他们的脑壳气炸的内容,比狂风暴雨中的五雷轰顶还难受。
时间如流水,黄会说读完了小学读初中,读完了初中读高中。到1998年,黄开运和哑巴姑娘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婚后的十八个春秋。
五黄六月的那场大雨夹着响彻苍穹的雷声,给他们送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好消息:儿子黄会说不声不响地考上了南方大学。
五年之后的2003年6月,黄会说又以优异的成绩顺利完成“本硕连读”全部学业,接着被南方大学的一位博士生导师直接收为他的学生。又过了5年,赴新加坡担任了一年的访问学者。2009年春节刚过,深圳华巍公司和南方大学共同举办的人才洽谈招聘会,黄会说以笔试面试两个第1名的成绩脱颖而出,被华巍公司深圳工厂作为拔尖人才,高薪聘为科研所的技术带头人。
那天,村里和镇里的领导来了一大帮。
镇委书记送来了一块“魁星点斗”的匾牌,向他们表示祝贺。还把他们列为全镇“教子有方”和“传承优良家风”的示范户。
老两口不懂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孙子为他们争了一口天大的气。
村里决定,以后不管哪家的孩子不听话,或者不好好读书,一律由自家的大人引到这里受教育,看看人家是怎样教育孩子,孩子又是怎样听大人话的。
村书记还特别指出,有些人一遇到孩子不好好读书,就把理由找在什么“叛逆期”上。我看人家黄会说从小到大,从不懂事到懂事,从小学到大学,没有让大人接送过一次,更没有出现过一天的叛逆。难道那些人的孩子是孩子,人家黄开运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所以要从根子上找原因,父母生得了身,但生不了心。三岁看七岁,七岁看终生。莫看黄会说的妈是个哑巴,人家黄会说从小就有教养。他的爷爷奶奶和他的爹通情达理,即便是有人欺负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做到了饶人之处且饶人,从来不跟别人争输赢,一门头地做自己的事,正儿八经地教育和影响自己的孩子。这些都是大家公认的。所以说,再穷的家庭,只要有了良好的家风,一定能够教育出像样的娃子。
村书记毫不隐瞒观点的这席话,让大家听得直点头。
黄开运一家人从此声名远扬,在左右方圆“红”了起来。
四年后的2013年。
黄开运和哑巴姑娘清楚地记得,花好月圆的这年八月十五,他们的儿子与一位同样在华巍工作的姑娘立下百年之约。
这么大的一个世界,咋就这么巧的。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印证了这个世界无奇不有。
凡是认识他们的人都说这是天方夜谭,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位在沿海工作的姑娘不是别人,说出来了,没有人不认为这完全是上苍的弥补:
——她是当年背着父母,执意追求黄开运并遭到家人强烈反对的郭家沟大队的那个英子的亲生女儿!
那年那月,自从英子带着绝望的爱情,赌气嫁到那个县城,跟一名砖瓦厂的“地搭工”结了婚,之后再也没有踏进郭家沟半步,娘家的人也因此没有了她的音讯。
二十多年过去了,英子的25岁的女儿大学硕士毕业那年,在大学毕业季的招聘活动中,成了华巍公司的抢手人才,没几天就分配到了华巍公司的深圳工厂。没想到了第四年,英子的女儿在竞争中担任了工厂的科研部主任。
先一步在华巍公司深圳工厂科研所工作的黄会说无意中遇见了素不相识的英子的女儿。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籍贯和身世,整天8小时的来来往往,不曾有过生活中的沟通与交流。
2015年这年年底,华巍公司召开晶体管领域研发总结表彰大会。他们两个人被科研所作为表彰对象推荐到华巍总部接受表彰。两人同时登领奖台。之前他们虽在一个科研所里工作,彼此之间相识而不相知,这一次,他们同时受到表彰,自然促进了他们事业上的共同追求和互帮互助,在形影不离和相濡以沫的日月里产生了好感。两个人都说,华巍公司是他们的家,他们哪里也不去,让华巍成为他们共同生命的见证,度过他们奋斗的一生。
两个孩子的天缘奇遇,使他们的家人知道了彼此的出生地和父母的名字。一时间,不同的心海翻腾着不同的心绪。矛盾,抵触,难耐,纠结,把黄开运和英子的精神世界弄得一塌糊涂。
哑巴妻子在黄开运的脸上看出了他正在独自承受的隐隐忧虑,这是结婚二十多年来没有过的现象。她弄不清哪来的原委给自己的丈夫造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致使一种不快的东西缠绕在丈夫的心底。这种缠绕,若不注意观察,是看不出来的。要想解开丈夫紧锁的眉宇,弄清无言的来龙去脉,唯有精神世界里的体贴与关爱,才能实现心与心的接近和换取丈夫的信任。于是,哑巴妻子轻松地打起询问的手势,给开运送着或许她能帮他解脱的希望。
黄开运见了,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不过,他用良心告诫自己,他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的妻子。这不仅是一种尊重,更重要的,是一种道德之上的情感交融与呼应。如果稍有隐瞒的话,他认为这将是对妻子的无视和欺骗。更何况,李家湾的那些人还不曾远去,当年英子把开运追得死去活来的情形,还留在他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现在两个人的儿女正在共同揭开生活的新篇章,外人早晚都会知道的,到时候真相大白了,一定会有人制造出新的麻烦的。
黄开运把那段爱情经历,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哑巴妻子终于明白了。
她笑逐颜开地比划着,告诉黄开运这叫阴差阳错中的“人不随意天随意”,天上突然掉下了一个自己躲躲不过、别人抢不走的馅饼,简直比栽树长金子、喝水捧银子还要神奇。她打着急促的手势,要黄开运赶紧向儿子亮明他们的态度,要儿子用心对待英子的女儿月儿,希望月儿早点儿成为他们的儿媳妇。
黄开运有些傻了,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位光明而磊落的哑巴妻子,用坦然无私的心地深深地把他感动。
县砖瓦厂职工宿舍。
这个时候的英子,惊喜若狂的心情完全处在无与伦比的顶峰之上。一辈子未圆的好梦竟然天造地设般地被两个孩子的风情月意所实现。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这一切都是天意。冥冥之中的缘分,因为有缘,才会出现;因为无缘,才会两分。她当年遇见了黄开运,那是她遇见不该向他走去、他也不该向她走来的人。现在孩子们相互遇见了,是她们生命中注定的遇见。上辈的暗香疏影,晚辈的连理渐成,这些都是生命的赞歌,都是美妙的风景。
那天晚上,英子的老公在家里一边喝酒,一边好奇地听着这个不老的传说,英子万万没有想到,丈夫没有一点醋意,一会儿竖起大拇指称好,一会儿说年轻的时候真有趣。说着说着,端起杯酒一饮而尽。不知不觉中喝了个大半醉。
以酒解乏,是砖瓦厂的工人们的生活习惯。他们没有农村人的农闲农忙,也没有其他工厂的轻松浪漫。除了高温下的汗水淋漓,就是下班后的劳累和睡觉时的哀叹。几个小菜几杯酒,体现的是自我安慰,寄托的是明天的希望。
英子和丈夫结婚以来,从小两口到老两口,一个正式工,一个临时工,一直在砖瓦厂里搬着砖头瓦块。砖瓦厂是个按劳取酬凭体力吃饭的地方,美其名曰是拿工资的国家工人,上班的强度这比乡下的农活还要繁重。特别夏天,他们工作在五六十多度高温的窑洞里面,汗水哗哗地流,下班回去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自来水管一个劲儿地喝水,然后用盆子接着自来水,一盆一盆地从头淋到脚。有的时候水淋多了,不是伤风就是感冒。他们一不吃药二不打针,在上班的窑洞里硬撑硬扛,让高温烤上半天一天,等出上几身大汗了,回到家里再大口大口地喝下自己熬的姜茶,难耐的痛苦就这样挺过去了。分田到户之后的农民,虽然有播种与秋收的忙碌和劳累,但农村四季分明,农忙和农闲截然不是一码子事儿。
在砖瓦厂里,大家都是出苦力气的人,同病相邻,相互之间没有高低之分,也就没有你瞧不起我瞧不起你的情况。他们最怕城里人的冷眼相看,所以平时下班了,只有待在家里不出门,有人不待见他们,他们也不想和瞧不起他们的人打交道。
英子的独生女月儿就是在这种卑微低下、天天听着父母唉声叹气的环境里长大的。父母的辛劳和外人对他们的眉高眼低,在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抹不去的印痕。从幼儿园到学前班,再从学前班到读完高中,姑娘乖巧得没有淘过一天的气。英子和她的丈夫都是小学没有读完的半文盲,一页纸上起码一多半的字不认识,他们没有时间辅导也不会辅导女儿的学习。妈上班了,爹抽下班的时间去大街上蹬三轮车;爹上班了,妈又去馆子里帮别人洗盘子。从女儿上小学的时候起,夫妻二人很少排在同一时间段上班,连洗衣做饭也全靠女儿来自理。女儿谁也没有怪过,有的时候忘了钥匙,进不了家门,借着别人家照在楼梯间里灯光做作业,实在困了,只好靠在自家的门口打瞌睡。一年两个学期,不知冬天冻醒、夏天蚊子咬醒了多少次。
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要求同学们围绕怎样心疼父母、好好学习,立志长大后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材这个中心思想,结合自己的亲身体会,自拟题目,不拘形式,在45分钟时间内写一篇作文。月儿根据自己的感知感悟,深刻领会老师对作文的要求, 写了一首《山里月儿亮堂堂》的诗歌。离下课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她就交了上去。没想到,这首诗把老师看得满目泪水:
我的爹呀我的娘
大山里头种青黄
竖起来的路啊挂起来的田
身上的汗水照月亮
我的爹呀我的娘
月儿我一心上学堂
翻过一座座山啊越过一道道梁
穿过了刺藤子好风光
我的爹呀我的娘
喊着号子找希望
我记得爹的累啊记得娘的苦
长大了让你们把福享
老师有意拖延了下课的时间,用来讲解月儿这首诗歌的非常意义,他说,这首诗的每一句都是神来之笔。抒发了自己的真情实感,把自己的心和情与父母紧紧地连在一起。既倾诉了父母劳作中的艰难辛苦,又表达了自己不枉时光、报答父母的远大志向。全诗字数不多,但抚景伤情,由感而发,如泣如诉,动人心弦,让他爱不释手。后来,老师极力向一些初中生刊物推荐,《初中生作文》杂志和中国教育报,七八个学生教育刊物都进行了发表和转载。
后来,终于熬到头了。
高考结束,月儿还没有来得及填报志愿,那所闻名全国的“985”“211”大学以自主招生的形式,直接把她录进了理工学院的晶体管专业。
英子曾经感叹地对整天累得死去活来的丈夫说:“看着女儿听话的样子,我估计我们今后有享不完的清福。”
“你现在才看出来呀?我们的女儿用十个国家干部的儿子也换不到手。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是我们民间流传的老说法,也是老祖宗从人的身上反复观察出来的。你看我们的女儿从三岁到七岁的那几年,说起话来跟大人一样,有板有眼的。她平时做的那些事,你没有说过,我也没有教过,那个懂得艰难辛苦和心疼大人的样子啊,完全超过了十多岁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今后还要往大处长,不管怎么长,我相信她的性格和个性是不会发生太大变化的。”
英子的丈夫越说越来劲儿。一幅幅场景从她脑海里涌现了出来。
自打女儿读高中的那年开始,英子每隔半个月都会腾出一天的时间,去给女儿送点好吃的菜,顺便把换洗衣服拿回来。
女儿读高中二年级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英子的发小让英子坐他们的便车一同前往。她们是一个湾子长大的女孩,后来又先后嫁到了县城。在湾子里,这个发小家里是个吃商品粮的“半边户”,爹是拿工资的人。读完初中,就“顶职”到县城当上了国家干部,没过两年,单位的领导做媒,把她介绍给了一个局长的儿子。不到四十岁那年,局长当上了县长,儿子也当上了局长,幸福的生活过得比蜜还要甜。英子和发小相比,两家子的条件虽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两个人的关系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哟。她们平时常来常往,家长里短的话儿说不完,算得上英子在县城唯一的朋友。
到了学校,发小说时间还早,不如到商场里逛一逛。
英子正好想去。她这次出来的时候,带上了前几天挖药材卖的300多块钱,打算给女儿买一件像样的衣服。两个人说去就去,坐在发小老公的司机开的车子上,一会儿就到了走进去让她找不到东南西北的那个好大好大的商场。
英子觉得这是有钱人的天堂。她不敢看那些东西的价格,动不动就是成千上万的。
发小命好得多,完全是英子看得见摸不着的天上的星星,当然带的钱就多一些。在商场里,她给自己的女儿花了4000多块钱买了两件高级的衣服。
英子自知自己囊中羞涩,不能像发小那样随心所欲。于是撒谎地问,商场里面有没有便宜点的东西,说女儿对穿着不讲究,喜欢把钱攒到那里,等长大了,好好地装扮自己。
发小是个单纯的人,不假思索地信以为真。接着把英子引到了商场的顶层。
这个地方是专门倾销水货和减价甩卖的地方。英子看了,觉得价廉物美,正中下怀,就用自己身上的钱,给女儿买了一件折扣减价的羽绒服。
下晚自习的时间到了,好多家长站在学校大门口等着自家的女儿。
月儿是最后一个来到学校大门口的。英子在以往见面的那个位置等来了女儿。
英子高兴地对女儿说:“现在过一天冷一天了,妈给你买了一件羽绒服,先试试看,如果不合适,还可以拿去换。”
女儿没有接过母亲买的羽绒袄,直截了当地问:“我的衣服够穿,怎么想起来给我买件新衣服?”
英子说:“今天坐那个局长叔叔阿姨的小车子过来,一起逛商场的时候,他们在给孩子买衣服,我看到这件好,就给你买了这件。”
女儿听到“局长”这个字眼儿,很不高兴。生气地说:“你以后不要跟这局长那局长的爱人逛什么商场了。我们跟人家不是一路的人。人家要什么有什么,不流汗水不操心,来得容易又简单。你跟着人家后面跑,像只猴子跟在马的后头,使再大的劲,甚至把你累死,你也追不上人家。”
“月儿你说的这些我都听得进去。但是你妈有这个心买了,你就拿去穿上吧。”
“我不要。这不是学生穿的。你明天拿去退了!”
英子一再解释,女儿就是听不进去,硬是把自己的意见坚持到了底。
“你从哪里弄来的钱?”女儿问。
“这几个月是挖药材的时间。我在砖瓦厂后面的那几架山上,挖了不少的桔梗,柴胡。今年的价钱还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