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初春,辰河平原遭遇了一场,历史上百年未遇的罕见倒春寒。蓄酿已久强大的寒流,从北方西北利亚猛烈地袭来,顿时气温突降,纷纷扬扬的大雪,整整落了三天三夜。
翌日早晨,大雪初霁,太阳还没升起来。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一抹红色的霞光。大地、山川、树木、房屋……已被厚厚蓬松的白雪覆盖着。远远望去,一片茫茫银白的世界。前几天,早春温暖的天气已荡然无存。田野里早抽的油菜蕻,已被大雪压断,莴笋、青菜、萝卜、白菜……已被凌枯冻死,叶子如同被开水燎过一般,汃在雪地里;尤其是山坡河边的树木和竹林,遭大雪冰冻的突袭,有的被压得垂头丧气;有的被拦腰折断;有的则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沦在林子里……只有那房前屋后,田边地头光秃秃的桃树、李树、杏树……已开始抽芽和打苞,尽管遭到寒流与大雪的袭击,但它们仍然在寒风中摇曳挺立着,并从覆盖着绒厚的白雪下面,探出鹅黄的嫩叶和娇艳的花蕾,顽强地显示着,不可抗拒的春天勃勃气息和生机。
不一会儿,东方通红的太阳,从蒸腾的雾幛后面露出了圆圆的脸儿,如同一个大红的灯笼,给雪后的大地撒下了一片玫瑰色的光辉。路上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了,脚一踩上去,雪水噗唧四灒。路旁的四季常青树枝叶上,栖满了毛茸茸的白雪,远远望去,白茫茫的树冠,如同雨后千万破土而出的朵朵巨大银色蘑菇。偶尔一阵寒风,把积雪从压樛了的树枝叶上吹落下来,卸掉重负的树枝,迅速地弹向天空,扬起一阵阵唦唦晶莹的雪粉。雪粉纷纷飘撒在空中,被太阳一照,映出一道道彩虹般神奇的光彩。
春寒乍暖,融化了的雪水,在覆盖戎厚的冰雪下面汩汩流淌。辰河涨起了第一场春汛。冬天枯瘦安谧的河面,一下子宽阔喧闹起来。浑浊湍急的河水波涛翻滚,汹涌地拍打着河岸,疾速地向下游奔流而去。
在辰河码头的渡口,一艘从北向南过渡的渡船船脑上,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位身材十分苗条漂亮的姑娘,她是蓝溪村小学教师陈芝兰。今天,她披着一件湖蓝色的长风衣,肩上挎着个小坤包,手里提着个粉色的塑料袋子,美丽的双眼凝望着打着漩涡疾速流动的河水,说:“滕老伯,涨春汛啦,我帮你荡桨吧!”
“芝兰老师,不用,涨这点儿水没事!”渡公滕老伯一边荡桨一边问,“听说你调到县城去了?”
“哪里呀!是县教育局调训,抽调我到县教师进修学校学习。”
“啊,原来是这回事。家长和孩子们,都舍不得你调走呢!他们都夸赞你课上得好,又关爱学生。不调走好,不凋走好!”
“我咋会调走呢,你叫大家放心吧!”
“你这早到哪去?”
“到镇联校去办事,就便给小秋哥捎几本书。”
“啊……”
说话间,渡船靠岸了。芝兰告别了滕老伯,跳下船,踏着融化了的积雪,朝小秋家走去。
小秋的家,坐落在广阔的于家坪的中央。两幢正屋都座北朝南,前后一刬儿排开。北边的是祖上老屋,属他父亲几兄弟姊妹共有,现在还住着奶奶。前面的正屋是小秋父亲自己后来竖的,配有偏厦,一横一竖磨勾型,属西南武源乡村典型的民居式样。正屋三柱五挂,一式三间,中间是堂屋,两头是厢房。西边的当上是横屋马脑。马脑座西朝东,上下两层,上层是吊脚楼。楼下喂猪、和鸡鸭鹅等养牲;楼上两间住人,四周一溜跑马楼道,围着整齐的栏杆,整个布局格外宽敞晓亮。除了奶奶外,小秋的一家,都住在父母自己竖的房子里。正屋一头住父母;一头住哥哥于海,虽然他哥在外头工作,但留着他年节回家之住。因正屋东西两间被父母和哥哥住上,小秋就只好住在马脑的楼上。
没过多久,芝兰高兴地走到小秋家的院子外,突地从院子里,传来几声小狗汪汪的吠声。接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跑到大门外,它一眼认出是芝兰,便活蹦乱跳地跑上去,撂尾刷刷地踮起前脚,抬起身子,欢快地迎着熟识的芝兰。芝兰扑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小狗的头。小狗连连发出嗷嗷的欢叫声。
小秋妈听到狗叫声,慌忙从屋里走出来。
芝兰一见亲昵地叫道:“大妈好!”边说边朝她走去。
小秋妈见是芝兰,高兴地应道:“嗯!芝兰妹子,大冷的天,你咋来啦?来,快屋里烤烤火,莫冻着!”小秋妈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芝兰。芝兰披着一头黢黑的秀发,粉白细嫩的瓜子脸冻得绯红;一双漃清美丽的大眼睛,扑闪着迷人的光芒;几绺秀美的鬓发,妩媚地飘拂在耳边;尤其是她那高挑的身个儿,披着那蓝色风衣,整个人儿却显得分外抻长俊秀,可爱极了。
小秋妈笑容满面,痴痴地瞧着芝兰。芝兰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小秋妈喜爱得一把抓住芝兰柔嫩的手,连忙往屋里拉。走到壁脚,芝兰见小秋的父亲于庆东,在吊脚楼下搓草绳。他身边已摆放着长长几圈搓好的绳子。芝兰笑着叫道:“于大伯,你搓草绳做吗呀?这落雪凌冻的天气,不冷啊?”
于大伯慢悠抬起头,打量了芝兰一眼,欣喜地说:“不冷。俗话说春冷皮肤冬冷骨。搓搓绳子身子还会发热呢!”然后道,“今年的天气真有点儿怪,立春过了这么久,还遭遇如此寒冷的倒春寒!唉,这鬼天气,闲着也是闲着,别的事儿没法做,只好搓几根绳子作渔槽棑、丝瓜和冬瓜藤牵绳哩!”说罢,于大伯漫不经心地将搓好的绳子卷起来,叹息道:“嗯,老辈子讲倒春寒,是个灾凶年,牲畜患病,人们多难哩!”
小秋妈不满地埋怨道:“他爹,你瞎嘀咕吗呀!”她一边抓着芝兰,一边说:“妹子,走,烤火去。”到了堂屋火塘边,她在火塘里加了几坨大栎树炭,把火烧得旺旺的,便搬了个小凳儿,叫芝兰坐下炙火。芝兰偷偷看了看屋里,没见小秋,便问:“小秋哥呢?”
“啊,他一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忙些啥儿。你找他有吗事吗?”小秋妈问。
“没啥事。嗯,他要的《鱼秧繁育实用技术》、《金秋梨栽培技术》、《葡萄培植技术》和《粉葛栽培管理》几本书,我到县城书店,帮他找到了。今儿我到镇联校去,顺便就带给他。”
“他过会儿就回来,真麻烦你啦!”小秋妈边说边从灶屋里走出来,她一只手拿着一沓糍粑,其中两个蒿菜,两个绿豆;另一只手拈着铁糍炕。
芝兰今天来,小秋妈特别高兴。因为儿子小秋已有二十五六了,正是处女朋友的黄金年龄,要不就高脚了。象他这样的年纪,也是现在搞吗计划生育,提倡吗晚婚,若是在过去,农村人家早就成家立业做父亲,孩子一大堆了;可好他至今却连个对象也还没有着落。这一直是他们老两口子的一块心病。芝兰如今是国家老师,在镇里中心小学教书。小秋妈看着她长大,这孩子自小长得俊俏,貌善貌气,聪明伶俐,人见人爱,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儿媳理想人选。自古以来,结亲讲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论相貌没说的,芝兰和小秋是天生的一对;地生一双;但论门户吗,只是自己的儿子,至今仍然是个农民。虽然也是个大专生,可自费没有正式工作。因为现在搞吗高校分配改革,自费生国家是不包分配安排工作的;而眼下芝兰却是个揣铁饭碗的国家教师。尽管两个孩子从小要好,但芝兰的父母,还是嫌弃小秋是个泥腿子,认为门不当户不对;尤其是芝兰的母亲,她以为自己好不容易将女儿盘出头,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跳出了农门,现在再嫁给农村的小秋,那不九九八十一,到头来又回到农村,所以她死人都不同意这门婚事。
小秋妈可一心喜爱着芝兰,尽管听说芝兰父母不同意,但她仍不死心,为了两个孩子的姻缘,便从去年八月,她就试着托媒人去说合,结果不仅吃了个闭门羹,还连累了芝兰,使芝兰不光平白无故地遭受了母亲罗青莲狠狠地训骂了一顿,而且还不准许她再与小秋往来。可是他们两个年轻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笃,特别是作为青年教师的芝兰,不像农村一般姑娘,她有她自己的恋爱观和主见,认为吃国家粮和吃农村粮,不能作为当今咱年轻人选择衡量爱情的唯一条件与标准,而真正的爱情则不能单看工作职业与身份,应以人品和感情作为重。只要人品好,双方有感情基础,就能成为美好的爱情。否则,即使选择与高官厚禄或富商大贾的人结婚,那又有什么幸福和爱情可言呢?尽管小秋目前身处农村,但他不仅有知识,而且人品好,尤其对她有感情,所以她毅然决然不顾父母的百般训骂和阻拦,仍一如既往地深爱着小秋,并照常像以前那样与小秋来往。
小秋妈疼爱地望着芝兰说:“妹子,你尝尝大妈的糍粑。去年的糯米好,舂的糍粑糯流了。”
芝兰忙站起身说:“大妈,你莫烤了,我刚吃过早饭呢。”
小秋妈说“嗯,俗话说过个门脚,都要吃三碗饭呢,你试试大妈舂的糍粑。”小秋妈以为芝兰要走了,连忙一把拽住她,硬把她往凳子上摁,生怕她走脱。
糍粑烤在火塘一边的糍炕上,不一会儿,烤焦了的糍粑,冒出一缕缕的热气,发出丝丝的响声,满屋子霎时飘散着一股股,烤熟了的诱人蒿菜和豆子的清香。
小秋妈不时把烤黄的糍粑翻个面,待两面都烤得焦黄焦黄,便拿起一个蒿菜糍粑,往芝兰手里塞。芝兰推辞着说:“大妈,你和大伯吃。”
小秋妈扯了个谎:“我们早吃过了,芝兰,你吃吧!”芝兰推辞不过,只好接着。她搣开一半软流的糍粑,拉起了一尺来长的丝子。芝兰拈一半递给小秋妈。
小秋妈说:“糍炕上还有呢。”她迅疾又从橱柜里,端来了酸菜和白砂糖,让芝兰捩糍粑吃。小秋妈看着芝兰,斯斯文文吃着的俊样儿,心里比自己吃龙肉还香甜。
芝兰刚吃完一个,小秋妈又递来了一个。可芝兰任小秋妈怎样劝说,再也不肯吃了,忙推辞道:“我刚放落饭碗才来,肚子还饱饱的。”小秋妈硬是不依,芝兰只好把烧熟了的糍粑,送给于大伯去吃。
芝兰回到堂屋和小秋妈,在火塘边说了会子家务话,就跟小秋妈打了声招呼道:“我去看望一下小秋奶奶。”说着就提提着糖果,朝奶奶屋子走去。她每次来都要去看望她老人家。慈祥的奶奶,总是特别喜爱芝兰,只要一见到芝兰,就有说不完的相心话儿。芝兰和奶奶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告辞。从奶奶那儿回来,芝兰仍没见到小秋,又不知他到哪儿去了,便打算回去过天再来。可小秋妈说啥也要留她吃午饭:“你等会儿,小秋中午一定会回来的。”小秋妈叫芝兰把书送到小秋楼上房里去,并在那里看看书等等。
芝兰只好朝小秋楼上房间的板梯走去。小秋妈就高兴忙着为她准备午饭去了。
芝兰沿着平缓宽阔的板梯走到吊脚楼上,站在栏杆旁边,凭栏眺望。在晴朗的天空下,可以看到白雪覆盖着的广阔的蓝溪平原。在平原尽头,连绵起伏雄伟苍茫的白雪皑皑山脉,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白光。
芝兰望了会儿四下里雪景,便走进小秋的房间。房间的西边靠壁的是一张架子床,床上还挂着纱罗帐子。床的南头朝西开着一扇后门,通往西边的楼道。东面的玻璃窗子下,放着一张书桌。桌子靠壁边的活动铁书架上,码着一大摞书。桌子正中放着一本摊开的大红日记本,芝兰好奇地拿起,打开一看,见扉页上用仿宋体赫然写着:
当代青年的使命
青年朋友们,在我们今天,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特色 社会主义伟大时代,党中 央 自十一 届三中全会来,作出了一系列重大决策,大力号召、鼓励、支持、弘扬和创造金钱物质财富,它不仅有力地焕发调动了,我国亿万人民群众追求与创造金钱物质财富的热情和力量,而且也顺应和遵循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必然规律。这对我们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和意义。因为马 克 思曾精辟指出,金钱物质财富是社会的经济基础,它是人类社会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唯一决定的条件,并由此产生和决定在这个经济基础之上的社会意识形态上层建筑,它们的相互作用,并推动着人类社会不断永恒前进和发展。
因此,在人民生产创造获取的社会金钱物质财富,就必然带有其社会行为政治道德的本质属性,即好与坏,合法与非法,健康与腐败等社会意识形态价值的根本本质社会属性,并贯穿决定于人类社会一切行为活动的始终,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客观社会存在。所以在当今人类文明社会进步发展中,必须大力倡导和牢固树立弘扬和创造金钱物质财富的经济上层建筑意识形态正义道德健康的政治观。如果一味不分遵纪守法与违法乱纪,诚实劳动与巧取豪夺,艰苦奋斗与不劳而获,无私奉献与中饱私囊的等社会本质属性的青红皂白,甚至盲目强调鼓吹不管白猫黑猫,只要捉到老鼠就是好猫的做法,那将必然会导致我们的人类社会,成为混乱不堪的动荡社会,弱肉强食的虎狼社会,道德正义缺失的腐朽没落社会。
自古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作为新时代的青年一代,在当今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特色 社会主义建设中,要旗帜鲜明地树立起正确的金钱物质财富的政治道德观,坚决拥护和倡导弘扬,并大力生产创造合法的、健康的、有道的金钱物质财富;坚决反对和抵制杜绝并大力惩治那些不择手段非法攫取金钱物质财富的不义腐败行为,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地肩负起时代赋予我们的神圣光荣,而艰巨伟大的历史使命,为捍卫和建立建设一个公正、公平、正义、文明、富强、和谐、美好的人类社会而矢志不渝地英勇奋斗!
——摘于海的日记
芝兰看了激动不已,不禁惊叹道:“于海哥,你讲得多好啊,真是一针见血道破了当今社会弊端的根源,怪不得那些权贵腐败分子,他们前腐后继,层出不穷……”芝兰愣怔在沉思里,不仅深为于海和小秋,他们兄弟两深厚感情所感动,而且更为他们那种崇高思想境界和奋斗精神所钦敬。她慢慢放下日记本,又深情地扫视了一眼,摆满书本的书桌。桌上摊开着一本小册子,芝兰拿起一看,是一本《中国农村经济政策汇编》,其中在“中 共 中 央国 务院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决定”一文里,很多地方用红笔划了杠杠,有的还打上着重号。桌子的右边,放着他父母结婚时,一个老式开门柜。柜上柜里都码着许多书。芝兰把他的藏书迅速地扫视了一遍,不仅有文艺类和农业的科技类,而且还有大量马 恩 列斯 毛 著作、邓小 平、江 泽 民等文选,及时事政策等许多书籍。芝兰向四周打量了一遍,见小秋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时,她的心里不禁猛地一阵热烘起来,涌起一股对小秋,更加强烈的爱恋和敬意,心想小秋哥在农村繁重的劳碌之余,不仅热爱学习,而且涉猎如此广泛;他不仅学习农业种养殖方面,和农村政策经济方面的实用书籍,而且还关注马 恩 列斯 毛 邓 江等政治类枯燥书籍,作为一个农村青年,这在当前市场经济喧嚣的社会中,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啊!
,看了良久,时到中午,芝兰见小秋还没有回来,便走下楼梯,对小秋妈说:“大妈,我下午要到镇联校去办事,办完事还要赶回县城,不能再等啦。”小秋妈已捞好午饭,硬要她吃了午饭再走。芝兰不好违拗她老人家的一片盛情,只好留下来,吃罢午饭。小秋仍没回来,芝兰只得走到楼上,在小秋桌上的双格纸上,留了几句话:
小秋哥:
你好!我昨天下午从县城进修学校回到家,因为天晚和下大雪,我没能来找你。今天一早就赶到你家,你不在,等了许久,没见你回来。我把你要的书捎来了,同时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但你不在家。我因下午要到镇联校去办事,并赶回县城,来不及等你,我走了,下次回来再给细你说。
芝兰
2月28日午
芝兰写好后,看了一遍,放在桌子上,用镇尺压着,走下楼梯,跟小秋妈和庆东伯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原来今天一早小秋乘着雪凌,就到河边去剁竹子,织几个渔槽草篾籇。他拿着柴刀走到河边,启南从河对面看见了他,邀他道:“小秋,我们一起到义刚叔家去,看看村里有关查账的事情咋样了,好吧?”
小秋说:“好,你先走,我跟着就来。”
自前年村里收缴税费,把村民打伤后,村民对村干部,尤其是对村书记刘光汉,所作所为再也看不下去了,甚至达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去年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村民自发地组织起来,选举了吴义刚、小秋、启南、盛欣和运仁等,几个有正义感的人作为代表,要求村支两委公布村里的历年账目,但村支两委,特别是刘光汉则置若罔闻,不但不接受村民的意见,反而还变本加厉地我行我素,不仅借故抄了说公道话良玉的家,而且还打伤了良玉的父亲,以此来警告恐吓告状的人们。村民代表忍无可忍,只好把村委会的经济问题,和滥收税费的情况上告到县里。县纪委和农委答应他们说,现在时近年关,各项工作都很忙,等过年后,他们再派人和镇政府,一起来调查处理。可是,年已过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半点儿响动。
义刚现任镇里的招聘干部,四十来岁,退伍军人。他是七九年重返前线,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的战斗英雄,不仅在火线上入了党,而且还立过两次二等功,反击战结束后,组织把他安排在一个边远乡镇当武装部长。可那时偏偏碰上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家里的责任田地要人耕种;尤其那时国家干部工资低,他上有老,下有小,不仅夫妻双方父母都已年迈,而且两个小孩都在读书,家里只有他一个劳动力,离不开他,为此他就只得辞职回家务了农。后来到了八十年代,县里落实复退军转干部政策,他被聘为镇里林管员,这样就成了招聘干部,每月工资三四十来块。虽然工资低,但这样他可以一边在镇里上班,一边利用工余时间种责任田。义刚不仅为人刚正不阿,敢于仗义直言,而且慷慨大方,乐于助人。由于义刚任国家招聘干部,在镇里上班,知晓上头的政策和镇里的情况,在群众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因此大家不论大事小事,都愿意找他去商量,于是这次要求清查村账,大家硬要他承台,担任村民代表的领头人,为村民伸张正义。
小秋过了河,朝义刚家走去。
义刚堂屋里的火塘里,烧着一大炉茶树蔸脑火,火苗呼呼地蹿得老高。义刚、义成、启南、盛欣和运仁,正热烈地讨论着村里税费的事情,他们见小秋来了便相互打了招呼。小秋便在他们让出来的小靠背椅子上坐下,一眼瞥见火塘的楼炕上有几个铁钩子,钩子上吊着两三块,熏得红彤了的腊肉,及几串蔑穿的干豆腐,便打趣道:“义刚叔,你这里腊货还蛮丰富的!”
小秋话音刚落,义刚的堂客淑珍就端来了,一碗开水冲泡的热气腾腾阴米,递给小秋,边走边说:“丰富吗呀,这留着栽田用呢。”小秋推辞着让给义成他们。他们都说刚吃过了。淑珍说:“搭热吃,暖暖身子!”
小秋说:“淑珍婶,你那么客气,我可天天来啦!”
淑珍说:“好呀!只是孩子上大学带去点,现在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没剩吗了。今儿算你还有口福,再想吃可就要等下半年啰。若今年年成好,多栽点糯禾,多收点糯谷,下半年就多做点儿阴米子。到时,你们来就有的是吃的。”
启南叹了口气说:“光年成好,有吗用。我们收得再多,缴完粮税,还不是老鼠养儿,把猫展劲,白忙乎一场!”
小秋说:“今年中 央一 号文件讲得明明白白,要减轻农民负担,看来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些。”
“中 央一 号文件年年发,就是只见鸡吃水,不见鸡屙尿。我们农民的负担可从来没减轻过,反而是落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去年,征收队把李晓明的父亲李驼子打伤了,还抄了他们的家,至今都没处理,我们农民的日子没法过了。我说了几句公道话,刘光汉他们就找我岔子,进行打击报复!”义成越说越气愤。
“他们量视李驼子,是劳改犯的家属,杀鸡给猴子看,恐吓咱们!”淑珍一旁插话道。
盛欣说:“他恐吓不了谁!”
运仁说:“中 央的政策确实好,但到下面,揪嘴巴和尚把经念歪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义刚坐在那里,则一声不吭,只顾低头抽着闷烟。
启南大声地说:“有中 央政策这尚方宝剑,我们要坚决抵制他们搞三乱。皇粮国税,我们一分不少地缴,至于提留费,摊派费,什么乱七八糟的费用等,我们要和他们算清账,按照上面的文件精神,上缴的税费不得超过,上年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五。该缴多少,我们就一分一厘都不少,不该交的我们一丝一毫也不能交,莫让他们任意吃我们的脑皮。只要大家齐心,看他们咋办!”
小秋说:“对,我们要按中央的文件精神,和他们算清账。自古道皇粮国税大似天,对此我们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俗话说得好养了爹娘不怕天,交了皇粮国税,咱就不怕官。杂费吗,我们非要和他们算个水清明白不可!义刚叔,我们去年反映给县里的村账情况,县上答应我们今年开春来调查处理,可开春已经这么久了,还没有个落头。你在镇政府上班,信息灵,他们究竟作咋处理?说话算不算数,会不会耍弄我们?”
听小秋这么一说,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义刚。义刚眼睛瞧着火塘燃烧的茶树蔸脑,似乎在沉思什么。屋里顿时一片沉寂,只听见茶树蔸脑,不时发出嚯嚯的火啸声。义刚长长地嗍了口烟,慢慢地吐着烟圈,灰白的烟雾,一缕缕徐徐地飘散在屋子里,他叹了声气道:“中央三令五申地强调,减轻农民负担,严禁三乱,今年又下了个一 号文件。按道理讲,我们农民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些。但据我所晓得的消息,并不咋样乐观,我们大家要有心理准备。今年的形势,看样子怕是一下子减不下来,因为现在上头实行分灶吃饭,乡镇财政包干。乡镇那么多的干部吃皇粮,工资从哪发,福利从哪来?还有村干部的工资补贴等,及一切开销从哪里出?这不都要出在咱们老百姓的头上嘛!俗话说官出于民,民出于土,那么老百姓只有喊黄天了。如果不改变现行政策,我们老百姓的日子,恐怕一辈子都莫想有所改观。”
“干部,国家不是拨发有工资嘛!他们的工资和开销,都要我们老百姓负担,那我们不是变成了棕树,任他们盘剥吗?”运仁急着插嘴道。
义刚接着道:“听我说完,你讲的有道理,但实际上完全是另外回事。不仅除了镇干部的正常工资福利和开销外,还有他们的吃喝拉撒,甚至贪污嫖赌,哪样不都是我们农民出啊?!尽管中央一再强调减轻农民负担,可到下面就变形走样,莫增加就谢天谢地了。前几天,镇里开会,传达县里三级扩干会议精神,今年县委政府要求全县掀起改革开发、招商引资建设大高潮。镇里决定大搞三大工程建设:一是建一个柑桔罐头厂,投资三百多万元;二是建一个板鸭厂,投资二百来万元;三是建一个酒厂,投资两百余万元。三大工程都要在十月一日前完工,并举行竣工庆典。三大工程共需资金七百余万元。”
运仁着急地问:“这么大的资金哪来?”大家紧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愣怔的眼望着义刚。
义刚道:“资金来源吗,据说三合一:即其一招商引资一点;镇里拿一点了;群众集资一点。镇里拿一点和群众集资一点,这两点我看最后,还不都落在我们老百姓身上;所以我猜今年的税费,只会有增无减,雪上加霜!”义刚看了看大家,又慢不吞子地嗍了几口烟,“去年我们反映给县里要求清查村账的材料,听说已转到镇里,县里责成镇里查处。材料好像是转到镇书记黎苗的手里。”
“镇里是吗意见?”盛欣急不可耐地问。
“镇里的意见吗,据传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是赞成查;一种是暂不查;还有一种是反对查。究竟咋样,现在还不大清楚。”义刚无奈地回道。
启南说:“刘光汉把持村里权力二十多年,又兼任镇企业办主任。他们穿着连裆裤,咋不会官官相卫!”
运仁急忙插嘴道:“这很难说!”
小秋说:“不管咋样,我们是不是再去催一催,既然咱们已经打了闹台,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得把问题搞个水落石出。若是问题搞不清楚,或半途而废,结果是打虎不着,反被虎伤。到时他们不仅变本加厉地乱收税费,而且还会更加肆无忌惮,胡作非为,抄家捉猪,甚至打人抓人,就再会发生,到时咱老百姓,就别再想有好日子过了!”
盛欣说:“依我看这事别无它路,我们只有胸前吊擂姜杵,处心和他们搞到底。义刚叔,你在工作上,曾走南闯北,经过战火,晓得政策多。你看咋办才好?”
义刚看了看大家说:“我们村里的经济问题,已旷日持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一般的问题。大家知道,一个是煤矿,一年几十万的承包费;一个是柑桔场林场,还有土地出卖,几样合起来,一年上百万的资金,可都被刘光汉他们侵占挥霍一空。他们是螃蟹上瓦背,横行霸道到顶了。如今他们乱收费,乱摊派,谁反对他们,他们就依仗权势,欺人整人。说得不好听点,他们就是一伙村霸。要想把问题弄清楚,我看只有大家齐心,团结一致,破釜沉舟,坚决彻底清查下去,非搞个水落石出不可。俗话说得好‘得道多助,失道寡组’,真理在我们这边,我相信上级党组织不会不管的!”
“好,”大家异口同声地赞同。义刚补充道:“这样吧,过两天,我找个合适的方式,先去黎苗书记那里打听一下情况,然后再做决定。”他们一直商量到中午。
天放晴了。一缕阳光从窗棂子里照进堂屋,顿时堂屋里明晃亮堂起来。时令已进入惊蜇。俗话说过了惊蜇节,虫虫豸豸坡上歇,懒牛懒马都忙耕田呢。蛰伏一冬的动植物,一下子都苏醒忙碌起来。广阔的田野到处泛着春意。大家见天晴了,都起身往外走,准备去忙田地里的农活。
这时,淑珍从灶屋里走出来,叫大家吃了午饭再走。
盛欣说:“吃了你的无钱饭,耽误了我的有钱工。”说着他们一个个走了。
淑珍叫住小秋,悄声问道:“听说你要出去打工,是真是假?是不是为芝兰的事,还是别的吗原因?刚才人多我不好问你。”
小秋迟疑地说:“没吗别的原因,主要家里经济紧张,因为前几年城里单位搞房改,住房一律实行私有化,我哥买了县政府住的旧房子,欠了些钱。二来我是想出去闯闯,看能不能挣点儿活络钱,帮补点儿家里,改善一下家里情况。奶奶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害病,要买药。再一个,守在家里也没有吗出息;尤其是村书记刘光汉,死命地打压我,连我追求上进,加入党组织他都横加阻拦,我留在家里还有吗意思呢?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咱惹不起他可躲得起他。”
义刚说:“那你爹和你哥的意见咋样?”
小秋说:“我爹和我哥吗,不怎么同意我去。他们说我在外人海茫茫,既无关系,又没技术,在外打工,不是长久之计,怕我在外面吃苦,他们不放心。我哥说爹妈年纪大啦,体力也大不如前了,责任田地里的活儿,忙不过来,一年两季,都是泥里来,水里去的重累活。还有果园的事也丢不脱。”他迟疑了会儿说,“另外他想让去我参加,今年县里的公务员招考。”
义刚说:“你不去就好。我们村里的事儿,还得靠你写写画画,弄个材料吗的,离不开你。至于刘光汉他不敢明鼓朗然地咋样你,你不用担心,有你哥和我们大家呢!”
淑珍接过话问:“芝兰同意你去吗?”
小秋说:“婶,芝兰和我的事,莫提她了。我想这不可能,她一个国家教师,我一个泥腿子农民,这不是搭梯子上天,咋高攀得上呢!就是芝兰同意了,可她父母死人都不会同意。这事莫指望了。义刚叔、淑珍婶,你们忙,我还有点事,过些日子我再跟你们讲。”小秋边说边往外走了。
田野里到处是一片温暖明媚的春阳,积雪已经融化了,只有低洼和背阴的地方,还残留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白雪。它们在阳光照射下闪着耀眼的白光。广阔的田野里,这里那里蒸腾起一缕缕淡蓝的雾气。小秋走到坪上,远远看见汉云公夯着犁,搒着水牛,像个醉汉高声连吼带喊唱着自编的时令农谣,朝坪上晃悠走去。他那高亢的粗犷的歌声,随着和煦的春风,在田野的空上悠扬地飘荡:
一九才入九,熟人见面不伸手;
二九一十八,田角地头冻死蛇;
三九二十七,银霜铺地满屋脊;
四九三十六,瓦檐岩坎挂蜡烛;
五九四十五,冷得牙齿如打鼓;
六九五十四,滂泥田里生凌刺;
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担;
八九七十二,田塘湖蟆出岩墺;
九九八十一,一头搭耙一头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