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自村镇回到县城进修学校,心里一直老惦记着小秋考干的事情。星期五上午,芝兰向班主任请了半天假,特意到县委组织部去,打听今年招考公务员的情况,顺便帮小秋买一套公招考试资料。她找到到组织部干部科,杨干事告诉她:“公招计划现在还没下来,至于资料吗,那要等到考前报名的时候,才配套卖。今年招聘计划,可能要到五六月份才下来,到时候你再来吧。”
芝兰刚从县委政府大门走出来,就碰到她高中和师范的同学雯莉。要不是雯莉喊她,芝兰根本认不出,眼前打扮得花枝招展十分前卫新潮的雯莉来。雯莉烫着栗色的波浪头发;脸上敷着淡淡的胭脂;嘴唇上涂抹着艳丽的口红;眼上描着弯弯的娥眉;耳裙上,吊着一对大大的金耳环,随着身子扭动,金光晃漾。时令虽然已进入春天,但天气仍然有点儿寒冷,人们大多还穿着冬季厚厚的毛线或夹衣;可雯莉早就穿着一袭夏令粉红飘逸的短裙。裙裾罩在脚波棱骨上,大半截套着肉色丝袜的脚肚子,却裸露在外面,真是姿势战胜寒冷。雯莉脚上穿着一双红色高跟皮鞋,她一眼看到芝兰,就疾步趱过来,身后留下一串马蹄般“笃笃”的刺耳步履声。雯莉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带着香气,一边翩翩向芝兰扑去,一边惊奇地问道:“老同学,你调到县委政府啦?真是神通广大!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儿你要请客啊!”
芝兰被雯莉一通没头没脑的话语,说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便连忙解释道:“我祖坟上还没冒青烟呢,哪来这好运气。我是帮熟人到打听情况,找些资料。”她凝望着雯莉,微笑道,“我的大美人,你莫笑话我了!哪像你……”本来她想说她朝中有人好做官,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因这话太刺耳难听啦,便改口道,“哪像你时来运转,春风得意啊!”
雯莉听了芝兰的一番夸赞,十分高兴,便走上前,用手揽着芝兰的腰。芝兰闻到一股奇异的香臊,直刺鼻翼。雯莉邀着她倒不如说,拽着芝兰朝街上走去,她边走边说:“好,那我请客!”
到了古香古色的百卉园茶馆门口,雯莉便一把将芝兰往里拉。百卉园茶馆的服务员,见雯莉来了忙说:“雯姐,你到云麓包厢去吧。”雯莉拉着芝兰往云麓包厢走去。芝兰心想看来雯莉是这里的常客,不然他们咋那样熟识!待他们刚刚落座,漂亮女服务员就来了。雯莉问芝兰要些什么茶水,上些什么瓜果。
芝兰说:“我不喝茶,喝茶会催人兴奋,困不着觉。我陪你坐坐,等会儿,我还有事。”雯莉不再征求她的意见,对服务员说:“来两杯龙井茶,上点开心果、新疆鲜葡萄、腰果、香梨什么的。”
“鲜葡萄没有了。”服务员回道。
“没有了,就去买,快点儿!”雯莉蛮横地命令道。服务员盱了她一眼,就慌忙地出去了。
芝兰说:“你莫太客气唦,老同学。”
芝兰和雯莉虽是高中和师范的同学,但他们的关系,以前很是一般。因为他们来自不同的两个天地,一个农村,一个城镇。由于受建国以来城乡政策体制的影响,工农差别鸿沟较大,不论是在社会地位方面,还是物质享受分配方面,城乡人们之间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别。在当时的社会里,农村人与城里人相比,与生俱来就低人一等,而城里人则无与伦比就高贵一等。因此,在学校农村的同学,天生就有一种自卑低贱感,他们不敢主动去接近城里的同学;而城里的同学,就天生地拥有一种高人一等的自负优越感,他们大多都瞧不起农村的同学,自然也很少去接近农村同学,心怕失去自身特有的尊贵。基于这种原因,自然而然就造成了来自农村和城市,不同两个世界的同学之间关系疏远和淡薄。即使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城乡工农地位与差别,虽然有了较大改善,但这种根深蒂固的政策体制,客观地说不可能一下子完全消除,比如,户籍医疗社保,尤其是当兵安置就业等等方面政策,城镇的人们却享有极大地优越政策。由于这些人为的政策体制差异,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道城乡人们与生俱来,社会地位的荣辱和贵贱无法逾越的天然鸿沟;所以致使在同一个班级,城乡同学之间的交往,都不怎么密切,除了少数或个别的之外,绝大多数只是碰面打一声招呼,或点一下头而已。芝兰和雯莉那时,就是处于这种近乎隔膜的交往状态。
后来,一件偶然的事使他们的关系,发生了重大改变。那是她们考入西南民族第一师范后,在毕业前夕,班上有人举报揭发雯莉,与人乱谈恋爱且校外同居。那时教育部严格规定,大中专学生在校严禁谈恋爱,尤其是同居。只要谁触犯这条高压线,谁就会遭受严厉的制裁;轻者给予留校察看,重者开除学籍。当时正是“六·四”事件过后的第三年,学校教务处专案组来调查,芝兰把她巧妙地遮掩过去,挽救了她。此后,雯莉知道感激不尽,并为此特地把芝兰,邀到街上一家知名餐馆,盛情宴请致谢,从此雯莉视芝兰为称心知己和闺蜜,两人的关系便陡地迈上新的台阶,进入了友好的黄金阶段。毕业后,尽管两人分配在自己同一个县,可他们一个在县城,一个在乡下,天各一方,几年都没有碰面了。芝兰是在去年才听说,雯莉嫁给县政府姜副县长的儿子姜波做堂客。据说姜波在县人事局工作,去年又帮她改了行,把她调到县劳动局下面的社保局工作。
今天雯莉一见芝兰显得十分亲热,一坐下来就有说不完的话。雯莉问:“这几年为什么连信都不来个,老同学,你是不是早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你现在在哪儿?”
芝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不是在农村当孩子王,现在抽调到县教师进修学校进修。县人事局和教育局规定中小学教师,计算机要考级,并作为教师上岗的资格证。不仅如此,还规定我们每人要交两百八十块培训费,单位又不肯报销,真是担米养屋场。”
“你那个老爸也真是,当时分配把你留在县城不好?硬要把你弄到身边去。成家了吗?”雯莉问。
“成吗家啊。这年头,谁还看得起我这教书先生,哪个瞧得上我这个老太婆呀。”芝兰说。
“真的?我的大美人儿,你不要要求太高唦!你是挑当官的,还是选有钱的。你开个条件,我给你当红娘,帮你找个如意郎君。到时莫是新妇娘进房,就把媒人撂过墙!”说着雯莉哈哈自言自语大笑起来。
芝兰因有事,心里有点儿着急,今天好不容易请半天假办事,若在这儿无谓耽搁了,就赶不上下午一点钟回家的那趟机帆船了。她几次欲起身告辞,但都被雯莉拉住了:“你急吗呀!”
芝兰说:“老同学,我今儿确实有事,下午我还要赶回家去!”雯莉从精致的手提包里,掏出一个银白小巧的手机,炫耀似地看了看,说:“时间还早,才十点钟,耽误不了!”
芝兰忙说:“我还要去找资料。哟!你全现代化高科技武装了,多少钱?”这手机当时在县城,是个稀罕宝贝。一般人是买用不起,只有县上当官的领导和科局长大人,或有钱的大款才有。听说价格不菲,至少要七八千块一部呢!
雯莉说:“这手机,光机子费就要八九千块,而且话费昂贵,一月的话费至少要一两百来块。”
芝兰听了惊讶得半天才说出话来:“你真是个大富婆啊!”
雯莉听了,得意地哈哈笑了起来说:“这是我阿公老送的。我自己哪买得起,就是买得起,也用不起呢。嗯,你要找什么资料?”
“招考公务员的考试资料。”
“给自己,还是给别人?”
“不是给我自己,给谁?我费那么大的力做吗啊!”芝兰扯了个谎。
“那你早又不说啊?这个我负责!”说着雯莉打开手机,嘟嘟地按着键,“喂,小姜吗?你是不是有套招考公务员的复习资料?”
“有套。”
“在哪里?”
“在我这里。你问这做什么?”
“我有位特好的学妹要。”
“这是今年的报考资料,上次到市人事局开会,开后门要来的,还没有公开呢!”
“我知道,现给我了啊。你几点钟把它给我送过来,我在百卉园茶馆云麓包厢。”
“啊,我就来。”
“嗯,这才是好老公!晚上,我好好慰劳慰劳你!”雯莉转过身对芝兰说。
“老同学,你今儿运气真好,我把它搞定了,但你不能对任何人讲,这是内部权威资料,还没对外公开!”雯莉因一个电话,就把老同学所要的资料给解决了,得意地手舞足蹈。她突地一双手,把芝兰的头捧近自己,在她的脸上猛亲起来,狂兴地说“我若是男的,一定要娶你作堂客!”芝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懵了,清秀的双颊,倏地腾起了一片红晕。芝兰一听解决了心中大事,十分高兴。雯莉见状忙叫服务小姐过来,点了红烧鱼、鹅掌、龙凤肚片汤等几个特色菜,又转过脸道:“芝兰,你再点些合口的菜。”
芝兰说:“我没特别的嗜好,有那么多菜足够了,莫浪费啰!”
雯莉对服务小姐说:“还加个清蒸团鱼,和新鲜蔬菜。”等服小姐出去带上门后,雯莉说:“不要紧,有人买单的;不要我出钱,放心吃吧,不吃白不吃!你晓得,我那点工资是不够撒胡椒粉的。”芝兰听了一头雾水,心想吃馆子还有人给买单,天下竟有这等事情,难怪人们说,“吃官饭,摇官权。啊,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想尽法子挖空心思,跑官买官往官场里钻啊!”
正当她们边吃边聊的时候,“笃、笃……”响起了敲门声,“雯莉姐在里面吗?”
“谁呀?请进!”雯莉咽下一口菜问。门一开,走进一个小巧玲珑,单单瘦瘦的姑娘,“啊,是小茜呀,来,吃饭!”雯莉叫道。
“雯莉姐,姜主任叫我给你送几本资料。”小茜说着把一个塑料袋,递给雯莉说,“我还有事,回去守办公室。姜主任开会去了。”说完扯上门,一阵风出去了。
芝兰见资料送来了,轻而易举地办妥了大事,格外高兴,便风趣地说:“老同学,你家是鸡乸安坛。你把姜主任搞得俯首贴耳,有什么高招?”
雯莉得意地笑着说:“我哪有什么高招,只略有点儿小伎俩,等你成家了,我再教你,包你管用,到时叫你那位,指东不敢往西!”
“你那伎俩我可学不会啊!”
“我知道,你只会做贤妻良母。我告诉你,对男人要双管齐下,软硬——兼施。”吃完饭,他们分手的时候,文莉一再嘱咐:“你得空多来玩,有什么事一定来找我!”她把手机和家里电话号码,都抄给了芝兰。
芝兰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想起刚才的情景,脑子里如同做梦一般,自与雯莉分别两三年来,今天见面,使她感到雯莉的变化太大了啊!今天的雯莉与学生时代的雯莉,简直判若两人。尽管以前的她是个风风火火,大大咧咧,有点任性的姑娘;但现今的雯莉,已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仅开放泼辣干练,而且四面玲珑,八方圆滑,豪放不羁,在当今的社会上能呼风唤雨,吃得开,叫得响,日子过得多么潇洒风光啊!唉,想到自己,在封闭的乡村小学工作,只知道成天价忙着教书,备课批改作业,和孩子们在一起消磨时光。即使自己在大城市里读了几年书,但几乎还是个乡巴佬,累死累活把全部精力,都花在教育培养孩子们的身上,还整日为每月一两百来块,不到位的工资担忧发愁。尽管自己精打细算,也只能艰难度日,两相比较落差太大了。想到这些,芝兰的心里,不免蒙上沉重的自卑感。但转念又想过来,自己出生在农村,无依无靠,抱鸡儿挝蛋壳,全靠自找出路,庆幸自己通过吃苦和拼搏,终能考上个师范,挣来一个所谓的铁饭碗已是不错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那些落榜的农村同学,他们整日为生活劳碌;同她的大多数女同学,已成家立业,有的甚至成了一两个孩子的母亲,要不是计划生育政策,他们早就儿女满堂了。与他们相比,她心里不免多少也得到了一丝慰藉。芝兰只顾一边想心思,一边赶路,“嘭”地一声,迎面撞在一位中年妇女的身上。她不禁感到一阵晕眩,幸好被身后的人挡住,要不就差点儿,仰天八岔地摔倒在地上。
“你,瞎了你的狗眼!走路眼睛向哪里?瞧狗连媾,或男人屙尿去了!把老娘的脚都撞断了。我的鸡蛋呢?你要赔我的鸡蛋!”
芝兰定睛一看,拐了,碰到人了。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披着齐肩的绷绷毛,满脸横肉,瞵着血红的眼睛,手指指在芝兰的额头上,恶毒地咒骂道。没等芝兰回过神来,那女人扭着她那肥胖的身躯,撒泼似地扑向芝兰,一手逮住芝兰的衣领,一边大声嚷道:“赔我的鸡蛋,赔我的鸡蛋……”周围过路的人都蓬了过来,围着叫嚷声看热闹。
芝兰挣犟着肥胖女人的手,辩解道:“我没撞你,也没撞烂你的鸡蛋!”
中年妇女恶厉地骂道:“哼,那是鬼撞我!我要你赔就得赔,没有二话讲,你眼睛日瞎了!”
这时一个好心的老婆婆,走到那中年妇女的跟前,板着脸气愤地说:“你不要乱骂人,她眼睛日瞎了,那你眼睛也日瞎了?鸡蛋在哪里,那不是好好的嘛!”
那中年妇女瞪了老人一眼,凶狠地质问:“管你什么事?”
“嗯,大路不平,旁人铲铣。妹子没撞烂你的鸡蛋,要赔赔什么?不要巴毛唦!”老婆子也毫不相让。四周围观的人们,实在看不过去,也跟着起哄:“想巴毛,莫赔!哄!”中年妇女见大家起哄,不为她说话,自知理亏,吵下去没好下场,便松开了抓着芝兰的手,提着鸡蛋没趣地挤开人群,灰溜溜地遛走了,她边遛边谂:“撩起早了,撞鬼了……”
芝兰红着尴尬的脸,呆呆地愣在那里。那个打抱不平的老婆婆,说:“妹子,不要怕她。她是我们县有名的人物,叫刘凤仙,人称西陵母老虎。她仗她墈子硬,男人在县里当人大副主任,儿子当工业局局长,有权有势,横行霸道惯了。她的郎女借改革,霸占国有工厂,干私活还拿着国家的工资!”芝兰听了心里暗暗打颤,连忙谢过大家,匆匆朝中南门码头趱去。
这时,太阳偏西了。河边的码头上,稀疏地停靠着几只大货船,旁边还有几个捡菜叶的妇女,和流动叫卖盒饭的小贩。
芝兰走上前去,问正在下货的船工:“师傅,开往蓝溪的客船走了吗?”几个船工见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都不顾肩上扛着和手里搬着的沉重货物,停在那里,高兴地争着回答:“蓝溪村的两只船都走了,大约在半个小时前。”
芝兰失望地望了望去蓝溪方向的江面,轻轻地说了声:“谢谢!”转身朝着码头通往城里趄坡公路走去,只听到背后传来船工们,粗野的议论声:“哟,好漂亮的姑娘!今夜挨要做美梦……”芝兰听了,脸不觉一红,虽然听了那些粗野难听的话,但她却不象以前那样认为,这是对她的侮辱,甚至些许感到是对她另一种异样的褒赞。她没有必要去计较憎恨他们,因为她知道,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并无恶意,他们拿一个漂亮的女人取笑开心,只是为了消遣和排解,牛马般繁重劳动的压力和难耐的寂寞罢了。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是常有的事情,何必去计较呢?何况她也没有时间去计较。
芝兰一心想急着早点儿赶回去。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她急忙朝县汽车客运站走去,路过物资公司门市部时,碰到了开农用汽车的学生家长双喜。他是县农机公司的职工,蓝溪村人,下岗后自己买了辆汽车跑运输。双喜问:“芝兰,清明节到了,你回去吗?”
芝兰“啊”了声,告诉道:“回去,我正要赶回去挂亲呢,现在就准备到汽车站去。”她把给小秋送资料事隐下不说。
双喜说:“我车子帮别人拉几箱货,就到乾安镇去,等会儿装好货就走,你就搭我车子回去吧!”
芝兰说:“那就谢谢你了!我去买点东西就来。”
双喜说:“你过半个钟头,到西陵大桥桥头等我,我装好货就赶来。”
芝兰的心情一下子高兴起来,忘掉了刚才的不快,感觉运气还不错;尽管她碰到那个丧气的母老虎,但还是一路顺遂。她一路走,一路高兴地想:“我要把这招考的好消息,尽快告诉小秋哥,让他放弃外出打工的念头,走考干的路,留在家乡,永远和我在一起,共同建设美好的未来……”想到这里她暗自愉快地笑了,不禁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