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开学后的一天清早,打着大水霜,地上的青草蒙着一层灰白的露水。俗话说浓霜猛日头。看样子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瓦蓝瓦蓝的天上,飘着几丝细细的云彩。太阳还没有露脸,整个蓝溪坪笼罩在一片清幽的凉爽里。
小春早早就起了床,希望今天能到学校去读书,因为母亲前几天就对他说过,现在家里还没有钱,等过几天借到了钱,就让他去读书。小春就一天天盼着,等着母亲借到钱,但是日子在一天天的失望中过去。今天已是报名开学后第四天了,一大早还没有一点儿响动,小春知道又没有希望了,于是就提着篮子,和姐姐麦花去逻野菜,用逻来的野菜和糠粑充饥。小春悄悄地廋了本旧课本带在身上,准备在歇气的时候看看。
姐弟两走到昔日上学的路上,都不禁痛苦地想起往日的美好情景,姐弟两与同村伙伴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一同高兴地去上学。上课的时候,他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下课了就欢蹦乱跳地在操场上嬉戏打闹,或和同学们面红耳赤,热烈地争论有趣的话题……可是现在他姐弟俩都失学了。自从父亲出事以后,家里突遭了变故和灾难,两个孩子就失去了欢乐和笑容,过去那快乐幸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以前亲密的同学,都远远地躲开他们,好像他们带得了麻风病似的,生怕传染给别人;有的甚至还当面欺侮他们,说吗是劳改犯的狗崽子。他们每每想到这些,在幼小稚嫩的心灵里,就感到一阵无比的屈辱和隐痛。
今天,麦花和小春正走在路上,突然遇到了到他们昔日的同学,姐弟俩就卑怯地慌忙趱开,远远地躲到一旁的岔路上,呆呆地站在那儿,张大着旋满泪水的羡慕眼光,望着同学们欢天喜地骄傲地走过去,他俩才慢慢地往回走。
此时,母亲荷英,正在屋后的园坝边锄地,看到两个懂事可怜的孩子,给村里曾经同学让路的那番情景,在她心灵深处顿感阵阵切痛。她怪老天爷不长眼睛,既恨世道不平,也恨自己命苦无能,生养这两个孩子,连书也盘不起。她感到十分的疚心和遗恨,这不仅使她丢人显眼,而且愧对孩子哪!心想若就这样,让两个孩子从此就这样失学,那就会断送孩子一辈子的前程。她徛在园坝旁,心里暗自说道,咱绝不能让孩子,重走自己的老路。
荷英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年出生的,五岁时开始读书。一直读到高一,在学习上成绩一直很好。那时,国家实行义务教育,一学期连学杂费一共只缴六七块钱。文革结束后,全国恢复高考,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一时蔚成社会风气;尤其是大批知识分子被重视启用,人们读书的积极性和热情,顿时空前高涨起来。可随着国家全面推行了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极大促进了经济发展,但一切向钱看的拜金主义思潮四处泛滥。与此同时,教育伴随着经济体制的改革,虽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然而不免泥沙俱下,问题不少;尤其拜金主义思潮的影响,教育乱收费甚为突出。尽管中小学名义上,是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而实际上是收费教育——谁读书谁出钱。以致到后来,竟公然异化为,把教育当作一种新型产业;甚至把教育当作财政增收的一个重要支柱。一时间教育乱收费,就如洪水猛兽般,在全国各地泛滥起来。于是新的读书无用论,又再度沉渣泛起。即使后来中央发现这个问题,三令五申地采取了多种措施,严禁乱收费,但屡禁不止。因此许多有志青年,尤其是农村孩子和下岗工人的子女,因昂贵的学费,而被拒之学校读书的大门之外,他们不仅失去了学习增长知识的机会,而且也失去了,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荷英就是这时失的学,连高中都没读满。那年,她家里遭遇了一场不幸。她父亲高仕军,是七四年的退伍老兵。七九年正处于包产到户,与集体生产大论战激烈时期,县里修建云山水库,抽调了大批民工。他父亲也被证调去了。在工地上,民工们隆日隆夜奋战。时近年关,为了赶工期,大家不顾休息,午间仍然战斗在工地。一次爆破中,突然工地上的一个哑炮响了,为了掩护在场的十多个民工,荷英的父亲,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最后英勇牺牲了,永远长眠在云山水库的工地上。按当时的政策,农民工死亡既不给于认定烈属,也没有给予任何抚恤照顾或补助。生产队只给了他家,加计了两个月的工分。当时水库指挥部的领导县委副书记杨长旺,还到她家里做工作,亲口许诺,把荷英安排到水库管理所工作;可是她父亲安埋后,几个月过去了,却仍杳无音信。爷爷跑了好几次,到水库指挥部找杨长旺。杨长旺总是安慰劝说他不要着急。可是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柳树开花毫无结果。其实荷英招工的名额,暗地里早已被杨长旺的儿子,冒名顶替了,只是荷英一家人至今还全被蒙在鼓里。
那时,荷英刚刚考入县高中,家里还有五口人,爷爷奶奶,母亲弟弟和她。农村已经全面实行了,包产到户生产责任制。失去了父亲,家里也就失去了主心骨,失去了劳动力。由于爷爷身体不好,经常患病。田地里的活儿,就靠母亲一个人拼命地劳作,最后母亲也累倒了。
为了全家人的生计,荷英不得不辍学帮母亲耕种责任田,从此她永远离开了,那曾充满无限欢乐和希望的学校。
荷英望着眼前的一幕,心疼得十分厉害,心想哪怕自己当牛做马,也不能再让儿女失学了,不能再耽误他们的前程。虽然此前这大半个月来,她四处奔走,能走该走的路子,都走高了,但都一无所获。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只有去求刘光汉,到他的煤窑上去打工。尽管她极不情愿,可为了孩子,她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走这步棋了。
荷英撂下锄头,回到屋里,捞好早饭。她把两个老人服侍熨帖,自己草草地刨了几口饭,就换了身衣服,告诉阿公阿婆道:“我再出去想办法筹借点儿钱,好让麦花和小春两姊妹去上学。”
阿公阿婆听说媳妇,又要去为孙子孙女筹借学费,心里既高兴,又忧虑。他们犯难地想,媳妇已经趱了这么多天了,毫无结果。这灾荒年头,借钱谈何容易啊。阿公睁着昏花的老眼,睩了睩媳妇几眼,说:“你今儿若借不到就算啦,不要再趱了,就把我那副寿器卖掉算了,先让孙子读书要紧!”
荷英说:“阿公,这话你也不要再提了。哪怕就是穷得没路了,寿器是万万不能动的。这是晓明为你攒心劲,好不容易置办的百年老屋,是做儿子的一片孝心,也是人一生一世的大事呢!”
阿公说:“难得你们一片孝心。人死如灯灭,没有必要那么穷讲究,孙子读书才是大事!”
荷英说:“你们不要担心,我去想办法就是了。我若回来迟了,你们就自己热点儿现饭现菜先吃。”说着就走了出屋门。
一上午,荷英趱了最后几个没去过的地方,但都空空如也。没法,中午时分,她竟直接来到镇企业办刘光汉的办公室。她敲了敲门。
刘光汉刚从辰露罐头厂,喝了一肚子酒回来,正舒坦地躺在办公室里间的床上休息,听到敲门声,起初他以为是企业办的人有事找他,便装聋作哑;但敲门声仍一个劲地响,他不耐烦地问:“谁啊?”
荷英告诉道:“我,荷英呢。”
刘光汉听说是自己朝思暮想暗恋的女人时,蹦地从床上爬起来,慌忙打开门,果然是荷英。他喜不自禁,忙把她迎进屋,然后悄悄顺手把门关上,扭身色迷迷地望着荷英,见她一身农妇素装,尽管脸色有点儿憔悴,但依然遮掩不住她那美丽的容貌。
刘光汉自第一次遇见荷英,就被她的美貌惊住了。那是荷英刚结婚的那天,刘光汉作为主婚人,在他们拜完堂,揭去荷英头盖的一刹那,他眼前一亮,一个头发乌黑油亮,肌肤娇嫩,五官端正,清秀漂亮的美人儿,活脱脱地站在他跟前。他被荷英美貌弄得魂不守舍,整个心儿,都全迷在荷英的身上。从那时起,他就暗自发誓,一定要想办法把她弄到手。他为了经常能见到荷英,就把李晓明聘为村会计,利用村里公事,三天两头往荷英家里钻。
后来有一次,他特意安排李晓明到外地出差,便深更半夜,趁他们的家里人都熟睡了,就溜到荷英的屋里,一把将荷英抱住,企图强行占有她。荷英死人都不同意。刘光汉欲火难禁,依仗着蛮劲,强心恶盗,去捋扯荷英的裤子。荷英见势不好,大声呼喊:“有贼,有贼呀,抓贼嘞!……”。
这下才吓走了刘光汉。从此荷英就对刘光汉多了几份警惕,凡是人少的地方,她都躲着他。刘光汉对荷英真是欲求不得,欲罢不能,几次调戏不成,恼羞成怒,加上李晓明不听他的摆布,垂心跟他过不去,为了拔掉他这个眼中钉,便一箭双雕,设计栽赃陷害,使李晓明锒铛入狱。
“荷英妹儿,你今儿稀走,有吗事儿?”刘光汉喜出望外,痴痴瞧着,荷英那高高隆起丰满迷人的胸脯,见她今天主动送上门来,心里暗自高兴,便明知故问道。
“刘大书记,我想请你帮个忙,你若同意就爽快点儿,若不同意就算了,我也不豁蛮儿。”
“荷英妹子,你咋这么讲呢?你的事,我哪时不答应帮忙啊?只要我能办得到,在所不辞,你讲吧?”说着就坐到荷英的身边。
荷英瞥了他一眼,说:“我想到你矿上逻点事做。”
刘光汉目不转睛地望着荷英,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想着吗。他走到饮水机旁,倒了杯凉水,递给荷英。
荷英见他没有答应,就没接,站起身。
“你急吗唦?”刘光汉说着把一只手搭,在荷英的肩上,按着她坐下去,“你话还没有讲清楚,我若好答应你呢?真是的,你想做点吗事?矿上都是重门路,体力活,下井挖煤,拖煤,夯树筒子……你能干吗?”
“夯树筒子,拖煤,咱都能干!”荷英边说边刨掉,刘光汉搭在她肩上的手。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这些连男劳力都感到吃力的活儿,叫你一个女人家去干,就是你不说,别人还不背后指手骂死我呢!”
“那——不肯就算了!”她起身欲走。
“我几时讲不肯唦,咱得想个办法,让你做点儿稍微轻松点的活儿。你还是以前那个犟脾气。唉,你是不是碰到了吗,为难的事儿,需要钱呀?你若需要钱,讲明起,我借给你就是了,你只管开口!”刘光汉一把抓住荷英的衣襟说,他几次禁不住冲动,想上前抱住她,但他都豁蛮儿按奈住了。因为他知道,对待荷英这样的女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弄得不好,会适得其反。他只得耐住性子,借机行事。
“我不是求你开恩照顾,我是凭力气干活挣点钱。我不会平白无故要你的钱,求你施舍!”
“既然这样,你就暂时在煤矿食堂捞饭吧,一日三餐,工资六百块一个月,包生活,包住宿。你看咋样?”
“好都好,就是住宿的——事儿,我不要你包。我就在自己家里住吧?”荷英见刘光汉答应了,但在住宿这个问题上,她尽管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明确表明了自己的主张,加以否决了
“煤矿是隆日隆夜三班倒,二十四小时生产。晚上还要捞餐宵夜饭,供工人加餐。再一个早晨要早,你在家里住……好是好,但能赶得上班吗?”刘光汉还是不死心,尽量拿理由说服荷英,企图使她改变主意。
荷英感到有点儿为难,心想如果不在家里住,那阿公阿婆他们古板,以及不在家的丈夫他们会咋想呢?一个孤寡妇女,晚上在外面住宿,难免会使人怀疑或乱嚼舌根,甚至会产生流言蜚语。于是荷英坚持说:“你不要管我住不住,只要我不耽误影响你们矿里上班就是了。”
“既然你不愿在矿里住,好,那就这样,你就自己安排吧!”刘光汉看出荷英的心思,心怕留不下她,于是让步道。
“好嘚。那我想先从你这里,预支一个月工资行吗?”
“行!”刘光汉二话没说,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说着就从袋子里,掏出一沓现金,递给荷英。荷英接过一数,正好一千块。她本想都拿着,因为现今正缺这笔钱,但自己已经说出口了,不好食言,便抽出四张,退给刘光汉。可刘光汉却异常热情,硬要她拿着,并霸蛮儿塞给她。荷英则边说边推辞。于是两人就在那里,你来我往推搡着。刘光汉猛地顺势一把将钱,锥在荷英胸前的荷包里,乘机将她拦腰抱住,然后一手扯开荷英的衣扣。陡地荷英两坨胀鼓鼓的白皬奶子,一下子完全袒露出来了。刘光汉一见欲火突起,一把将荷英抱到床上,任凭她怎样揪打啃咬,死命挣扎,就是不放手。荷英咋挣得脱一个如狼似虎大男人的臂膀,终于无奈地落入了他的魔掌……
傍晚的时候,一轮灰蒙惨白的太阳,就像一个疲惫不堪,刚刚长途跋涉的旅人,拖着沉重艰难地脚步,缓慢地朝西山落下去。死寂的大地,沉浸在冷寞无情,秋日羞涩的残照中。
荷英披头散发,神情恍惚,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慢慢地走着走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咋走到阴沉木潭的河磡上。她的思想乱极了,心想今后我咋见人呢?刘光汉这个杀千刀的,毁了咱一个女人最神圣宝贵的尊严。她追悔莫及,甚至痛恨自己,一个妇道人家,连自己的贞操都守不住,那还有吗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呢?她感觉对不住自己的丈夫,对不住自己的儿女,对不住自己的亲人。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她一遍遍地在心里责问自己,现在我该咋办,咋办哪?!猛地,她一眼望见脚下,那深不见底碧绿的潭水,默默地自言自语,道:“好,那就让这无比清澈的河水,来洗刷自己,被玷污圣洁身躯和灵魂的奇耻大辱吧!”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高高的河磡悬崖上,趁着西沉的落日,纵身跳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