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淹没了两天两夜,才开始下退。
第三天早晨,宗祥伯坐在河岸边,默默地望着麦芒似汹涌翻滚的洪水,緩慢地退落,心情异常沉重。他想到咱老百姓的日子太艰难了,累死累活辛苦了大半年,把家里所有的几个钱,赌博似地全部投入到庄稼上,眼看就要到手的好年景,竟被一场洪水无情地夺走了,真是欲哭无泪呀!唉,往后的日咋过啊?原来他盘算过,如果没有这场洪水,黄月已经熬过,打了早稻,就通生了,家里留下的百来十斤谷子,就可以接济上。这可好嘞,一场洪水,早稻全被淹到洪水里去了,浸泡了一两天。坪上的问题可能不太大,但垅里和溪边上的田里,稻子可能早已浸腐了。盼望已久的好日子,全打了水漂。想到这里,他胸口像塌上块巨大的石板,憋闷得难受。
“爹,爹……吃早饭了。”桂翠喊了几声。宗祥伯都没打张,像是没听见似的,痴痴地坐在那里,正在想他的心思。
“爹,爹,你咋啦?”直到桂翠走到他的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地叫喊,宗祥伯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用那双痴呆无神的眼睛,望着女儿,“嗯”才有气无力地应了声。
桂翠埋怨说:“爹,你在想吗呀,都想痴了?快去吃点儿东西。”她望着父亲消瘦愁苦的样子,心想只有一两天的功夫,父亲就蒼老了许多。他才五十来岁呢,但头发全白了,额门头上,刻着好几道老深的皱纹,脸庞两颊已窝了进去,颧骨鼓得老高,脸色塕黑。唉,繁重的劳动和生活的重压,使他过早地衰老了,看上去,他就如七老八十岁的老人。
桂翠见父亲这副模样,一股怜爱之情,潮水般地涌上心头,眼眶一酸,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强忍着,背过脸装着揉擦眼睛的样子,偷偷地抹掉了泪水。她不想让父亲看见。
宗祥伯见女儿徛在那里,说:“我不饿,你们吃吧。”说是吃早饭,其实这哪是吗早饭啊?因洪水来得猛,他们急匆匆地逃出来时,只带了一小袋米,每餐用几两米,和着从水里捞来的南瓜熬稀饭,拿来填肚充饥。
桂翠听到父亲说不饿,有些生气:“咋不饿啊,你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爹,身体要紧呢!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也不要太着急唦。等退了水,我们把屋子打扫干净,就去田里割禾。只要稻子不浸腐,就有点儿收成,买不行,我们自己吃还是可以的,估计也能接到打晚稻。”
宗祥伯说:“晚稻在哪里呢?你讲得快活。现在还不知道晚稻秧咋样了。若是晚稻秧出了问题,那全年的谋望,就全泡汤啦!”
桂翠说:“爹,就算晚稻秧遭了损失,你愁也愁不去呢。晚稻秧即是舍了点儿,也不会全舍的。秧少了,我们就栽根根禾。过去生产队,还不是也栽根根禾,产量也不错嘛。等坪上退水了,我和哥先去洗秧。你放十二条心唦,俗话说船到滩头自然直。你去吃点儿稀饭,等我好捡拾东西,坪上的路退出水,我就赶回家去。”
“你娘呢?”宗祥伯问。
“她躺在棚子里,头有点儿痛。你们老年人愁心太重,愁这愁那,把人都愁老了。哎,光愁也是空的!”桂翠看了父亲一眼说,“遭受水灾,又不是咱们一家。你和妈要想开起唦,自古道天无绝人之路!”宗祥伯听说老伴头痛,就站起身,慢慢地沿着趄坡走过去。桂翠跟在后边。
谢老乸子躺在棚子的稻草上。
宗祥伯走进来,问她头痛得厉害不厉害?
谢老乸子说不咋样厉害,能挨得住,只是太阳根踔起踔起痛。可能是考眼了,不要紧,没有吗大碍。谢老乸子叫宗祥伯去吃点儿东西。
宗祥伯从岩板上揣起一碗稀饭,踆在地上唏哩呼咙地喝着。
良玉挽着高高的裤脚,从坡下垅田坎上的小路走来,见了桂翠,就大声地说:“桂翠,坪上退水了,田地也退出来了,好多人都趟水回家了。”
“河边的路退出来吗?”桂翠问。
“路还没有。路上的水还齐大腿深,我是薅水过来的。”良玉回答道。
大家见良玉从村里回来,都蓬过来打探消息。得知退水了,大家都高兴欢呼雀跃起来,迫不及待地扭头往回跑,拿着逃难出来的东西,纷纷扯脚冲天往家里趱。
桂翠急忙收拾东西,担着一担用红胶桶装着的用品和炊具,对坐在岩板上父母说:“我先回去了。你们慢点儿,等路全退出水了再回来。”话音未落,就咚咚地跑下趄坡路,急匆匆地往家里趱去。
桂翠趱到家里,洪水已经退到禾场坪里。他哥启南正拖着装满东西的木棑赶回来。
桂翠见了退水后的家,一下傻了眼,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庞上,扑棱棱地滚落下来。她不禁大声地尖叫道:“我的娘啊,这哪是家呀!”
洪水留下的潮泥印子,还清晰地残留在瓦楞上,壁板上,门窗上。地面上已经澄了,厚厚的一层潮泥。门窗上、柱头上和枋片上,到处挂都着被洪水冲下来的枯枝败草。壁板被水浸得胀奅奅的,有的地方还膨了起来,有的壁板挢了。禾场坪里到处是一堆堆,被洪水冲来的残留渣滓柴草和龌龊。昔日干干净净,温馨舒适的院落已经面目全非。
兄妹两心里难过极了,他们放下东西,就去打扫冲洗屋子。启南拿着瓜勺,桂翠拿起猪食瓢,兄妹俩使劲地浇水,冲洗壁板和地面。冲洗好后,他们就把屋里的床凳柜子等家具,都搬到禾场里,一一冲洗抹涮干净,晾晒起来。兄妹俩弄得丁子汗暴,衣服全湿溻了。
时近晌午,多日难得见到的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露出脸来。火辣辣地直射大地,晒在人的身上,热烘烘地。启南和桂翠兄妹两,借着大太阳,就搬了两张板凳,架上木板,铺上簟子,把湿谷子用谷杷子摊晒在上面,浸湿了的谷子胀奅奅的,谷嘴巴已经爆出了白芽儿,再不晒就长成了秧苗。
桂翠又在门前柚子树上,搭上根竹㫰篙,把棉絮、被褥和衣服等晾晒在上面,把其它脏湿衣物泡在脚盆里,涮洗干净后,都一一㫰在新架的竹篙和三徛桠上。整个禾场就像联合国的会场,车满了红红绿绿的万国旗帜。
沉寂了多日的新米虫,又开始尖声怪气,烦躁地鸣叫起来。水退得很快,村子的马路已经全部露了出来。宗祥伯搀着老伴回来了。他们看见懂事的一双儿女,把房子打扫得熨是熨帖,一扫连日的阴郁,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父亲在房前屋后旋了旋,觉得阳坑被潮泥堵塞了,不利水。他叫启南说:“你用搭耪,把屋后的阳坑起深点,不然屋场就积水了。我到秧田上去看看,看秧苗咋样了,舍得厉害吗?”
启南说:“秧苗上好了,一点儿没舍。我到那里已经浇洗过了,只是水浸久了,叶子稍有点儿发黄。”
父亲听了,就如千斤重担从肩上一下子落了地,心上顿觉轻爽了许多。父亲高兴地说:“你们兄妹两歇会儿气。我到稻田上去打合儿望,看禾是不是上了潮泥。你们等会儿带几把镰刀来,若有沦了的禾就把它收割了,要不浸在水里就没用了。”
桂翠说:“歇吗气呀,又不累。”她拿着镰刀就跟着父亲,一同去坪上看望稻田。
启南见妹妹跟着父亲走了,他也拿着镰刀跟着追上去。
宗祥伯的责任田,位于蓝溪坪的坪尾,因为这里处于雄水处,潮泥澄不起。田里稻禾上,几乎没有吗儿潮泥,只是晒干了才在它的叶片上,留下一层浅浅的灰白水痕。可是遭受激流冲刷过的地方,庄稼全被冲走了,那里只留下光秃秃的泥坪,或黄泥骨子土。
坪上,洪水浸泡过的田埂和道路,都满是稀泥巴,路面皮烂骨生,十分标滑,人走上去,就像扭秧鼓似的,一不小心就会跘跤子。
宗祥伯他们三人,艰难地走到柑桔园的田坎上,隔老远就看见坪上,临河边低洼的二磴田里,有几个人在齐腰深的水里收割。
他们走近一看,是荷英和她的两个孩子。荷英的大孩子是个女娃,叫李麦花,小名麦花。她现已十岁,今年上半年已辍学。在今年端午节龙舟赛时,大家已经认识了她。小的是个男孩,叫李小春,年方八岁。因是十月份出生,俗话说十月有个小阳春,所以叫小春。他在村小学校读二年级。
荷英这丘田因地势低洼,她们娘母子三人,趁着洪水还没有完全退下去,就忙着收割。两个孩子一边洗掉禾穗上的泥澄,一边收割。荷英则拖着拊桶在后边拍打。田里的水还很深,两个孩子蹲下身子去割禾的时候,水都淹齐了他们姐弟两的嘴巴。为了不让水呛进鼻子,他们姐弟两豁蛮屏住呼吸,竭力仰着头,一面割,一面艰难地喘着粗气。几娘母子的衣服,全被黄红的泥水打得浇湿,几乎没有一根儿干纱线。虽然时令已到了伏天,又出着大太阳,但洪水还是冰冷刺骨。他们几娘母子,都冷得嘴唇乌紫,浑身打颤,牙齿抖得咯咯地响;尤其是两个孩子,浑身都冷起了鸡皮疙瘩。
宗祥伯走到荷英的田坎上,见他们几娘母子,冷成那个可怜样儿,心疼地说:“荷英,你们也等洪水退落去了再收割唦,要不孩子冷病了,那咋开交啊?”
荷英说:“宗祥伯,我有吗法子呢,不趁洪水未退洗掉禾穗上的泥澄,那谷子咋能吃呀?再个家里的粮食早已经断炊了,等着米下锅呢。唉,一家老小五口人,要吃的呢。我一个妇道人家,咋弄得过来呀!”荷英叹了声长气,“稻穗在水里,浸泡整整两天了,现在已经暴胸。趁天色好,再不把它收上来,全暴芽了,到时喂猪,连猪都不肯吃呢!”荷英用满是泥水的手,揩了揩发红的眼睛。
启南说:“荷英嫂,你收上来,又没个干地方,放在那里,它还不是照样要发芽呀?”
荷英说:“哪里还放得住啊?现在是扯耳朵进不了口,就要拿它推浆吃!”
宗祥伯抬头看了看太阳,说:“好,那你们几娘母子忙吧,我们也要去把沦倒的禾收割了,不耽误你们的门路啦。”说罢宗祥伯和启南,朝自家稻田走去,桂翠紧跟在后边,说:“爹,荷英嫂他们好可怜啊!”
宗祥伯他们没走几步远,突地听到背后“噗通”一声水响,然后就传来了“娘,娘啊!”瘆人的叫喊声。宗祥伯几人,立即扭头朝后面看去,见麦花和小春一边大声哭喊,一边慌忙拖着沦倒在泥水里的母亲,但他们哪里拖得起来呀。
宗祥伯他们几人扯脚往回跑,顾不得拢裙扎裤,跳下水田。启南趱到荷英的身边,就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劲地托起她身子 。桂翠继后赶到,双手手揣起荷英的腰,好不容易才搀扶起她。
荷英浑身上下,都满是湿淋淋肮脏的泥水,泥水顺着她的发缕,不断地往下流淌。她呛了好几口水,一边款款不断地咳嗽,一边喘着粗气,浑身软绵绵的,微闭着眼睛。
启南和桂翠搀扶着,似乎不省人事的荷英,摇摇晃晃,艰难地把搀扶到田老坎边。懂事的麦花连忙拉来几脚稻草,垫在母亲背后的老坎上,让她妈仰仰地靠在上面。
启南和桂翠扶着荷英坐在那儿。骇痴了的小春,还徛在水田里,喤喤地大哭。
桂翠帮荷英把外面湿透水的衣服脱掉,又从自己身上脱下件衬衣给她穿上,然后一边用脱掉揪过水的湿衣服,帮荷英揩掉脸上的泥水,一边劝说道:“荷英嫂,你发病了,哪里不好啊?我们送你到医院去看看咋样?”
半天荷英,才微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缓慢地说:“不——要紧,这不是病,只是头——有点儿晕。我——坐会儿——就会——好的。”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心想医院万万去不得的,去了没有两三千块钱下不了台,家里已穷得叮咚响了,那里拿得出那么多钱呀!
麦花哭着说:“我妈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她只吃了些从水里捞来的南瓜瓠子。家里剩点点碎米熬稀饭,让我和弟弟爷爷奶奶吃。”
小春哭着说:“她只喝洗锅子的潲水。”
宗祥伯走拢来说:“荷英呀,你咋能这样奔亏啊!你上有老,下有小。自古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一家子老小都靠你哪,你可千万不能有吗闪失呀!”宗祥伯说着说着,喉咙就哽咽起来,说不下去。
桂翠说:“你若害病了,那就要到医院去看看,霸蛮儿挨不得嘞!”
荷英靠了一会儿,睁开微闭的眼睛,说:“麦花,你给妈,拿点水喝。”
麦花跑到田老坎放东西的地方,拿起一壶水,疾速地跑回来,递给母亲。荷英接过,咕噜咕噜连喝了几口,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她稍歇了会儿,身子陡地轻松起来,待恢复了点儿力气,就豁蛮撑起身子,自言自语,道:“不是害病,可能是饿过步了,有点虚脱,没事。谢谢你们!”
宗祥伯说:“谢吗呢。启南,你到屋里去撮几斤米,让小春送到家里去。叫李伯娘给煮了,给他们娘母子充充饥。饿过步了,要饿坏人的,做重门路,不吃饭咋行呢!”
荷英说:“宗祥伯,难为你了。米,我屋里还有点儿。你们自己留着,心意我领了!”
“妈说谎,早就没米了。刚才自己还说过,晚饭还等我们打了谷子,回去推吊浆呢!”麦花忙说。
荷英扬起手要去打女儿,不让她说,但挪不动脚。
启南飞快地朝家里跑去。桂翠扶着荷英。
宗祥伯对桂翠说:“你在在这儿照护荷英一合儿,我到秧田去打个望,等我回来一起帮荷英,把这丘田禾收割完。”
荷英忙说:“宗祥伯,你们自己也忙天忙地,冇得空,我坐会儿,歇歇就好了,不麻烦你们啦!”
两个孩子见他母亲好些了,抹着眼泪,又忙着踆到水里割禾去了。
桂翠看到两个孩子如此懂事,心里又疼,又爱,又同情。她叫荷英歇会儿,起身拿着镰刀,就去田里帮荷英收割。
不一会儿,启南从家里提着一小袋米趱来了,他把米交给小春,要他送到家里去,给奶奶煮了做晚饭。
荷英趔趔趄趄地站起来,不许小春去接。
启南拉着小春的手,要他提去。
荷英抓着米袋子,死活不依。小春望了望启南,又望了望母亲,将抓着袋子的手无奈地慢慢松开了。
启南见荷英嫂硬不肯收,说:“荷英嫂,这样吧,你叫小春拿起送到家里去煮了,等收了晚稻,你就再还我们!”启南硬将米袋挜在小春的手里。
小春见妈没说吗,抓起米袋子,就扯脚往家里跑,只见他的两个小脚板,在田埂上流星似地不停闪动。
宗祥伯不一会儿就打转身来了,他们一齐帮荷英收割水稻。他们割的割,打的打。这丘田面积不大,他们忙活一会儿,就把它割打完了。正当他们撮完谷子,把拊桶拖上田坎时,突然,从远处柑橘林的小路上,急匆匆地趱来一个大姑娘,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在肩背上活蹦乱跳地甩动。
桂翠爬上田坎,踮着脚一尖看,是灵凤。
灵凤疾速地趱到跟前,趱得脸庞绯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由于趱急了,她那发育成熟少女丰满的胸脯,还在一耸一耸地不停地上下起伏。她断断续续地说:“桂翠,春燕姐……叫我来报信,说乾安粮店……有几仓库,被洪水……浸泡过的暴芽谷子,前两日卖脱了些,现在……都长出半寸长的芽子,卖都卖不脱了……”她说急了,气上不来,抱着肚子,歇了口气,又着急地说,“今天,粮食局特地出告示,放粮赈灾,无偿支援灾区灾民群众。春燕姐得知消息后,叫大家赶快去担!那里担的人很多,就像过抢似的。去晏了,就没有了!”灵凤一眼看见了荷英嫂,说:“嫂子,你也和我们一起去!”
桂翠疑惑地问:“是真的吗?”
灵凤见桂翠不相信,急得赌咒发誓道:“哪个耍你,都不是人!”
桂翠说:“哥,你回去担箩筐和袋子,我帮荷英嫂,把谷子送到她家里,就赶来。”
启南和灵凤一阵风似地跑去。荷英说:“桂翠,你先去,这里等我自己来收拾吧!”
桂翠说:“我帮你担去,然后我们一起去担芽子谷。”于是他两抓起扁担,一勾腰就上了肩,唦啯唦啯,担着朝荷英家飞快地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