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大暑,清查村账快要告一段落。清晨,在蓝溪村委会,清查小组正在紧张地汇总。宽敞的屋子里,不时响起噼噼啪啪,拨打算盘响声和计算器嘀嘀地鸣叫声。
启南拿着一本账本,走到义刚的跟前,悄声说:“这是九五年煤矿承包款十万元收入,但在账面上只有五万元,而且还拿它抵上缴镇政府的提留款了。提留款是从群众中收取的,怎能用公款来抵村上交款呢?再一个是刘光汉,到浙江考察费的问题,七天就报六千多块的车旅补助费,这明显不合理。还有许多白纸条子发票……”
义刚说:“这样吧,你把存在问题的,或有疑问的,都登记好。我们等会儿开个小组会,商量一下,看咋办。再一个,我们进度较快,不仅查了近五年的账目,而且近十年的账也清查得差不多了。群众都急切想知道清查结果。我看近十年的账,是不是汇个总,再张榜公布一下,给群众一个交待。”
这时,小秋干咳两声,走到义刚和启南的旁边,用眼色示意他们出去。他找了个借口说:“我去屙筒尿。”
小秋走后,义刚和启南就跟着走了出来。他们走到后院,见小秋等在那里,就走到他身旁。
小秋说:“看来要从账面上,是查不出吗大问题了,正如义刚叔预料的,但财务违规的现象非常严重普遍,白纸条子到处都是。不过这处理起来很难,眼下各村乡镇都普遍存在。这也是问题所在,若不处理,村账就没法清查,而且会问题越来越严重。另外,我们发现一条重要线索,有几笔款子不知去向。”
启南问:“哪几笔款子?”
“一是九四年村里不是砍伐了一批木材。义刚叔,你还记得吗?好像有五百多个立方,卖给红宇厂。每个立方八百多块,该四十多万。我翻遍了账本,没见这笔收入。二是煤矿承包期间的几百万承包款,账上一分没有体现,去向不明。三是前年的救灾款,账上只有五千来块,听说上面好像拨了好几万块。还有村里卖给辰露饮料公司的五十亩土地,账上只有几万块。据说是二三十万块。这些都需要核实,待进一步深入清查清楚。”小秋紧张地说。
“关于救灾款问题,镇里张会计在这里,问一下她不就清楚了吗?”启南说。
“小秋反映的这些问题很重要,尤其是煤矿承包款、木材款和土地款等问题,是重要的线索。我们要顺藤摸瓜地查下去,看来大鱼就要浮出水面了。若账上真的没有,那就肯定趱账了。救灾款的事,等一下我们去问张会计,但主要是看镇账和县救灾办的账,不能口说无凭。刚才讲的,我们千万要注意保密,防止泄露,免得打草惊蛇。”义刚嘱咐道。
正当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启南听到左边过道里有脚步声,便急忙走过去,伸头往那边一瞧,见会计张圣忠在那里抽烟。张圣忠见了启南,就走过来自言自语,道:“坐久了,尿也多,屁股也坐痛了。”意思是方便方便,活动活动。
义刚和小秋见张圣忠走来,就分头朝办公室走去。他们走到张茹兰的身旁。
张茹兰作为镇财务工作人员,只是宏观指导监督,没有具体任务。她坐在那里,正聚精会神在看一本女性杂志。她三十五六岁,是文革后第一批考入省财校的中专生。她不仅业务熟,能力强,被大家称为铁算盘,而且人又随和,长相十分漂亮。她刚毕业的时候,才十八九岁,被分配到地处偏僻的梅州乡政府工作,那里离县城一百多公里。
那时,梅州乡是县委政法委书记顿昌建的工作联系点。顿昌建四十六七岁,个儿不高,生得墩墩鼓鼓,一脸横肉,长着连鬓胡子,即便天天刮剃,但仍难消清苍。他原是地区法制办的一个主任科员,下派擢升到西陵来任职。俗话说“上头一条虫,下面一条龙。”他到西陵担任县委副书记,同时兼任政法委书记,主管政法工作。当他第一次到梅州乡联系点,见到了极其漂亮的张茹兰的时,一下子就被她的美貌迷住了。后来他得知西陵镇派出所的所长陆青山,是张茹兰的表姐夫,就经常邀他去梅州打猎。
陆青山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心想这是他升官晋爵的好机会,便求之不得。为了投其所好,他不仅十分乐意陪同顿昌建,而且还从抓嫖巨额罚款中挪用两万多块,亲自到内蒙古买来两支猎枪,送给顿昌建打猎。
陆青山因此很快就被顿昌建,提拔为县公安大队的大队长。为了感谢顿昌建,他还多次从县城带着酒菜,亲自驾车,和顿昌建一起到梅州乡去打猎,美其名曰“检查指导工作”,每次还特意请表妹张茹兰作陪。尽管张茹兰不怎么情愿,但难违姐夫的一片情意。一次酒足饭饱之后,陆青山安排张茹兰去服侍顿昌建。顿昌建趁着酒兴,大白天就强行把醉意朦胧的张茹兰强奸了。
过后,张茹兰气得吵翻了天,把顿昌建告到了市纪委。在市纪委调查的时候,陆青山不仅不为张茹兰作证,相反还极力为顿昌建辩护开脱。
张茹兰气得破口大骂陆青山,是条人面兽心的搒山狗!从此她与陆青山断绝了亲戚关系。
后来,顿昌建不得不通过关系调回了市里。他不仅没受到任何的处分,而且还因祸得福,晋升为市委常委,市政法委书记。张茹兰在梅州乡实在呆不下去了,就请调到辰河镇工作,直到现在。
小秋勾腰问:“张会计,九七年上面拨给我们蓝溪村的救灾款,是多少啊?”
张茹兰抬起蓄着绷绷毛的脑袋,瞪着一双鼓鼓的大眼睛,望着小秋反问道:“村里不是有账吗?”
小秋说:“账上只有五千来块。当时我们听人说,好像不止这个数。”
张茹兰把头摇了摇,瞥开眼光,想了想说:“时间久了,记不大清楚了。要弄清这个,我回镇去查查,看是多少。”
义刚见问不出,就转了话题说:“张会计,赵副书记呢?”
张茹兰说:“早晨,我来的时候,赵副书记碰到我,说他还有点别的事。好像是处理龙浦溪村为清查村账,村主任和村民的打架事去了。他叫我先来。”
义刚说:“张会计,近十年的村账,我们清查得差不多了,想开个碰头会,看有吗问题归总一下,到时请你们镇领导作个指示!”
张茹兰说:“我哪有什么指示啊?等会儿赵副书记来了,他是领导,他讲几句就是了。”
义刚、小秋和张茹兰从外面走进会议室,坐到座位上。义刚说:“同志们,我们现在开个短会。我们村账清查已经半个来月了,进度较快,不仅清查近五年的村账,而且还往前清查了九四至九零年的村账,总共十来个年头的账。现在马上就要进入大暑,双枪在即,清查暂且到此。眼下群众都很关心这件事情,我们也应该做个阶段性的小结,向群众和上级做个交代。这次短会的主要议题有三个:一是将清查情况碰个头;二是关于向群众通报的问题;三是请镇领导作指示。下面我们就先进行第一个议题,请各小组把清查的情况做个汇报。要求汇报的内容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清查的账目数;二是清查出的问题。每组派代表,简明扼要地讲。启南做个记录,最后汇总,归纳一下,有吗问题大家再商量解决……”
说到在这里,赵副书记来了。义刚向赵副书记简要地汇报了碰头会的内容,然后请赵副书记作指示。赵副书记摆了摆手,道:“你继续说下去。等你说完,到时我再讲几句。”
义刚接着说:“二是关于张榜公布的事情。我看近十年的村账清查出来后,将清查结果上报给镇领导;同时向群众张榜公布。”义刚简明扼要地讲完后,看了看赵副书记道,“赵副书记,请你先给我们作指示,大家欢迎!”义刚带头鼓起掌来,会议室里乒乒乓乓地响起一阵凌乱的掌声。
赵副书记招了招手,示意大家停下鼓掌,说:“我同意义刚组长的意见,他刚才把工作布置得很清楚。对,我们做工作就要有始有终。村账清查了这么久,上上下下都很关心它,尤其是村民群众在路上碰到我,就问清查得咋样了。眼下双枪大忙就要到了,我们的主要精力就要转向双抢生产了。清查到这时应该作过小结,上报给镇党委,同时也应向群众公布。我没有别的吗指示,按义刚同志安排的意见办就是了。”
义刚说:“赵副书记刚才给我们作了很好的指示,我们就按他的指示精神办。下面那就各组汇报吧。”
盛欣紧接着道:“我先来。我这个组的情况是:共查发票九本,单据九百七十五张,存在的问题有两个方面:一是白纸发票太多,不是正式发票和无印章的共有四百六十八张,占总数的48%;二是林场收入问题,九五年、九六年、九七年,三年我们砍伐了林场三批木材,账面上只有一批,还有两批的收入没看到。”
义刚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他们查得很认真,连百分比都算出来了。
启南说:“我们组清查的结果:一是与盛欣哥那组情况差不多,白纸条过多。共查凭证八本,发票八百四十三张,不符合要求的有四百六十九张。这个比例那就比盛欣哥那组大得多,达56%。二是村里煤矿九零至九五年的承包费,两百多万元。账面上只体现三十多万元,其余的说是抵报刊杂志费和提留费。可提留费是从村民中收缴,直接交到镇政府那里的,咋又从这里抵扣呢?!这有重复报账之嫌。村书记参观费报账严重超标,到浙江杭州七八天,就报销六千多块。好,完了。”
小秋说:“我来吧,我组和上面情况相同的问题,我就不讲了。我这组共查凭证七本,发票八百七十张。存在的问题有四个方面:一是报账不规范,仍然是白条过多。拢共只有八百七十二张,就有五百一十九张,不符合报账手续。我看这就是严重问题。二是干部补助过高。一个村干部没有一半时间用在村务上,发的工资比脱产国家干部还高。村里每年每人补助三千元,国家每年有一千来元,两者加起来,就是四千多元。像赵副书记,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参加工作已二三十年了,一年工资都只有三四千来块;而且村书记刘光汉还拿双份,这不合理。三是接待开支过大。作为一个村,光接待费一年就有三四万块。这究竟是吃吗啊?里面还有请钓,娱乐等费用。四是账目不全。如公路修筑、林场、柑桔场和煤矿等建设投资,没有明细账。另为,我翻了翻以前煤矿上的账,问题严重;尤其是煤矿承包的账,这么多年的收入只有那么点点,承包款去了哪里?问过会计出纳张圣忠和刘芙蓉俩,他们说有专账。专账在哪里?他们说不清楚。建议进一步弄清楚。还有煤矿承包的问题。村里投入了七八百万元,年产三四万吨,只三十万元就一卖了之,其中情况,群众不知情,要求彻查。”小秋的汇报,就像一颗重磅炸弹,震得满屋子嗡嗡直响。大家被清查出来的情况震怒了。
继后,其它几个组,也将清查的情况作了汇报,所发现的问题都令人震惊。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的说:“难怪我们一年忙到头,还挜食不上噍,原来是老鼠子养儿把猫攒劲!”有的说:“村干心业也太贪了嘛,吃蛇都没有长短!”
……
义刚说:“话莫扯远了。大家还有吗要补充的?”
“暂时没有。”
“一下子想不起来。”
义刚说:“好,大家认真地回顾一下,想到了,过后再补充,报到启南那里。同志们,大家辛苦啦!下面我就大家刚才汇报清查村账,所存在的问题,讲几点意见:一对于已查九零年至九八年近十年的村账,我们将按年度汇总统计好,列出收支及存在的问题。二对有待核实的账目问题,我们散会后将立即派人加以落实。三其余八一至八九年十年未查的村账,将在下一步安排继续清查。”义刚讲完,最后征求清查小组班子成员意见,问:“你们还有吗补充的吗?”
大家异口同声说暂没有。
义刚说:“好。关于有待核实村账问题,我们清查领导小组班子,再开个碰头会,尽快加以落实,争取在后天向群众公布。”义刚最后问:“赵副书记,你还有吗意见和指示?”
赵副书记见查出了那么多问题,心里吃不准了,便改口说:“我基本同意义刚的意见。但公布之前,我看先给镇里黎书记和杨镇长汇报一下,看他们意见怎样再定。”
小秋听了赵副书记的讲话,极不满意;尤其是最后那句“让镇领导看了再定”的话,心想按他这种说法,若是镇领导不同意公布,那就不公布了。那我们这次清查不就白查了,于是提出异议道:“赵副书记,对于你刚才的话,我有不同的看法:一你是不是镇党委?若是,那你就是代表镇党委和镇政府,领导这次清查村账。既然是,我看就没有必要再给黎书记和杨镇长请示汇报啦,你拍版定就可以了。即使要汇报,那是你的事,因为你受他们派遣,代表镇党委和政府。二若按你刚才讲的意思和逻辑,就是要先向镇党委镇府汇报,如果汇报后,他们不同意公布,那账目就不公布了吗?那还要我们清查小组清查做吗呀?”
小秋停了停,看了看会场一眼说:“讲实话,我们这次查账,就是在村镇不怎么同意的情况下,拖了四五年之久,有幸碰上中央省市对村镇财务管理体制改革,这个好时机,才得已进行,要不就是云南的唢呐‘哪里哪里’呢!我认为,这次清查小组,就是在你镇党委和镇政府的直接领导下,选举产生开展清查工作的。如果只清查不公布,那我们的工作,不就白做了吗,那怎么向群众交代啊?如若不公布,到时我们清查小组,是无论如何负不起这个责的。赵副书记,你和你镇党委镇政府,也都负不起这个责的,我看谁也负不起这个责的!”
赵副书记坐在那里,如坐在针毡上,毛焦火辣,心想,你一个农民毛头小子,竟敢公然顶撞我一个堂堂正正的镇党委副书记,否定我的意见,真是蚂蚁戴绿豆壳,不知天高地厚。他霍地站起来,红着颈梗教训道:“你这是无组织,无纪律,无政府主义的言论,是极其错误的。你这是不要党的领导,抛开党委闹清账!”
小秋见赵副书记拿大帽子压制他,而且上纲上线,也毫不示弱。他不慌不忙,调侃道:“赵副书记,你给我戴高帽,谢谢你。可你选错了时间,现在是大热天,我受不起,也不合时宜。若是冬天,那我真要感谢你。好,我问你,赵副书记,难道这次清账,是在国民党,或民进党的领导下吗?如若是,那你就可以指责说是无组织,无纪律,无政府!但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就不存在不要党的领导,抛开党委闹清账。要不你就是自己否定你是共产党,或否定镇党委和镇政府!”
小秋的话说得赵副书记张口结舌,气得他用手指着小秋嚷道:“你……你——放肆!”然后一屁股踏在凳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会场里发出一阵暗暗的嬉笑声。”
小秋的辩论能力是很有名的,上大学的时候,在学校就显露头角。大三那年,他被学校推选为,参加全国大学生辩论大赛队队员,经过全国高校几十支队的多轮唇枪舌剑的角逐,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入决赛,夺得了团体全国大赛二等奖,个人优秀奖。由于他是学法律的,又经过了专门训练,他说话的政策法律水平和逻辑能力都很强,一般人是很难驳倒他。
过了好一会儿,赵副书记想了想,陡地标出一句强硬的话:“不管你们怎样说,没有我的同意,谁也别想公布账目!”
义刚恰到好处地掌控着说话的火候,既等小秋把要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但又要让赵副书记有一个合适的着地台阶,以致使事情不至于闹到僵局的地步时,他才便于出面说话。义刚见时机已到,清了清嗓子,道:“刚才赵副书记和小秋,都从各自的角度,谈了自己的体会看法,俩人说得都有理,都对。赵副书记作为镇党委,镇政府派来的领导,他代表的就是镇党委镇政府。我们这次清查工作,就是在赵副书记的直接正确领导下,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赵副书记因为是受镇党委和镇政府的派遣,他从组织程序的角度,向镇党委和政府做个请示汇报,这是风行水上,自然成纹的事情!”义刚顿了顿说,“小秋呢,也是本着对群众和工作负责的态度,将我们清查的帐目,及时地向群众公布,做个交代,有始有终。这无疑也是对的,也是和镇党委和镇政府二者目的一致的。既然同意清查,那就必然要公布,这是毫无疑义的,不然那还要清查做吗,清查有吗意义呢!”义刚加重了语气,“这样吧,我们把近十年来村账清查核实完毕后,复制一式三份,首先给赵副书记一份,请赵副书记就按他们的组织程序,去向镇党委和镇政府汇报;其次给村支两委一份;再一份就留给我们清查领导小组。然后,我们就以清查组的名义,实事求是地对群众公布。”
义刚的话音刚一落,就响起一片热烈地掌声。赵副书记也随着大家拍起手来。义刚招了招手,示意大家静下来。义刚问大家还有吗意见吗?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吗。
盛欣突然站起来,说,“慢,我还有点建议。我们在这里已经半个多月了,田地里的活儿全丢了。我们是农民,以农为生,靠田地里的庄稼过活,不能光查账,丢了庄稼。现在快要双抢了,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若耽误了双抢,我们一年的谋望就会打水漂,到时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所以我的建议是,第一阶段告一段落后,就放假进行双抢,忙完双抢再接着干。我就讲这点。”
“讲得很好,我们要清查双枪两不误。我是打算等公布村账以后,再作安排。你先说了,好。”义刚又转向赵副书记问,“你还有吗指示吗?”
赵副书记无奈地摇了摇手,表示没有。
义刚说:“大家就按各组的分工,各自抓紧对清查出来的问题,进行核实。第一阶段结束就放假准备双抢。请清查小组领导班子留下来开会,其余的散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