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久落必有久晴,大涝必有大旱。”这话一点儿不错,自七月大雨大涝灾害之后,直到九月上旬,将近两个来月了,老天爷吝啬得,没下过一点儿雨。
处暑节刚过,虽已迈入秋季,但气温仍然高亢。秋老虎似乎更加猛烈,更加炎热无比。早晨,晴空万里无云,烈日似火,天仍在闪闪地干。平地上,公路上,河滩上到处只见火焰子乱搅,似乎划根火柴,连空气都会燃烧起来。山坡上,田野里的树木和庄稼的叶子都干枯了,甚至连一年四季常青十分耐旱的楠竹,连巅子也干焦了。天地间到处是一片愁人的干旱景象。可是公路两边有水的田里,晚稻禾苗却长得出奇地茂盛。
县委副书记向政农和人大副主任孙泽,坐在吉普车里,像坐在蒸笼里,热得汗流浃背。尽管车子开动有风,但三十七八度的桑拿高温天气,连吹来的风,都是热烘烘的。他们两人作为县委人大分管农业的领导,是刚从省里参加完灾后农业工作紧急会议,一散会就赶急趱下来了。
由于今年七月份,全省遭受了特大的洪涝灾害,农业形势十分严峻,尤其早稻损失惨重。为了确保年初预定的粮食产量目标,省委省政府在会上强调,早稻损失,晚稻补;田里损失,地里补;主粮损失,杂粮补。同时要求各级党委政府部门,千方百计,认真抓好晚稻的种植管理工作。但是眼下空前的旱情,使本已重灾的农业雪上加霜。自实行以户为单位,农业家庭联产承包生产责任制后,国家包括各级政府都重商轻农,把所有的精力和热钱,都倾囊投入到招商引资、土地开发、城镇建设,交通运输等二三产业上,而对农业基础设施不屑一顾。虽然大包干,使农民生产积极性空前的高涨;但是小生产者私有观念的劣根性,也日益膨胀起来。那些原来在人民公社时期,修建起来的农田水利公共设施,在人们对土地罕见的贪婪掠夺,以及体制的缺陷,已被毁坏殆尽了,致使本已强弩之末自由放任的农业,抗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已经显得十分脆弱;甚至不堪一击。这些问题,不仅在这场百年未遇的洪灾面前,已经充分暴露无遗,而且还将对日益遒劲可持续发展的农业,构成严重的威胁和危害。
向政农和孙泽这次下来,主要是进一步全面贯彻落实,省委省政府的农业会议精神,检查了解全县灾区粮食生产种植,以及灾后农民的生活情况,并对影响和暴露出来的农业农村,可持续发展的深层次问题,做个调研,以利有的放矢地解决三农问题。他们两在短短的两三周内,除了辰河镇,几乎跑遍了全县六个办事处,三十二个乡镇。他们不分昼夜工作,白天下乡检查,晚上听取汇报。他们所到之处,都无不是洪水留下,那疮痍满目的灾情和愁人的旱象。面对此情此景,两人都不免忧心忡忡。向政农焦虑地对孙泽说:“老孙,我看今年我们县粮食过三亿公斤,怕是要大打折扣了。”
“唉”,孙泽叹了声气说,“早稻损失那么严重,要过三亿,黄瓜打锣去了大筒了。虽然灾后采取了各种措施,晚稻也基本完成了种植任务,山地丘岗河洲滩涂等空坪闲地,也都扩种了红薯、包谷、高粱和绿豆等旱地杂粮作物,但碰到这样罕见的干旱,粮食过三亿难哪!老向,你看路边稻田都脱水了。再这样干旱下去,莫说是过三亿,过两亿怕都困难哪!”
向政农说:“民以食为天,无粮不稳啊!粮食保证不了,群众的生活就成了问题。我们看了那么多的农户,尤其是灾区的农户,大多缺吃少穿。一些乡镇救灾粮款不到位,有的甚至被挪用和挤占;即使到位的那些地方,也囵是胡椒不辣汤,受灾面太宽太大了,不济事。”
孙泽忧虑地说:“我担心今年税费的收缴,会不会出现我们兄弟省市,发生逼死人命的事情。过去我们讲国民党万税,现在老百姓也喊我们万税。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建国都几十年了,还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丑国又丑寡啊!国务院邹副总理的批示你看了吗?”
向政农说:“我早就看了,几天几夜我都睡不着觉。现在农民的负担问题的确重呀。这既存在上头政策体制缺陷问题,也存在下面一些乱作为问题。中央虽三令五申地强调减负,但是越减越重。我们县有好几个乡镇的农民,把税费负担问题都反映到县市,甚至到省府了,其中蓝溪村就已经上访到省市里。若不从政策体制上加以理顺,从根本上解决农村、农业和农民问题,总会有一天要出大事。听说四川安徽两地就有上万人,因税费问题,闹到乡政府上访请愿。”
孙泽说:“起初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包产到户,极大解放了农业生产力;生产关系的改革,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我国农业出现了可喜的局面,但是好景不长,被上面“分灶吃饭”的财政体制,包干改革搅黄了。农民成了唐僧肉,弄得现在我们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农民真苦啊!我们常讲我们和农民是鱼水关系,可现在变成了油水关系。物极必反,这既是自然规律,也是社会规律。唉,我们是杞人忧天,怕天倾哪!”
他们俩说着话,不知不觉,车子就到了蓝溪村河边的龙门井井水墈上。
向政农说:“老孙,这里的井水很有名,我们下去喝口凉水吧。”
孙泽说:“好。天气太热了,口都干焦了。”司机把小车,停在井水上面路旁一株大刺槐树的树荫下。
喝过凉水后,他们在井水旁的树荫里,歇了会儿凉,就从岩磴上走上来。向政农对孙泽说:“我们到蓝溪村受灾最严重,几个村子去看看。一个多月啦,不知道那里的情况现在怎样了。我还是在刚暴发洪水,那阵子到过那儿。”
孙泽说:“好”。
小车顺着蓝溪河的沿河公路,七拐八湾,绕过了好几个村子,来到辰河边上。这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于家坪、王家坪、吴家坪和刘家坪几个自然村。它们一溜相继坐落在辰河边上,面临辰河的要冲,上次洪灾就冲毁房屋五十来栋。
他们来到这里,满目都是被洪水损毁的惨烈破败景象。虽然洪灾过去了一两月,但偌大的村子,仍然到处是屋场翻天,断壁残垣。即是没被冲毁掉的房屋,也是东倒西歪,有的甚至壁板脱落,光剩个空屋架,可怜兮兮地支棱在那里。整个村子,只有几户有钱的人家,在平整地基,准备筹建房子。村庄很多地方,地皮都被洪水冲掉了一层,露出里面的黄泥骨子土,地上寸草不生。甚至有的大树被连根拔起,有的被冲走,有的还沦在那儿,裸露的树脑上,那伤痕累累一篰篰白色的树根,都垂头丧气地吊在那里。新垒砌黄泥田埂的田里,已经栽上禾苗由于表层肥土被洪水冲走了,田里明显缺肥。栽下的禾苗就像大病初愈的病人,一副枯黄的病态。
向政农和孙泽来到吴家坪村。村里的人们听说县上来了两位大领导,都好奇地蓬来看热闹,因为他们从来还没有见过所谓的县官。吴家坪村的盛欣和义成,他们刚从田地里回来,听说县上来了人,放下农具就赶了过来。
义成一见是向政农,就连忙走拢去热情地打招呼:“哟,是向副书记,这么大热的天气,你们咋还来下乡呀?”向副书记见是义成,忙走上前,紧紧地握着义成的手。义成是因为上半年调田的事,认识向政农的。向政农指着孙泽介绍道:“他是县人大孙副主任。”他们互相认识后,握了握手。义成从旁边村民的家里,搬来了几张小凳子,放在禾场坪的柚树荫下,给向政农和孙泽坐。
向政农随即问起了,村里的晚稻种植情况。
盛欣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晚稻按年初的计划面积,栽是栽了下去,但禾苗长势并不咋样好。你们沿路来可能已经看到了,一二三类苗各占三分之一,可以往我们这里全是一类苗呢。”
向政农问:“为什么二三类苗比例占这样重呀?”
盛欣说:“一是缺秧苗。今年洪水秧苗损失严重。半数以上人家的秧苗,被洪水冲走或被潮泥沤烂。少数人家种的是复水秧。大多数的人家是从外地买的高价秧,他们栽的大多是根根秧。二是缺肥料。因为在涨洪水之前,大家都把晚稻田的肥料买回来了,洪水一来,全浓长江去了。由于猪粪、牛粪、鸡鸭粪等农家有机肥料,全被洪水冲走了。现在大多数人家又买不起化肥。再加上田里的肥土,被洪水冲走了,翻耕过来的都是老底子土,禾苗来事慢。”
向政农问:“救灾粮款你们都发了吗?”
义成说:“你莫问救灾粮款了,发是发了,但囵是胡椒不辣汤。冲毁房屋的,每户给一千五百元,一个半立方木材指标。其余受灾的群众,每人发放二十块钱,救灾粮一十五斤。另外有子女在外头工作的,分文都不给,而在工作单位的子女,他们每人还要硬性扣缴两百来块工资,作为抗洪救灾捐赠款,他们救灾着双棒棒呢!”
向政农听了,“哦”了一声,就不做声了。
孙泽说:“上面拨一百来万块救灾款,县里又自筹一百来万块,总共就是两百来万块;粮食一百来万斤,还有衣物等。可到了下面,怎么就只剩这点点儿?那灾民群众生活怎么过呀,救命粮他们也敢动吗?!”
义成说:“这年头只要有权,有吗不敢动的!?”
向政农问:“嗯。早稻收起来还有点吗?”
义成说:“受灾轻的,早稻收起来还有点儿,但那都是泥澄子谷,吃起来药苦。受灾严重的,颗粒无收!”
向政农问:“你们栽种有中稻没有?中稻损失不会太重吧?”
盛欣说:“我们这里的田地主要在坪上,山地不多,中稻大多栽在山脚和山顶。山顶上的天水田,今年又遭受大旱,几乎绝收;山脚下的遭洪涝,真是月婆子屙痢双折本。今年的洪水好大呀,都冒坪一丈多高了。你看那洪水的印子,都还清晰地留在屋瓦背上。”
向政农、孙泽与村民座谈了很久,问了灾后很多情况。
时过中午,义成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和地上的树影,问:“你们还没有吃点心吧?”
向政农说:“不饿。”
义成说:“这么长天远日的,不吃不行,不吃咋能做事呢!”他要向政农和孙泽,到他家里去吃点心。他们两推辞不过,就和盛欣四个人,一同走到义成的家里。义成叫他堂客去买点儿荤菜,自己烧火煮饭。向政农说什么也不许,说:“你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现在正在度灾荒,要不我们就不吃了。”
义成没法,只好依了他们。他叫堂客付婶蒸了几个盐鸭蛋,炒了碗从河里捞来的火炕鱼儿,煮了一大钵南瓜,还有一样当家菜豆荚酸。不一会儿,饭菜熟了,摆满了一小桌子。
孙泽见桌子上的饭黄黄的,风趣地问,你们这是什么米啊,怎么上了色呢?
“这是水浸米。”盛欣告诉道。
由于奔波劳累了大半天,一闻到饭菜的香味,向政农感到实在饿了,他端起碗,就三刨两咽地吃起来,但是饭一到嘴里,就有股难闻的泥腥和苦涩味儿,喉咙陡地像变小了,难以下咽,他们豁蛮儿吃着,心想我们农民就是靠吃这些东西度日呀!
向政农边吃边问:“按你们刚才说的,现在离晚稻收割还有两三个月时间,怎么过呢?”
盛欣说:“靠卖青禾救急。”
向政农和孙泽听了,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孙泽吃惊地问:“什么叫卖青禾呀?”
盛欣哩哩啰啰不肯说。向政农见他们有隐情,越是不肯说,他就越要追根刨底问个究竟。
向政农说:“你就讲给我和孙副主任听听,不要紧的,我们是只来了解情况的。”
盛欣还在迟疑。
孙副主任劝说道:“你讲吧,不要有什么顾虑。东西是你们自己的,卖不卖又不犯法,讲讲让我和向副书记听听,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好帮帮你们。”
盛欣说:“我们农民,在五黄六月的时候,缺钱憋,扯耳朵进不了口,就把青禾烂便宜卖给粮贩子,换取预付款,用于应急;待收割了,再把晒干车净的谷子交给粮贩子,粮贩子就把余下钱付清。这就叫卖青禾。”盛欣看了看他们,接着说,“我们这里已经卖了好多年了。以前我们这里卖的是早稻。前几年国家下文规定农民交公粮,一律不得缴早稻了,国家只收中稻和晚稻,说吗早稻米质不好,饭不好吃。粮贩子也就不要早稻了,我们就只好卖晚稻。早稻留给自己吃。”
向政农蹙着眉,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价钱怎样?”
盛欣说:“莫问价钱,便宜得很哪!我们农民流着汗种田,淌着血泪卖粮。每百斤只卖四十到四十五块,而且还不是一次付款。付款一般是分两期,先付百分之五十到六十,余下部分待到收割交清稻谷才付完。但这样的价格还要找人担保,要不还卖不出去呢。若按现在的市场价,杂优晚稻每百斤要卖八十到九十块,与卖青禾相比,我们每百斤就焦干儿,舍掉四十到五十块钱。”
孙副主任问:“怎么会舍掉那么多呢?”
盛欣说:“咋不会呢,你听我算算就知道了。若不卖青禾,一百斤谷子出七十斤米,每斤市场价最低卖一块三毛钱,七十斤米就有九十块钱;还有三十来块的糠钱。这样一百斤谷子,至少可以卖一百一二十来块钱。我们卖青禾,只得五六十块钱,被粮贩子就吃去了一半的脑皮。加上种田成本高,你想还有谁肯做田啊?也是咱农民自己要吃饭,没法!”
向政农和孙泽听了,怔怔地愣在那里,尤其是向政农,陷入了长久深沉的忧思中。这些年来,自己作为分管农业的所谓父母官,从来闻所未闻农民卖青禾的事,只知道粮食价格低,生产成本高,投入大,划不来。但究竟怎样大,大到什么程度,连想都没想过。看来农业问题远不止这些,不仅是国家投入问题,成本问题,粮价问题,税费问题,还有市场等等问题。唉,农民的生存实在太艰难!我们的很多领导干部,根本不了解农村和农业,根本不知道农民的苦衷啊。只知道一味地发号施令,一个劲儿地增加税费提留,催粮催款;甚至有的干部,一边吃着农民血汗种的粮食,还一边谩骂我们的衣食父母为“刁民”。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下乡到农村调查,只是蜻蜓点水,太浮浅了,太不负责任了,而深感这次调研,不仅收获巨大,而且也给了自己上了很好的一课。
吃过午饭,院子里聚集了好多的村民。他们是前来打听,今年税费收缴消息的。他们担心地问:“县里的大领导,今年我们这里遭了大洪灾,税费上缴,是不是不会增加,或是减少点儿?”
向政农看着院子里,有几个十七八大的姑娘,夯着锄头,徛在那里,他们面带羞色,穿着破烂的衣裤,连背庭、胸前和大腿的皮肉,都露在外面。这使他这个做父母的心里,陡地一阵酸楚和难过,心想这些正处花季烂漫的姑娘,本应该打扮得花枝招展,无忧无虑地幸福生活。但是他们穷得衣裤连羞丑都遮不住。他的心里一阵绞痛,哽着喉咙说:“这个,我们把你们情况和要求带回去,尽量反映给县委政府,争取在往年的基础上,多少有点儿减少。现在中央一再强调,为我们农民减轻负担。我想你们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义成叔,不好了,荷英嫂跳水了!”良玉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
“她在哪里?”义成急忙问。
“在阴沉木潭河边。”良玉喘着气说,“幸好义刚叔下乡回来,从那儿路过,听到对面河滩上,几个放牛的孩子叫喊,有人跳水啦。义刚叔疾忙跑去,把她救上了岸。现在可能把她背回家了。”
“她人咋样了?”盛欣问。
“救上来的时候,已经不醒人事了。”良玉说。
“快,我们去看看,救人要紧!”向政农催促道。大家也一齐跟着朝荷英的家里赶去。
荷英家门前禾场坪里,已经蓬了一大堆人。这里已经哭沸撩起了。向政农和孙泽一来到这里,急忙分开围着的人群,见地上铺着一领破席子。席子上半躺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全身衣服水淋淋的。她衣襟褶皱着,露出了白蒙的皮肤。她上身靠在捩坐在席上春燕的大腿上,头软溜溜地歪耷在春燕的怀里。
荷英的女儿麦花和儿子小春,两人趴在他娘的身上长哭,喉咙都哭嘶了。小春哭着说:“娘啊,我要娘啊,我不读书了,你莫去借钱了!”
麦花坐在地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哭得生呕地说:“娘呀,我和弟弟都不去读书了,你莫为学费钱,逼成这样子唦!我和弟弟帮你干活儿!”
她的公公李驼子和婆婆坐在壁脚的地上,眼流济济地哑哭。在场的人都被这凄惨情景感动了,悄悄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义刚一直站在旁边,见县里向副书记和孙副主任也在这里,就走过去,打招呼道:“向副书记,孙副主任,你们两位领导也来了?”
向政农和孙副主任同时“嗯”了声。
向政农说:“我们下乡到你们村,刚知道。人要紧吗?”
义刚说:“大概不要紧。她肚子里的水刚控出来了,估计没吗大问题。幸好我从镇里回来碰上,要不迟点儿,就过干啦。”
向政农说:“是不是到医院去看看。你看,她人还瓤垮垮的,好像还没有恢复过神来。”
义刚说:“到医院去看看,稳是稳整些,保险些!”义刚掉头叫春燕和良玉,把荷英先扶到屋里去,把湿衣服换掉,等会儿到医院去看看。
荷英听说到医院去,一下子挣扎起来,但身子沉甸甸的,手脚软如麻瓤,不听使唤,动了几下,没有挣扎起来。她摇着头,声音轻如猫叫似的,只在喉咙里打转:“不,不用去,我,我没病。”她是担心没钱。
良玉走到两个孩子的身旁,劝他们莫哭了,说他们的娘没事了,叫他们去烧点儿开水,给他们娘喝。两个孩子很听话,生着呕朝灶屋走去。
春燕和良玉,把荷英用力馋扶进房里。
义刚走到壁脚,劝说坐在岩板上哭得很伤心的两位老人:“李伯,你们两位老人就放心吧,荷英没有大碍了。家里有困难,大家掖着拽着想办法,会过去的。”
两位老人十分感激义刚,在危难的时候,多次相救他们,要不这个家就会黄桶散箍了。向政农和孙泽也走了过来。义刚向两位老人做了介绍。
向政农问两位老人:“家里碰到什么困难,使荷英想不开?”
李驼子把家里的情况,向他们哭诉着说:“洪水把家里冲洗得一干二净,要粮没粮,要钱没钱。眼下最大的难处,是两个孩子读书的事情。开学这几天了,两个孩子还无钱交学费,直到现在还进不了学校。荷英把亲戚六眷都跑高了,仍没有着落,今儿她好像到镇里,不知咋的,估计又落空了。可能是逼急了,想违经了,才……”老人眼泪双颗双颗,从他那枯瘦打皱的脸上滚落下来。
孙泽问:“一学期要多少学费?”
老人说:“一人要两三百来块钱,两个孩子五六百块钱。家里穷哪,拿不出。”
义刚又把他儿子李晓明的情况,跟向副书记和孙副主任说了,最后道:“李晓明的案子,确实有些蹊跷。他在牢里一直不服,要求法院重审。这次,发放救灾钱粮,村书记刘光汉说他们是劳改犯家属,一分一两也不给他们,日子过得好恓惶的!”
禾场坪里的人们议论纷纷:“这一屋子真遭孽了。老的老,小的小,都是些吃得做不得的,光靠荷英一个人,哪里挜得过来啊!”
“麦花和小春这两个孩子可怜了,怪懂事的。他们父亲出事后,原来活蹦乱跳的孩子,一下子就温势了。”
“古话讲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我是不信那鬼话。两位老人一世都安分守纪,为人忠厚本分,得到善报了吗?”
“讲过来,讲过去,还是一个‘穷’字在作怪。我们农村有吗搞头,从年头忙到年尾,连嘴巴都糊不了。这样税,那样费,老鼠子养儿把猫崭劲!”
向政农把嘴巴凑到孙泽的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后,就各自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共凑了六百来块。他们走到房里,把钱递到换好衣服荷英的手里,说:“这点儿钱,给孩子做学费吧。”
荷英说吗也不肯接,春燕代她接了,谢了两位领导。荷英和他的阿公阿婆及两个孩子,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给向政农和孙泽他们磕头,感谢他们救苦救难的大恩大德。
向政农和孙泽见了,慌忙把他们几爷孙搀起来,说:“你们不要这样。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让你们受苦了。我们下乡,没带多少钱。你们先把孩子送去上学。学杂费的事情,等会儿我们叫镇领导,跟学校校长打个招呼,叫他们尽量减免些。”他们坐了会儿,又劝说了一番,见荷英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就对义刚说:“我们还想去看几个村子。”
向政农和孙泽怀着沉重的心情,从荷英的院子里走出来,什么话也不说。荷英一家子和大家,把他们一直送到村口,默默地望着他们消失在柑橘林里。
义刚陪向政农和孙泽去走访刘家坪。在路过刘家坪一处山岗时,远远瞧见一堆人,他们敲着锣鼓,鸣放着鞭炮。孙泽问:“那是在什么?”
义刚说:“这是刘光汉他们,为他被洪水冲走的哥哥,刘光勇做道场。”
向政农问:“上次抗洪救灾,我们救起你。你不是说他被你救上上岸了吗?”
义刚说:“是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可不知咋的,洪水退后,就是不见他踪影,事情真是蹊跷!洪水过后,他们家人四处寻找放信,打听消息,可都没有他的下落。我们也帮他们到下游四处寻找,可就是杳无音信。于是刘光汉家人及亲戚六眷,都认为刘光勇,被洪水淹死冲走了,便在前几天,请道人给光勇修了衣冠冢,今儿可能在给他烧七。”
孙泽说:“听说当时刘光汉码头上,停泊着三四艘大船,都不肯去救他哥!嗯,现在他倒舍得钱搞这些名堂?!”
义刚说:“这是做给世人看的,遮阳人眼!”
向政农说:“看来,这人真有心术,手挽忒高啊!唉,不管他了,我们走吧,还去看几个村子。”他们又走访吴家坪、聂家坪和王家坪等几个村子。
时已迟暮,橘红的太阳,已经压在西边钢蓝色的武陵群峰上。苍黄的大地,沉浸在绯色的晚霞中。田野上三三两两的农民,趁着晚凉,还在薅田除草。只有归家的孩子们,搒着牛,赶着鸭群,自由自在地用清脆童音,兴致勃勃地唱着那令人生馋的歌谣:
莲花落,落莲花,
莲花时节煎糍粑。
糍粑煎得两面黄,
又着猪油又着糖。
向政农和孙泽到蓝溪村调查访问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辰河镇黎苗和杨孟春的耳朵里。他们疾忙开着辆桑塔纳小车赶来了,黎苗一边解释,一边叫向政农和孙泽上车。小车朝镇政府开去。在车上黎苗汇报说:“县委办打来电话,叫你们明天赶回去,参加县委关于秋季税费征收的会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