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天上起云了,浓黑的云朵,就像撕破的黑色棉絮,层层叠叠地涌来,不一会儿堆满了整个天空。低矮沉重的天空,如同一口倒扣的黑锅,吊着一天的大雨。空气闷热潮湿,一丝风也没有,像蒸笼一般。屋子的壁脚石板上、磉碇上和水缸上,都冒出了大汗,水淋淋的。
小秋赶场回来,吃过晚饭,用蛇皮袋装了几条西瓜和香瓜,提着朝义刚家里走去。淑珍见小秋来了,说:“你提那么多西瓜做吗?你贷了那么多款,卖掉还要还账呢!”
小秋说:“这不值几个钱。今儿刚开园,送几条让大家尝尝。”小秋四处望了望,没见义刚,就问淑珍,“婶,义刚叔呢?”
淑珍说:“他在后面偏厦过猪食。”淑珍掉过头朝屋后喊,“喂,当家的,小秋来啦!”
小秋说:“淑珍婶,不要喊他,我没有别的事。”
义刚穿着背褂和西装筒子裤,从屋后走出来说:“小秋,听你爹说,西瓜开园上市啦,收入咋样?”
小秋说:“一般儿,总共才接得一两千块钱。乡镇不如县城,地方又小,又是产地。俗话说货到地头死,现在是出期,卖不起价钱,不像五六月初要卖两三块钱斤。今儿我们这里只卖八九毛钱斤,县城可卖一块多钱斤。”小秋和义刚坐在禾场坪的竹凉床上说着话。
淑珍见小秋身上的红背挂,被汗水湿溻了,润济济的,浸湿的地方,现出深红晃眼的颜色,就找来一把蒲扇,递给小秋,说:“天气闷热,看样子,有场大雨。”然后,她转头对义刚征求意见道,“屋里热,晚饭就放外面禾场坪吃?”
义刚应道:“好。”
小秋问:“你们还没吃晚饭啊?”
义刚说:“等会儿,你就在我这里吃。”
小秋说:“我刚放脱饭碗才来呢。”
淑珍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把四方桌子搬到禾场坪里,边忙着摆饭菜,边说:“我今儿捞了点儿好菜,有鲊肉和秧鸡。雪栀放假回来了。等会儿,你就陪你叔喝杯酒。”
小秋说:“肚子还饱饱的,装不下。”
淑珍说:“俗话讲后生家,过个门脚都要吃三碗饭哪!”淑珍边摆碗筷,边说,“雪栀担凉水去了那么久,咋还不回来呢?”
“妈,我回来了!”在院子园坝外,隔着老远就响起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担凉水的人好多呀!大家都要排队等候。”说话的是雪栀。她高挑的身个,白净的肌肤,俊秀的脸上淌着汗水,担着满满一担凉水,颤悠悠地走来。
义刚和淑珍生有一双儿女,大的是儿子,叫吴杰。他在上海读大学,放假不回家,利用假期在那里打工挣学费。小的是女儿,就是担水的雪栀,去年才考起武汉大学。
说起雪栀这个名字,还有个有趣的来历呢。因为雪栀是夏天生的,满月的那天请满月酒,亲戚朋友酒足饭饱之后,都想瞧瞧娃儿。二婶是个心直口快,古道热肠的人,她喝了点儿酒,高兴地说,现在计划生育,农村只许生两个,大多生的是同边手,要么都生男,要么都生女;生得儿女齐全如意的就很稀少。俗话说儿女前世修,她夸赞义刚和淑珍他们俩,前世修得好,会生育,生就一儿一女一枝花。
吃罢酒饭,依照乡村的习俗,满月这天,需举行满月仪式:剃胎毛和见天日。淑珍请来镇上的老戴匠,给月娃儿剃胎毛,剃好胎毛,就用煮熟剥壳的柔软鸡蛋,在月娃儿的头上,轻轻滚过三遍方罢,然后就把它与其它的熟鸡蛋,分发给孩子们吃。接着就是见天日,它须由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主持。二婶当仁不让,自告奋勇,从淑珍的怀里,将月娃抱到禾场坪,朝天“喔嗬、喔嗬、喔嗬”大喊三声,当即封赠吉言,祝娃儿一生,平安吉祥,长命百岁,荣华富贵!仪式结束。随后,二婶将娃儿捧到壁脚的蔽荫处,于是大家都争先恐后,蓬上去观看娃儿。大家见娃儿生得五官端正,眉目清秀,白白净净,都夸赞她长得好
接生乸说:“我接过那么多生,从来还没见过生得这么白净的娃儿,她就如一朵笑雍的白色栀子花”
二婶问:“娃儿叫吗名字?”
义刚说:“还没取名呢。”
二婶听了,道:“咋这么久了,还不给她取个名字呢?咦,我给取个名儿,义刚淑珍,你们大家可不要责怪我,喧宾夺主,嫌取得不好嘞!”
义刚说:“咱求之不得。”
接生乸说:“哪能责怪呢!取个吗名儿,讲给大家听听?”
二婶一下子,便想起刚才接生乸说的话,说:“那就叫‘雪栀’吧?”
大家听了,都交口称赞,说:“二婶取得好!真看不出,二婶还蛮有文才呢!”
当时,淑珍听了十分称心如意,说:“感谢二婶,金口玉言,取得好,取得好!”于是重重地封赏了个大红包,乐得二婶眉飞色舞,在雪栀白嫩的脸蛋上,连连嘟嘟地嗍了几口。
一转眼雪栀长大了,现在已经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她放下水桶,看见小秋坐在凉床上,说:“小秋哥,你来啦,喝口凉水吧!”
淑珍把饭菜上齐后,义刚从屋里拿来瓶酒,叫小秋坐拢去喝酒。小秋推辞着。淑珍拉着小秋,无论如何要他陪义刚喝杯酒。
“小秋不陪,我来陪。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是不请自到的。”盛欣穿着轮胎草鞋,从院子外面大步流星走了进来,问,“有吗好酒?唷,雪栀妹子回来啦。”
淑珍高兴地说:“你真是嘴巴长。”
雪栀咯咯地笑着说:“猪八戒的嘴巴长。”
盛欣说:“雪栀妹子,你骂我啊?”
淑珍斥责女儿雪栀没大没小。
雪栀咯咯地笑着跑进灶屋,拿了一副碗筷,又趱了出来,勾腰递给盛欣,嬉笑着说:“小妹赔礼道歉了,请!”
他们一边说着笑,一边吃着饭。
盛欣夹了筷子紫红辣子炒米熏秧鸡肉,放进嘴里,说:“嗯,好吃!淑珍婶,你这鸡肉炒得真好,辣咊了,香喷喷的,连小舌子都嗍进去了。小秋你也试试。”盛欣喝了几杯酒,话就多起来了。他边吃边感叹道:“义刚叔,你真有福气。家里不仅有双好儿女,在行听话,有出息,都考上了国家名牌大学;还有个好内眷,把家里搞得熨是熨帖。你在外累得千倒万倒,到屋还有口好饭菜吃,真是幸福!”
淑珍说:“爱银马虎了,你不幸福?真是这山望见那山高啊!”
盛欣背兴地说:“唉,缓些日子,这山都没山了,还望吗高呀?”
义刚问:“做吗啦?”
盛欣说:“她娘屋里的人,今儿赶场撞到我报信说,她胸前吊擂姜杵,处心要和我打狗散场。”
义刚问:“是真的?”
盛欣说:“是真的,那还有假?”
小秋说:“你个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莫和爱银嫂子是一样唦。你上门认个错,讨个好,把她接回来,不就了啦!”
盛欣白了小秋一眼说:“你晓得个吗?他不是你讲的那种女人。她的眼睛长在额头顶上,心高望天嘞!”
淑珍被盛欣的话惹笑了,说:“那不是变成二郎神了,你莫讲得那么难听唦。要不你明儿陪我去走趟,把她接回来。双抢大忙了,家里没个女人也不行。一个男人家,忙里忙外,不是事。另外女人结婚了,长期歇在娘屋,也不是过日子,家也不像个家。俗话说女子无夫身无主,男子无妇财无主。”淑珍夹了筷子菜,说“你准备下,称几斤肉,打两壶酒,买点糖果,我帮你去把她接回来。”
义刚说:“你婶子说的也是,就这么办吧。她行娘屋也这么久了,就是有气,也该散了。不是忙清账,我早就叫你去接她了。你莫和她较劲赌气啦!”
盛欣说:“我哪里和她较经赌气呀。她这人你们不是不知道。若这样去,她越发得势,猫尾巴会越捋越纠,你们要去你们去,若搞得不好,打泼茶瓮还得面灰。东西我准备起,要不你们还讲我小气,吝啬舍不得!”盛欣搁了好一会儿道,“这事内情你们可能不晓得。”
淑珍听盛欣话里有话问:“有吗内情啊?”
盛欣眼睛红红的,低着头撇开眼光说:“我好几天前听人说……”盛欣躲躲闪闪,不肯讲明。
淑珍紧追不舍地问:“听人说吗?你说出来唦!”她近乎逼问。
盛欣不作声,既不喝酒,也不吃菜,闷头一声不啃地坐在那里。
淑珍鼓起眼睛瞪着他,指责道:“在这儿讲不得唦?你自己不愿去,就不愿去,就不要扯躲子,还猪八戒倒打一钉耙!”
盛欣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们莫冤枉我唦。讲起来都丑死八代人了。好,我说出来,你们暂莫对外讲,事情可能还没到那步。”
淑珍发火似地催促道:“你今儿咋啦?变得婆婆妈妈的了。爽快点儿!”
盛欣端起酒杯,把大半杯子酒,仰头一口喝了下去,嘴角上还滴着酒水,道:“她的隔房姨妈,也就是刘光汉的堂客姚金玉,在替她做媒,嫁给……我们镇里的赵副书记。”盛欣的话犹如一声晴天霹雳。
“吗?”义刚吃惊地问。大家顿时都一下子沉默了。
天麻眼了,淑珍叫雪栀把屋檐下的路灯打开。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河边的水草丛里,有几只秧鸡,在啯啯地叫着。天脚边,有一丝亮色,隐隐地响着雷声。西方的天空掣着霍闪。长脚蚊虫从阴暗的角落里跑出来,围着人身打旋,伺机叮咬。雪栀拿了把晒干了的辣蓼草,堆了堆龌龊,熏起烟子,驱赶蚊子。
淑珍停了半晌,看着盛欣问:“消息准确吗?不会有人,故意从中挑拨离间吧?”
义刚说:“这也不一定。我听镇上人摆龙门阵讲,赵德清快五十来岁了,他堂客只有三十七八岁,人生得体面。两口子只生育一个女儿。赵德清比他堂客大十多岁,他堂客嫌赵德清家穷。原来图他是个国家干部,哪知现在连工资都发不到位,每月只拿到百分之七十的工资,都还不能按月领,甚至有时还拖三四个月。照这样一年算下来,其实每年只拿到大半年的工资。可他还长年累月地守在镇里,连星期日也经常没落屋。家里的责任田还要她去做。前几年她跟一个做木材生意的浙江老板趱了。美其名曰老夫少妻,可这几年,他一直在打单身。”义刚拍了一巴掌大腿上叮咬的蚊虫,说“不过,不要听到风就是雨,把事情搞砸。人家的传言,不要信以为真,只能作个参考。”
小秋说:“爱银嫂,不会是那种人吧?”
淑珍说:“按以前的爱银,她是不会的,但神仙都怕鬼来缠,加上刘光汉和他堂客姚氏在里面打搅,那也难说。这样吧,我还是过天去看看,把情况弄清楚了,再作打算。”
他们扯了会儿爱银的事情,不知不觉,已经细半夜了。因为明天还有事,小秋和盛欣就起身告辞了,他们俩朝河边的大路上走去。
天上的黑云一个劲儿地往西边趱。一道雪亮的霍闪,撕开了漆黑的夜幕,睒眼间,照得大地如同白昼,霍闪转瞬即逝,黑暗又牢牢地盖严了大地。接着就响起一声骇人的炸雷,从河对面的稻田上空轰隆劈下来,震得大地都在打颤。滚滚地雷声响过头顶,又隆隆地向远处滚去。小秋说:“云往东雨无踪,云往西,雨凄凄。看样子大雨就要来了。”话还没有说完,铜钱大的雨点,从天上摔落下来,打得地面啪啪地响,砸得尘土飞扬。他们两扯脚朝家里地飞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