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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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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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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河潮》连载

第七章 阴谋

西陵县如火如荼捕杀病牛的运动,正在密锣紧鼓进行着,并将它一浪高过一浪,推向了高潮。到了四月中旬,全县已捕杀了近两百头耕牛,而光辰河镇就扑杀了二十来头。但是,在这势如破竹的运动面前,激水也有回头浪。一些乡镇由于有些病牛,经过土法治疗,奇迹般地好了。于是人们开始怀疑,这所谓的不治之症,不过是骗人的鬼话。因而捕杀行动,遭到了农民群众,前所未有的激烈抵制,甚至武力对抗,从而导致全县的捕杀行动一度缓慢下来,甚至停滞不前。

县委政府为了加速捕杀行动,组织了强大的庞大工作队,把全县农村,在县里工作的副科以上国家干部,统统派遣进驻到自己所在乡镇村组,帮助完成捕杀任务,以此形成了强大的高压捕杀合力和态势,于是全县上下又展开了新一轮,轰轰烈烈地宣传和规模空前的合围捕杀行动。

蓝溪村的捕杀如同全县一样,摸底上报捕杀五头耕牛,实际上只捕杀了两头,进度缓慢。这不是说以刘光汉为首的村党支部,和村委会对捕杀工作不力,而实际上雷厉风行远甚于全县。只是后来,突然停滞不前,那是因为村里有个叫老黑的哥哥,毕业于中国农大,现在在国家农业部畜牧水产司工作,担任副司长和畜牧专家。村民为此特地打电话,向他咨询口蹄疫病的情况,得到了权威的说法,即口蹄疫并不是不治之症,该病初期治愈率较高,即使到了中晚期,也有少数可治愈,甚至自愈,只是到了末期大面积溃疡后,防止大面积传染扩散蔓延,才做捕杀焚烧掩埋无害化处理。与此同时人们发现了,其中天大的秘密,那就是刘光汉在背后作祟,玩弄手脚,借此公报私仇,打击报复那些上访村民,尤其是上访村民代表。因此,就在捕杀上访主要代表启南家的耕牛时,遭到前所未有的强烈反对和抵抗。村民群众声言“谁若是来村里捕杀耕牛,就叫他有脚来,无脚回!”并责骂那些被迫抽来,在城里工作的本村科局级领导干部,是“养狗叫家堂”!弄得抽调来的干部们,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甚至他们连自己家也不敢回,只好呆在镇政府。

事情还得从几天前说起,宗祥伯的大水牛,原本是上好的,大前天还犁耙了一整天的油菜田。因春耕大忙,犁耙活儿重,晚上宗祥伯特别加了点精细饲料,给大水牛喂了些棉花子,和煨烂了的黄豆;可不料第二天一大早,宗祥伯去放牛时,见牛嘴里满是白沫,还滴着涎水。宗祥伯急忙跑到镇兽医站,请向站长看看,待他走到兽医站,从玻璃窗子里看见黎苗和刘光汉,正在和小刘关着门说话。他们看到宗祥伯来了,两人就从后门走了。因为心急,宗祥伯顾不了这些,径直去找向站长,走到向站长的房里没见人,就回头问小刘。

小刘是去年下半年,从市农业高职畜牧专业毕业,通过关系,才招聘到镇兽医站工作,至今还没有转正。小刘告诉宗祥伯,向站长今天一早就坐船,到县里开会去了。小刘问他有吗事?宗祥伯把来意跟他说了,并请小刘去看看。小刘闷声不响地挎起药箱,同宗祥伯来到蓝溪村,朝牛栏边走去。牛栏外面围了许多人,他们正议论纷纷,说这说那的都有。听说镇兽医站来人了,他们连忙停止了议论。

小刘分开众人,挤了进去,把趴着的牛拍起来,然后掰开牛口看了半天,见牛眼睛不红,舌面无苔;又看了看牛的四蹄,量了量牛的体温,也没看出吗异样。只是牛嘴不停地嚼动,并冒着白沫。

这时刘光汉带着几个工作队员赶来了,绕着牛栏转了几圈,再朝牛睩了几眼,然后瞪着小刘,问:“小刘,这是不是口蹄疫,小刘本想照直说没吗,但猛地想起出发前黎苗对他训导的那番话:“这次疫病防止,要做到万无一失,宁可错杀十头好牛,也不放过一头病牛。这既是职业要求,又是政治要求,同时也是组织考验。千万不要因工作上的失误,给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重大损失,不然的话,就会影响你的试用和转正,甚至还会给你前途,带来严重后果!”黎苗的话,既像是关心,又好似警告。想到这些,小刘不禁愣在那里犹豫不决。

刘光汉见状逼视道:“小刘啊,你做个结论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一定要按黎书记的指示要求办。你是兽医,你说了算数,但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这事关整个村子耕牛和人畜安全的大事!”

小刘囊囊搁搁地说:“嗯,可能是疑似病例……”继后他开了张证明,交给刘光汉就匆匆走了。

众人听说是疑似病例,便迅速纷纷散去,只剩一些要好的左邻右舍和村民在劝慰。宗祥伯当听到小刘说“疑似病例”时,就如遭受五雷轰顶般,呆呆地徛在那里,心里暗暗叫苦:“大半个家当,眼看就要泡汤了。唉,下半年的阳春咋办呢?天哪,从哪里弄那么多钱,去买牛呀!”他恍惚中接过从刘光汉手里递过的证明,就如接过千斤重担,这哪里只是一张疑似病例证明,而是一张要他一家人命的判决书。顿时,他心里一阵绞痛,额头上热汗直冒。

刘光汉板着脸,说:“宗祥哥,这你都看到了,牛得了这种病,我们也没有办法,舍财准灾啊。过天镇里开个捕杀证,工作队到时就来处理!”说完,他和几个工作人员撂手走了。

宗祥伯的儿子启南,老早从坡上割了担豌豆稿子回来,见自家牛栏门前蓬了那么多人,摔下担子,拿着毛镰刀,急忙跑过来,问明了情况,愤怒地说:“不要信他们的鬼话,他们晓得了吗个卵!恐怕是牛吃到了吗东西了?等我把牛放出去,吃点儿新鲜青草看看。”说着就去牵牛。他一边牵牛一边说:“我顺便叫昌旺公瞧瞧,看究竟是吗原因。”

启南话音没落,昌旺公“嘿嘿”苦笑着,大步流星走到他的身边。昌旺公七十多岁,四方脸,高身个,腰背有点儿驼。他饱经沧桑的脸上布了满皱纹,虽然年逾古稀,但身体仍十分硬朗,精神矍铄。年轻的时候,他趱过江湖,扒过船,拉过牵,做过牛马生意,谙熟牛马经。他用眼瞅了瞅愁眉苦脸的启南,说:“找我做吗?是不是牛犯吗病了呀?”

启南大着嗓子说:“也不晓得怎搞的,昨儿牛还上好的,今早就出鬼了!”

昌旺公说:“莫急,等我看看。”他走到牛身边,提起牛鼻桊,从牛嘴上撩起一手泡子,问:“你昨晚给牛喂啥料了?”

“棉花子和煨黄豆,还加了点盐。”宗祥伯说。

“吃这些不会起泡沫。”昌旺公说,“这不像是口蹄疫。你看牛眼、牛舌、牛嘴和牛脚都没有这种症候。昨夜半时,你们爷儿俩到过牛栏吗?”

“没有。”宗祥伯回答道。

“做吗?”启南疑惑地问。

昌旺公说:“那就怪了,半夜时,我路过这里,好像看到一个黑影,在牛栏门前一闪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们夜里给牛添料。我人老了,眼眆也差了,怀疑自己眼花了,趱光了,当时也没往心上想,看来这里面有名堂呀!”

“那莫不是有人使坏,弄怂你?”义成站在一旁说。

大家顿时议论开了:“宗祥伯一家子为人和善,既不与人家结仇结怨,又没得罪哪,谁做这缺德事?不会的!”

“要说得罪吗,就是只得罪刘光汉他们,启南参与告他们的状。”

“那十有八九,是那伙子人干的!”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

“刘光汉这人,是太阳地里的坛子,肚子里阴哪,做事歹毒得很!”在场的人听了,感到事情十分蹊跷,人人都很气愤。有的甚至叫嚷,要去找刘光汉算账。

昌旺公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赃。我们没有依据,你拿吗把本,去和人家算账?难道刘光汉是吃屎的嘛!到时他倒打一钉耙咋办?我看大家心里有数就是了,也不要放在口上。我们今后要经心点儿,防备着他们,看他们还使出吗新花招!”

启南说:“是,我先把牛放到河边,让牠去吃点儿新鲜青草再说。”

傍晌,刘光汉送来镇里的通知,说后天捕杀病牛。启南和群众与刘光汉大吵了一架,说:“中央的专家都说了,口蹄疫病可治,枪杀牛没门,何况这还没有确诊!”

刘光汉道:“哼,什么狗屁专家,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县里已给农业部去信,正在追查此事!咋没确诊,这是吗!”刘光汉手拿着证明挥了挥。

群众道:“说宗祥伯牛有病,这是阴谋!”

启南说:“谁来打牛,就叫他有脚来无脚回!”

刘光汉恶狠狠地道:“捕杀病牛,这是中央省市县委政府的指示,谁反对抵制,到时就在谁头上出浆!”他撂下狠话气愤地走了。

当晚,宗祥伯一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连晚饭也吃不下。启南娘谢老乸子,只是一个劲儿地流哑眼泪,喉咙都哭嘶了。宗祥伯气怄得坐在灶门口,垮着脸,一声不啃地抽着闷烟。

桂翠见母亲哭得伤心,劝道:“娘,你哭吗呢?这是天灾人祸,躲也躲不脱。你哭有吗用呢,把身子哭坏了,还要倒找医药费呢!”

“你这是吗话,咋躲不脱?”宗祥伯用烟袋脑壳,磕着灶门口的石板,“不是你那充麦子苕的哥哥,去和人家告状,招惹是非,能有这事吗?”

桂翠说:“爹,这能怪哥哥吗?刘光汉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吃咱们的血汗钱,是他们先欺负咱嘛!难道狗都逐到门落角了,还要我们莫作声吗?你若还忍让他们,他们越得寸进尺,越欺负咱那头出。他们前些年不是要抄我们的家吗,还把你打伤了!这也难道怪哥他们告状吗,你真是不想事情!”

桂翠娘哑着声音说:“你爹这一辈子,窝着头过来了。人家有权有势,我们大耳朵老百姓,哪个惹得起呀,躲还躲不赢呢……”

天慢慢暗拢来了,宗祥伯他们娘母子你一句,我一句还在争执着。村里几个上告代表小秋、盛欣、运仁和周围的邻居,听到讯息都来看望安慰他们,顺便弄明情况。

盛欣气忿道:“没有科学依据,凭他们写个条子,说是口蹄疫就是口蹄疫,由他们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咱不要谅视他!”

小秋说:“对,不能任由他们摆布,须拿出确凿依据!”

运仁大声地嚷道:“他们想搞阴谋诡计,打击报复咱。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宗祥伯说:“我也觉得这可能是阴谋诡计,但他们依仗权势,捏有红头文件,盖着官方大印,咱违拗得了吗?看来只有认命啦!”他重重地叹了声气。

启南气红了眼睛,冲着父亲发起火来,大声嚷道:“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你一辈子让着他们,树叶子跘落来,都怕打着脑壳。可他们却拿你当怂包,欺负了你一辈子,也没放过你。狗日的,这次,我非要和他们拼了!”

人们越聚越多,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对,咱们癞湖蟆箍蛇和他们拼了!”

昌旺公说:“大家莫讲气话。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一是能抵制,就坚决抵制;万一抵制不了,就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看刘光汉这次主要是,想杀杀我们的威风和锐气。既然下手了,他就不会善罢干休!”

几个年轻人听了,极力反对说:“难道我们还怕他们吗?认输了?我们要和他们搞个鱼死网破!”

昌旺公睩了睩他们几眼说:“你们几个年轻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俗话说弓硬费弦,人硬费钱。我们不要和他们硬斗。他们披着一身老虎皮,手中握着党政大权。自古讲民不和官斗,人到勾腰树,不得不低头。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我们要讲究策略,不能蛮干。我们和他们结下了这个球,不是一下子就能了结的,还得从长计议!”

“昌旺公说得对。为了查清村账,我们暂且退一步;退不一定就输了,而是为了进。俗话说老虎坐下,不是为了施礼。”义刚从人丛后面挤进来,大声地说。他是刚从镇里回来,听说要捕杀宗祥伯耕牛的事,就走来看看。

几个年轻人想了想,都同时“哦”了一声说:“也是!”大家都无声地笑了起来。于是大家纷纷给宗祥伯出谋划策……

夜深了,村落上的烟霭散尽了,一弯月牙儿挂在西南的天边,沉沉的灰色夜幕,笼罩着整个大地。人们议论了一阵,就走了,只有义刚、小秋、盛欣、运仁、昌旺公他们留下来。

义刚见大家走了,便神秘悄声惊骇地说:“我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

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异口同声吃惊地问:“啥事?”

义刚神色凝重地说:“昨天,也就是五月八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B—2轰炸机,发射了三枚精确制导炸弹,公然轰炸我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当场炸死了我国新华社,光明日报的邵运环、许杏虎和朱颖三名记者,还炸伤数十名其他人员,造成了我大使馆建筑严重损毁。听说今天北京、上海、广州、成都和沈阳等各省会城市,开展了大规模示威游行抗议活动。”大家一阵沉默。

启南问:“现在情况咋样?”

小秋说:“此事引起了国际社会强烈反响,许多国家纷纷声援谴责,尤其是俄罗斯总统普京,在第一时间发表了强硬抗议声明。我从收音机里听到的。”

盛欣气愤地说:“我们国家光游行示威抗议,嚷嚷有吗用?咱们也要一礼还一拜,他们轰炸我使馆,我们也发射导弹,轰炸他们的使馆,看他们能把我们咋样!”

义刚说:“看来国际形势有点儿紧张,唉,内疫外凌!”说着他重重叹了声气,道,“现在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妥善应对国内外的局势,面对国内当前疫情,我们将做到不闹事,也不怕事,那些地方权贵村霸,若弄权欺负咱们,咱们就和他们搞个鱼死网破,坚决斗争到底。在国际,面对美帝国主义强盗的欺凌,我们要誓死捍卫国家的尊严与自主权,绝不能让美帝国胡作非为,横行霸道。到时有必要,我将准备重返前线,第三次上战场!”说完,义刚抽了口烟,和大家又商量了一阵,如何处理宗祥伯所谓病牛的事情,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把它牵出去躲一躲,躲过了这阵子风头再说。商量停当,大家就各自回家歇息去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宗祥伯就起来了,趁着夜暗,提着装了块腊肉的蛇皮袋子,悄悄地出了门。为了避免撞见熟人,他躲开大道,特意拣辰河边僻静的小路,过河到对面十几里外的云雾山妹妹家去。

宗祥伯父母只生育他两兄妹。妹妹菊香今年已四十来岁了,从小她人长得抻长,面目清秀,聪明能干。她高小毕业考上了县中学,也是家里穷,盘不起书,就辍学了。那年因父亲在辰河行船拉纤,五月半涨磨刀水,船撞滩出了事故,不幸去世了。没法妹妹就早早寻了个人家,嫁到了邻县的山里,妹郎叫赵强。宗祥伯清楚记得年幼的妹妹出嫁那天,没有鞭炮,没有锣鼓,没有嫁妆,没有娶亲的队伍。

可怜的妹妹穿着母亲前几天,用米汤浆洗过的旧衣服,在堂屋门口,对着家堂作了三个揖,然后转身向母亲和家人弯腰告个别,就低着头跟在媒人的后面,抹着眼泪悄悄地走了。宗祥伯见了身材瘦小的妹妹,就这样恓惶地走了,心如刀绞。他实在看不下去,就躲到屋后的桔园里,痛哭起来。

父亲没了。俗话说大哥当父,可当哥哥的没有能耐,把妹妹扶持大。妹妹小小的年纪就离开亲人,成家立业去谋生……哥哥对不住她呀,每当他想到这些,心里就难过得歉歉的,即使至今,仍感到深深地隐痛和内疚。

今天,他到妹妹家去求援,是想把牛廋藏到她那儿去躲躲。只要能躲过这阵子捕杀风头,就有可能保住老牛的性命。保住了老牛的性命,也就保住了自己这份穷得叮当响的简陋家业。

时令已进入四月。宗祥伯穿了件夹衣,走热了,在路边大树下将它脱下,担在肩上。他从辰河上游杨家坪过渡,穿过锦鸡坳,翻过几个山嵧,就到了云雾山。云雾山属武陵余脉,因山势高峻,直冲云天,山间时常云雾缭绕,所以叫云雾山。宗祥伯喘着气,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山顶山风呜咽,林涛轰鸣。他伫足歇了会儿气,朝北向山下一望,山下赵家岙就是妹妹的家。

赵家岙坐落在云雾山大山的窝里。村子不大,全村三十来户人家,百十来号人口,除了两三户杂姓外,其余的都姓赵。他们就一个老脑,按当地人的说法,是一根竹鞭上发的。据族谱记载,说是在三国时,诸葛亮南征伐蛮,留下的一支赵姓将军的后裔。

这里景色优美,土地肥沃,气候温润。村子四周群山环抱,中间是块大盆地,一条小溪绕村从南流过。溪水明净清澈,汩汩日夜流淌,终年不断。整个村子,除了几户外姓人的几间零散房子,分布在几个山弯里外,其余赵姓一溜几十间青瓦屋舍,一阵子排开,沿溪迤逦坐落在山脚下

宗祥伯待气稍歇匀了点儿,就沿着山坡林间趄塝的小路,朝村子走去。山坡上林木繁茂。这里那里遍布蟒鳞似的高大挺拔古松,以及青棡、椆木、云杉、蒿桤、檀木、尤其那珍贵的金丝楠等树,它们都森森林立在那儿。树林下面,覆盖着一层层厚厚的枯枝败叶,杂草灌木稀少。林间光线阴暗,偶尔有几缕日光,从树梢枝叶的缝隙中斜射下来,如同刺下一把把雪亮的利剑。在明晃晃的光线中,无数晶亮的昆虫和微尘,它们就像一个个快活地小精灵,不停上下游动翻飞,翩翩起舞。

山脚下是大片大片的楠竹林。此时,正是春笋出土的旺盛季节。竹林里,无数争先恐后破土而出黑褐色的竹笋,高高矮矮,布满了整个林子。那些刚捋壳正拔节上长的青嫩竹笋,显露着清幽幽的竹节,泛着醉人的清香。

宗祥伯走过林间的小路,闻着清鲜的空气,长长地舒了几口气,在心里暗暗地说:“好地方,好地方!这地方,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宗祥伯走到妹妹的家门口,已经大半个早晨了。妹妹家的房屋,是三柱五挂的大木房子。房子西头配有马脑,屋厦宽敞。正屋和偏厦柱头壁板都用桐油油过,一色红光彤亮。屋前屋后都整齐地码着,劈开的块子柴和挂挂柴。看来妹妹一家很勤快,家业也很兴隆,宗祥伯心里不觉感到一丝快慰和满意。

菊香刚从屋里走出来,一眼瞥见禾场坪里徛着个人,定睛一看是哥哥,十分惊讶地叫道:“哥,你这么早呀……”她本想问他有吗事,可话一到口边就忍住了。因为这样说太显得生份了,她忙转口说:“快,快进屋里坐!”她把哥让进屋里,搬了个小木靠背凳子递给他。

宗祥伯佝偻着腰,把蛇皮袋子里的腊肉取出来,挂在柱头的钉子上。

菊香见了责怪道:“哥,你也真是,来,就那么来唦,还带吗腊肉呢。你是怕到我这里没肉吃啊?我这里还有一楼炕腊肉,去年杀了条年猪,卖了一边,剩下的都熏了腊肉。等你回去时,你带几块给嫂子侄儿侄女他们去吃。”

宗祥伯说:“我好久没来了,都是因为屋里七七八八的事儿。家里攒了几块腊肉,准备栽田办伙食。我们那里没吗大出产,家里也没有落下吗好东西,顺便给你带块来。这不是吗值钱的东西,你莫嫌意就是了。你有你留着,我带回去做吗呀!”他把蛇皮袋子叠起,放在桌子上,“我这次来,有点儿急事相求。”

菊香紧张地问:“吗急事?”

宗祥伯把村里捕杀耕牛的事和来意,说了一遍,问道:“赵强呢?”

菊香说:“他一早到山上去了。”菊香感到事情重大,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想了想,丈夫赵强是村主任,大小是个官儿,经常在乡镇县上开会学习,晓政策,懂世事。他为人耿直,处事沉稳,办法点子多,菊香说:“我去把赵强喊回来,你在屋里坐会儿,让他给你想想法子。”

菊香说着就连忙往外走,走到禾场坪,又折转身走回来,隔着门壁脚说:“哥,饭焖在锅子里,你给我看着火,莫烧煳。我一会儿就回来。”她从壁脚顺手提了个篮子,急匆匆找赵强去了。

宗祥伯坐在灶门口,一边搊着饭火;一边思虑着:妹郎赵强,会不会答应他把牛廋藏在这里,这还是个未知数。因为赵强既是党员退伍军人,又当着村主任,原则性强。这事若是他不答应,又该咋办呢?看在亲妹妹的份上,他不会不答应。那这不一定,你这是病牛,若把疫病传染到这里,这里的村民会同意吗?他担得起这担子吗?若我是这里的村民,我是绝不会同意的!为了我他肯担敢担这担子吗……他反复不安地思量着,焦虑得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时门外响起走路的脚步声。宗祥伯忙站起身来。

赵强已走到门口,先打招呼喊:“哥,你早啊!”赵强手里揣着翻天簦篷,簦篷里装着累累的大朵大朵乌球菌。他把球菌控在桌上的箱盘里。顿时,满屋子里飘起一股球菌的香臊。赵强的身后跟着妹妹菊香。

菊香抱着一捆嫩笋子,她弯腰把它放在壁脚的地上,拍拍身子走进屋。

赵强从抽屉里取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宗祥伯。宗祥伯摇了摇手,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荷包,一边卷着喇叭筒说:“草烟冲头好,过瘾。”

赵强抽出的一支烟,咬在嘴唇上,揿然打火机点火嗍着,问:“哥,听说你有急事,是吗事?”

宗祥伯满是皱纹的脸上愁云紧锁,迟疑地说:“唉,磨扇压倒手了。”他把刘光汉怎样借防治牛病,打击报复告状的人们,以及他的来意都一五一十讲了,问:“我能不能把牛廋在你这里躲躲?”

赵强听了感到事情很棘手,因为他半个月前,在乡里开会就得知了情况。虽然他们县与西陵县交界,但目前县里的口蹄疫病情形势比较严峻,发病率较高,扩散范围较广。现在全县上下正紧急动员,派遣工作组,全力以赴,采取隔离、封锁、捕杀、消毒等紧急防疫综合防控措施。各乡镇村还层层还签订了,奖罚严明的责任状。尽管自己村子远处偏僻山村,几乎没有受到这种疫病的影响,目前还处于安全状态,但现在他若把病牛廋藏到这里,造成传染扩散以至危害,那上面晓得追究起责任来,谁负得起责呢?就算上面不追究,但自己村子里的父老乡亲,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若不答应,他又是自己堂客的亲哥哥,这实在是让他左右为难。他沉默半晌,不知咋办才好。

屋里的气氛显得沉重起来。宗祥伯明显地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使妹郎作难了。他不知咋办才好,低着头摸摸索索地卷着草烟,见赵强勾着头,只顾一个劲儿地抽烟。他嘶哑着喉咙,开腔打破这令人沉闷的气氛,说:“你若是实在为难,那就算了。”

赵强把烟屁股擦殪,慢吞吞地说:“事情是有些难办。若是牛真的得了那病,那躲也不是事。我想还是按政府的要求去做,免得传染给别人。”他停了一刻,看了看宗祥伯一眼,又望了望坐在门口剥笋子,一直沉默不语的菊香,说:“若不是得那种病,还可以想想办法。”

“我牛真的没得那种病!若真的得那种病,我也不会来找你,叫你为难。那不光是害别人,还会害你。我自己良心也过不去,我不会做那种缺德的事情!”宗祥伯见他口气有些松动,为打消妹郎的疑虑,他默本子把牛嘴唇起泡的情况隐瞒了,急忙解释说,“我们那里,还有几户人家的牛,也得了这种疑似病,请乡里的土兽医,开了几副草药熬汤灌了,至今还不是没事啊。刘光汉他们要枪杀我的牛,十有八九为了打击报复,借防治这种病为名,整治你侄儿和我!”说着说着,他心里急了,生怕赵强不答应,那整个家当就要毁了。他几乎是在哀求着说,“我牛没得那病,在你这里也不会传染的。你看能行吗?”

赵强沉思着,半天不作声。菊香着急地说:“我哥苦了一世,如蚂蟥积血,辛辛苦苦地积攒了一辈子,整个家当就只有那头牛和那栋破房子。你要帮帮他呀!”菊香转过脸看着她哥问,“哥,刘光汉,他为吗要打击报复启南呢?”

“说来话长,村里自刘光汉上台掌权以来,起初几年还好。可到了八五、六年后,他就整个儿像变了个人儿似的,霸占村煤矿,贪污公款,乱摊派税费,弄得大家实在看不过去了。去年秋,三四百村民推选义刚、小秋、盛欣、启南和运仁,他们几人为村民代表,他们几人承台一商议,于是就将刘光汉贪污腐败的情况,联名反映到县里。这下可好捅了马蜂窝。大家都知道,刘光汉这人报复性强,他仗他墈子硬,县乡镇都有人。哪知告状材料在区县绕了个圈,又落到了刘光汉手里,这下承台的几个人就该歪了。刘光汉处处给村民代表小鞋穿,一有机会就作难打击报复他们。这次他就寻到我家的头上了,以杀鸡给猴子看,来威吓告状的人们!”

菊香听了,气愤地骂道:“这个杀千刀的,害人都不起稿子,他不得好死!赵强,你拿个主意吧!”

赵强见菊香几次催促他,再不表态就不近人情了,只好说:“刘光汉这个人,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的笑脸虎,吃伢儿肉不吐骨头的家伙;但这和捕杀病牛是两码事。这毕竟是当前县里,各级抓的头顶大事,责任重大呢!你给我讲实话,牛到底是不是真的害了那种病……”

“你帮不帮,不帮就算了!绕三绕四地讲那么多重话,烦人啊!愿意就爽快点。难道哥还在你面前讲假话,他又不是外人,这样不相信人!”菊香见赵强那种态度,实在听不下去了,生气地把手上剥的那把笋子,一播播在地上,冲赵强发起火来。她看到哥一脸的愁容,偌大年纪了,被生活的重压,弄得可怜兮兮的样子,一股酸楚怜悯之情,猛然涌上心头,眼里旋瞒了泪水说,“哥,你低三下四求他做吗呀!”

赵强本来是想问清楚后再帮他,哪知被妻子菊香当哥的面,突如其来的蹊落抢白一通,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强忍着不快,泄开眼光,毷起眼睛,委屈地瞧着别处,又不好当哥的面顶撞妻子,过了好一晌,才平心静气地说:“菊香,你同情哥,我知道。哥不光是你的哥,也是我的哥;你同情,未必我就不同情了。我是党员,又是这个村的小罗卜头。这虽不是吗官,但也是一村揽事的。咱既要对哥负责,又要对村里乡亲们负责。哥,既然菊香都这样讲了,我还有吗儿不相信的啊!这样吧,你今晚就把牛偷悄儿搒来,就廋在我屋后面山弯的岩洞里。那儿偏僻安全,是我的责任山。但你要千万小心,莫让别人知道!”

宗祥伯听了妹郎的话,压在心上的千斤巨石,一下子落了地,顿觉轻松。他那阴云密布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菊香见事情有了着落,也开了笑颜,站起身,说:“我捞饭去。”

宗祥伯立起身,说:“我去看看地方,就搭把它杀帖一下。”

赵强说:“不用了,我下午去把它弄熨帖就是了。要你弄吗?晚上我来接你,牛不要进村,就从塝上抄近路过去。”他们一切说妥了。宗祥伯长长地舒了口气,高兴得急着要走。

赵强忙徛起身,拉住他说:“急吗呀?吃了饭再去。”

菊香连忙放下手中的锅铲,赶了过来说:“哥,你变成外人了。赵强把你的事情也落实了,现在你还急吗?放心落场地吃了午饭再走。”赵强一边用手按着他,一边对菊香说:“你弄点儿腊肉和笋子,球菌汆汤,把昨儿择出来的几个寡蛋用油炸焦。我去打点酒。”

宗祥伯从赵家岙妹妹那里回来,已经傍晌了。今儿他虽走得满头大汗,但心里总算轻松踏实了。一进门,家里人从他脸上舒展的皱纹和挂着笑容里,就猜着了事情有了着落。

桂翠从父亲手里,接过蛇皮袋子,打开一看,“哟,爹,你把腊肉又提回来做吗?嗯,还有那么多球菌、笋子。”

桂翠娘说:“三斤礼生往倒提,你也真是!”

宗祥伯说:“是他姑硬要带来,给你们吃的。”

启南问:“廋牛的事情咋样了?”

“你姑,姑爷他们满口答应了。”宗祥伯高兴地回答。他一边吩咐启南,忙去煨些精细饲料让牛吃饱,晚上有劲好赶路;一边要他准备两蛇皮袋,棉花子和黄豆壳牛料,到那里让牛吃,免得增加他姑的负担。他不知道这股捕杀风潮还有多久,要在他姑那里待多长的日子,于是叫老婆子收拾几件干净衣服,带去好换洗。

一切准备停当,桂翠娘就早早做熟了晚饭,全家人闷声不响地吃了晚饭,紧张不安地等待天黑。

夜深了,村落上明明灭灭的灯火稀少了,大地已经沉睡。遥远的村落上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夜空晴朗,繁星满天,星辉映照,夜色朦胧。

宗祥伯父子俩就出发了。宗祥伯悄悄地牵着牛,朝河边走去。启南夯着两袋饲料,紧跟在后边面。桂翠和她娘担心地站在门外的黑暗里,望着他们渐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来到河边,宗祥伯和启南一人在前牵着牛,一人在后面搒着。他们落了河岸,过了小溪,走上奀洲,踩在细软绵绵潮湿的沙地上,没有一点儿声响。走过奀洲,他们沿着洲边的滩坪,朝上游河对面的王家洲走去。

奀洲和王家洲之间有条河,叫蓝溪河。它是辰河下游的一大支流。辰河在王家洲洲脑,被巨大礁石劈成两股水流,绕着王家洲流过。一股往东是主流,一股往南是支流。支流只是在春夏两季雨水旺盛的时候才有流水。支流流到王家洲西边的中部,与南来的蓝溪河,在黑龙庙处相会,然后流到下游一两百米的地方,又分成两股:一股细流往南,形成奀洲;一股主流往东,也就是奀洲和王家洲之间的蓝溪河。它曲里拐弯,穿过奀洲和王家洲,最后又都汇入辰河主流。

这里是辰河和蓝溪河汇流的三角地带,河汊众多,水流湍急。在它的下游是一条有名的长潭,叫莲花潭。莲花潭潭寛水深。辰河镇就坐落在下游的莲花潭的南岸。在辰河与蓝溪河交汇处上游一两百米的地方,就是辰河有名的鸬鹚滩,它水浅流急。秋冬或枯水时节,水深只齐人大腿,人拢起裤脚就可以涉水过河。

宗祥伯他们父子俩已经穿过王家洲来到辰河岸边,望着眼前的鸬鹚滩,在灿烂星光的映照下,看见河滩上到处躺满了从武陵群山上冲泻下来,圆溜溜的白色大卵石。宽阔的辰河闪着粼粼的波光,老远就听见辰河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宏大而又低沉的哗哗流水声。

宗祥伯和启南两走到鸬鹚滩滩坪上,脱掉衣服,赤裸着身子,准备蹚水,从这里过河。宗祥伯牵着牛,把两袋牛料壳搭在牛背上;启南扛着打捆的衣包,跟在后面。

时令虽已进入四月中旬,可早晚河水还有点儿微寒。前些时候,落过几场雨,河水稍稍有点儿上涨。他们走到河里,被冷水一淬,身子猛地一麻,不禁都打了几个寒颤,浑身上下陡地生了许多鸡皮子子。他们用脚小心地探着河底的卵石,缓慢地往前走去。大约走到细半河身时,沁凉的河水已没齐了大腿。

宗祥伯走在前边,说:“嗯,涨水了,可能要齐人腰深呢!”

启南说:“既然来了,齐腰深,也还得过呀!”

宗祥伯说:“嗯,你要小心点儿,莫把衣服打湿啦,上岸咱们还要穿呢!”

他们一边探着路,一边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走。从水面看,水流缓慢,但是水下却暗潮涌动,水流湍急,人几乎站不住脚。越往深处,水流越激。快要走到河中间时,水已没到人颈梗了。此时,已无退路,父子两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宗祥伯一边鼓励和提醒启南,一边牵着牛在前面探路,到了河中间,脚已经打不登底了,一下子水就淹过了头顶。宗祥伯和牛都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宗祥伯“啊噗啊噗”地洑着水,牛跟在他后边,也四脚乱蹬泅起来。启南跟在牛屁股后面,见状忙把衣服包高高地顶在头顶上,一边踩水,一边喘着气说:“爹,你要小心啊!”

说时迟,那时快,到了正游,牛拖着宗祥伯,已经呼呼地被急流冲了下去,连连打着响鼻,呼哧呼哧急促地喷着粗气拼命挣扎。宗祥伯因不会泅水,被这突如其来的深水激流,惊骇得不知所措,他用一只手死紧抓住牛绹,一只手慌乱地挜着水。牛脑袋被宗祥伯手抓着牛绹强大的拖力,几乎扯翻转过去了。搭在牛身上的两蛇皮袋饲料,也不知哪时被激流冲走了。牛拖着宗祥伯在水中艰难地往对岸游去,但怎么也前进不了。飞雄的河水,把他们疾速地冲到了游口,巨大强劲的滩流,把宗祥伯连人带牛,一下子嗍进了险滩,疾速往下游冲去。

启南一见霎时吓呆了,猛地他浑身热血上涌,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劲,拼命地迅速往对岸游去。不知游了多久,脚终于打登底了,他连忙踩着河底长满芜苔标滑的卵石,不顾一切拼命地一边用手掌着头顶的衣服包,一边用手荡桨似的竭力划水,心急火燎地往河滩上趱去,几次三番差点儿,被河底光滑的卵石滑倒。他摇摇晃晃地疾速往前冲,冲到离岸边沙滩一丈来远的地方,就把衣服包使劲扔过去。为了救父亲,他顾不了衣服干湿,旋转身就往滩下的水潭冲去。望着朦胧的月光下,从滩头冲下来翻滚着白沫的激流,他急得带着哭腔轻声地呼喊道:“爹,爹,你在哪里呀?咋不作声呀……爹……”

宗祥伯和牛被激流冲落险滩后,一股强大汹涌翻卷的回头浪,劈头盖脸地打来,把他和牛一同卷入了水底。宗祥伯连连呛了好几口水,心想:这下子完了,完了,上天要打发咱回老家了……

幸好牛依靠它庞大的身躯挣扎着,不一会儿就浮出了水面。牛绹不知啥时候,死死地缠在宗祥伯的手腕上,猛地把迷糊的他从水底拽出了水面。

启南正站在滩下齐腰深的水里,朝水面紧急地四处搜寻。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在离他不远的回流旋水里,陡地冒出了两个黑影,便急忙泅过去,死紧一把抓住牛绹,亡命地往岸上拉。牛被拖到岸边,惊骇得痴痴地站在齐波棱盖的浅水里,大口大口地啴着气。父亲就像一条泛白半死不活的大鱼,张着嘴巴,浮躺在水面上,手腕上还缠着几圈黑色的牛绹。启南连忙把父亲抱起,放在沙滩上。启南抱着父亲的头,惊恐地望着他苍白的脸。半天,只见父亲的嘴里有了缓缓的一丝气息,肚子也微微一鼓一鼓起来。启南心想若父亲有个吗三长两短……他害怕地不敢往下想。

不知过了多久,牛走了拢来,筛糠似地踉着身子。湿漉漉的身子,还冒着一缕缕热气。它瞪着一双血红惊恐的眼睛,望着半躺在地上的父亲,不时还用嘴巴,轻轻地亲了亲父亲的身子,像是在安慰他。过了好一会儿,父亲终于慢慢地缓过气来,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声气。

启南见父亲苏醒过来了,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父亲微张着嘴,断断续续地呢喃说:“今天——真是——祖人得劲。牛呀,也全靠你哪,要不我就见阎王了!”又过了会儿,父亲才慢慢反着用手,从背后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他无不伤心,充满仇恨地说:“刘光汉哪,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你,你害得我们好苦啊!”

……

不知过了多久,一弯残月落到西边高大的黑色山顶上。四周是一片死寂,只有辰河的流水在不停喧哗着。启南见父亲恢复了体力,他和父亲换好干衣服,准备上路,突见远处河岸上,有个手电筒光,朝他们这儿照来了。

启南惊讶地说:“爹,是不是有人发现了咱,来擒咱?”

他们不禁都吃了一惊。宗祥伯自己安慰自己说;“不会的。我们做得那么隐秘机巧,谁会知道呢!”他虽口上这样说,但心里直犯嘀咕:“若真是被人知道了,那咋办呀?在这光裸荒滩野地里,连躲都没处地方躲,那不是打死的老牛等剥嘛!”

启南斩钉切铁地说:“若真是来擒我们的,我就和他们拼了!”他悄悄地从地上,捡起一砣大光子岩,紧张地捏在手里。

黑影走近了,那人用手电筒朝他们扫了一扫,说:“你们还在这儿,让我好找,我还以为你们今晚不来了呢!”启南和宗祥伯,同时听出是赵强的声音,两人虚惊一场。启南把这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赵强“啊”了一声说:“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古说‘好事多磨’。咱们走吧!”

他们郎舅几人,踏着朦胧的夜色,朝赵家岙走去。

十多天后,捕杀疫牛的风波过去了。

上面取消了捕杀禁令。这个消息是赵强,从乡里开会带回来的。据说这是中央和国务院,接到雪片似的来信和数以千计的上访农民群众后,派遣调查组进行调查,根据实际情况,果断作出的决定。

原来通过调查组的调查,中央和国务院,发现了下面一些县市的过火作法,如分配捕杀指标,联系干部政绩,与年终奖金挂钩,派遣大规模的捕杀工作组;尤其是一些地方领导,不顾实际情况,采取高压态势,致使村乡镇干部,乱捕滥杀大量耕牛。因缺少耕牛,导致大面积农田抛荒,农民损失严重。这不仅影响国家粮食生产和安全,而且带来农村社会许多不稳定因素,如农业生产,农民生活,干群矛盾冲突等诸多问题。于是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和农业部等,联合下发了文件,对此进行坚决制止和纠正。

赵强在吃饭的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宗祥伯。宗祥伯连忙放下饭碗,杀了杀腰上捆着的大布手巾,道:“中央国务院这着棋,确实英明,我要赶回去做阳春去!”

菊香说:“你那么着急做吗?把饭吃饱了再走不迟。

宗祥伯说:“抢栽如抢宝。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现在正在春插的火候上,误不得的。田等着要耖二遍抢插呢。同时还要回去准备赛龙舟,俗话说宁荒一年田,不慌五月船。大家邀起今年无论如何,打败刘光汉的龙舟队,杀杀他们的威风,好让咱们扬眉吐口气。饭,我吃饱了,多谢你们了!”

菊香看着哥心急火燎的高兴劲儿,就不再说吗,她和赵强连忙帮着哥哥收拾东西,为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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