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马上认识一下徐老师,老老实实地拜他为师,以便能尽快胜任工作。
之所以如此迫切,说来话长。我从小称得上勤奋好学,功课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原本的志愿是上大学、考研究生,将来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然而,在我小学五年级时,“文化大革命” 突如其来,学校陷入混乱,根本无法正常学习。我勉强读完初中,便索性退学了,后来又报名下乡。在此期间,我坚持业余自学,决心走自学成才之路。粉碎 “四人帮”,恢复高考后,我又后悔没上高中,没有全面自学高中课程,所以,只好考进了中师。论天资和勤奋,哥哥和姐姐自己都承认比不上我。但他俩都上过高中,稍作复习,便与我同年考进了师大。我很不服气,曾向他们宣战,不比学历比水平,要在今后的工作中一较高下。有句古诗说得好:“登山千条道,同仰一月高。” 中师毕业后,我暗自定下计划,决心边教边学,奋斗三年,使文化程度达到大学文科毕业水平,教学能力能够胜任高中课程。然而,自修谈何容易,真正学起来,会遇到诸多艰难曲折。要想工作与自修两不误,主观上没有铁杵磨针的韧性、水滴石穿的毅力和勇往直前的气概可不行,客观上没有导师的指导与帮助同样不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在我刚刚开启崭新生活的第一页时,命运之神就把我带到了博才多学的徐老师身边,这实在太幸运了!学习须争分夺秒,一刻值千金,我必须分秒必争。同时,我还担心徐老师是不是已到退休年龄,而且像他这样的老教师,在十年内乱中肯定遭受了严重摧残,身体恐怕也不太好。如果不抓紧时间拜师,他一旦退休,那将是极大的遗憾!
我留意到,有一位头发花白、身材瘦高的老教师经常出入高中语文教研组。他走路时总是微微弯腰,小心翼翼地保持腰部平稳,似乎有腰疼病。而且听说,他是教研组长。我断定,他就是徐老师,不会错。
我到一中的第三天是星期日。紧张严肃的教师工作,到了星期日才稍有缓和。李老师担任高中一年级语文课,我和她上街买了些东西,然后一起走进了高中语文教研组。我想借此机会认识一下徐老师。巧的是,屋里只有两位教师,其中一位就是那位瘦高个老师。
李老师一进屋就嘻嘻哈哈地嚷嚷:“喂!宋老师来啦,宋老师来啦!”
那位老教师微笑着向我点头致意,站起身来,客气地说:“欢迎,欢迎!”
我没等介绍,就快步上前,双手握住那位教师干瘦的手,热情而敬重地说:“徐老师,您好!”
“谁?徐老师?哈哈……” 李老师仰起脖子大笑起来。
我一愣,意识到自己太冒昧,认错人了,顿时感觉脸热得发烫。
那位老教师微笑着说:“我姓刘,叫刘士杰。嘿嘿……” 他指着屋里另一位教师说,“他是张老师,叫张业栋。”
这位张老师,大约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红脸膛,四肢匀称,五官端正,只是眼珠棕黄,大而无神,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和张老师握手、寒暄后,大家便坐下来随意交谈。
谈到我的家乡青岛,刘老师说:“我去过两次青岛。青岛,那是全国最美的城市之一,是有名的避暑胜地。家在青岛,那可是一生的幸运啊!”
李老师说:“宋老师,你怎么舍得离开青岛,到这小县城来呢?”
我说:“毕业时,学校根据上级指示,动员一部分学生支援农村,我是班里的班长,就带头报了名。其实,农村有农村的好处。听说农村的学生听话、守纪律、学习刻苦,农村的教师正派、忠厚、事业心强,人们对教师也比较尊重。”
李老师把头往旁边一扭,反驳道:“哼,尊重?你等着瞧吧!” 她话锋一转,又说,“青岛风景好,水土也好,养出的人也漂亮。我看,宋老师和陈冲、刘晓庆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你说是不是,刘老师?”
刘老师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李老师又说:“青岛那么好,我看,以后你找个青岛的对象,把家安在青岛,等有机会再回去。”
临来之前,妈妈曾说过类似的话,我偶尔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并没有认真考虑过。我含糊其辞地说:“现在刚毕业,还没考虑那么多。”
张老师很少说话,不时从眼角投来直勾勾的目光看我,心里似乎在盘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趴在桌子上。我感觉这个人内心很复杂,不太容易接近。
不一会儿,我突然发现他面前立着的小圆镜里,有一双棕黄色的大眼睛正审视地盯着我,一闪又不见了。我顿时感到一阵寒意:哦,这个张世栋是从镜子里偷看我!我立刻对这个人产生了厌恶,把他归到今后需要疏远的那类人里。
又聊了一会儿家常,我和李老师就走出了教研组。
李老师说:“你怎么把刘老师认成徐老师了?他是我们的副组长,徐老师是正组长,徐老师可年轻啦!”
“怎么?很年轻?” 我惊讶地问道。
“是啊,才三十一岁,还不年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咱们学校有几个徐老师?”
“真巧,只有一个。”
“他叫徐一萍吗?”
“那还有错?”
我不禁惊叹道:“哎呀!真不简单!”
“怎么……” 李老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说:“才三十一岁!我在地区看到他的一些文章,还以为是位老同志呢。他那么年轻,古文却那么精通,文章写得那么绝妙,书法也那么有功底,还成了地区语文学科研究组副组长,真是个人才啊!”
“你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对吧?”
“完全没想到!”
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黄金时代正好赶上十年内乱,能有几个人接受过正规教育?别说掌握丰富的知识,能应付日常工作就很不错了!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成才的呢?
他又是个什么样的青年呢?想必是身材魁梧精悍,穿着整洁笔挺的衣服,宽阔的前额,高高的鼻梁,一双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面容丰满润泽,留着大背头,气质不凡,神采奕奕,谈笑风生……
我正想象着徐老师的形象,李老师碰了我一下胳膊肘,说:“喂,那就是他,徐老师。”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努力驱散脑海中虚幻的徐老师形象,睁大眼睛,顺着李老师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四十米外,一位男青年教师一只手端着一摞本子,像是学生的作业本,若有所思地从我们面前斜着快步走过。
他身材高挑,略显单薄;衣服还算整洁,白褂蓝裤,很普通,而且有些旧,膝盖处都发白了;眉目清秀,但脸色有些苍白、清瘦,虽说不上憔悴,却缺少青年人应有的红润和光泽。
我虽自觉幼稚,可还是忍不住心生怀疑,他能写出那么漂亮的文章和字吗?怎么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聪明才智呢?表面上看,他就是个很普通、很平常的教师,他怎么会是徐老师呢?他和我刚才想象的徐老师相差太远了!不知为何,我怀疑李老师指错了人,或者是我听错了、认错了人。我指着那个青年教师,小声问:“他,是徐老师吗?” 我把 “徐” 字咬得很重。
李老师却大声说:“就是他,就是他!” 接着,她朝那个教师喊道:“喂,说曹操,曹操到,我们正说你呢!”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尴尬极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那边,徐老师立刻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我们。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瞬间消失,脸上焕发出春风般的神采,眼睛顾盼敏捷,闪烁着柔和而犀利的光芒。从他的眼神看,倒是挺有灵气的。他的形象在我心中顿时又提升了几分。
徐老师说:“哟,是李老师。” 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好像根本没发现我似的。
我心里有点埋怨他的冷淡,但随即明白,他肯定是那种对异性既敏感又拘谨的青年。
徐老师接着说:“没事吧?” 说着,抬腿就要走。是因为有我这个陌生姑娘在场,还是工作太忙?
李老师说:“别走,过来一下,宋老师想认识认识你!”
李老师这句话,让我窘得满脸通红。
徐老师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微微低着头,慢慢向我们走来。
李老师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徐老师。这位是刚分配来的宋老师,青岛人。”
徐老师微笑着,热情地和我寒暄,目光中透露出开朗又精明的气质。刹那间,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让人忽略了他普通的外表。他谦和、文雅地和我握了握手,目光又变得腼腆而含蓄,让我觉得他有点像大姑娘般的羞涩。
这时,李老师把我认错人的事全说了出来,让我更加尴尬,徐老师也显得很不好意思。
李老师又说:“那天,宋老师一进校门,就看中了你的大作,还掏出本子抄呢。”
我说:“那篇《学校简介》写得真好!”
徐一萍苦笑着说:“过奖,过奖!”
“徐老师,请您以后多指教,多帮助。” 话只能先说到这儿,让他 “传帮带” 得等熟悉之后,何况他是和我年龄相仿的男青年,这需要一个过程。我有些走神地想着。
“谈不上指教,大家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好吧,我还有点事,失陪了。” 说完,他谦和、客气地向我们点点头,微微一笑,就走了。
我很想和他多聊一会儿,没想到没说几句话,他就匆匆告辞了,我心里一阵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