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假最后一天晚上,我穿过松柏枝叶筛下的清凉银白的细碎月光,朝初中生物教研组走去,去赴赵建华的约会。
今天下午,赵建华从青岛回来,把我的秋冬衣物也捎来了。本来他回家时提出要给我捎东西,我婉言谢绝了。可他竟找到我家,作了自我介绍,把妈妈正准备托人捎的包裹带了回来。一路上上下车很是辛苦,妈妈的附信中还对他的热心和外貌大加称赞了一番。我实在不忍辜负他的一番苦心。他送包裹时又约我晚上谈谈,我实在不好推诿,就答应了。
当时他提出去溜大街,大概希望在幽暗的路灯下并肩漫步,我不同意;又提出去公园 —— 这县城居然有座公园,还有不少名胜古迹,据说原是某朝代皇亲国戚的花园,就在学校不远处 —— 他大概想和我躲进月影花丛中窃窃私语,我也不同意;他还提出到他宿舍去,我更不答应。最后地点定在生物教研组。我说:“要谈就堂堂正正进行同志式的交谈,不谈别的,只谈思想、工作和学习。”
与徐一萍的交谈让我深受启发,觉得心胸更开阔,眼界更远大,青春更美丽,浑身充满力量,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学习工作,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精神力量吧。我想把与徐老师讨论的关于人生意义、理想、事业等问题讲给赵建华听听,帮他提高思想认识,克服那种政治业务不求进取的散漫态度。
刚走到生物组门前,我的辫子突然被什么扯了一下,吓了我一跳。向左回头看没人,向右回头看也没人,猛转身才见在门窗射出的淡淡灯光与月光交映下,赵建华正嬉笑着站在一旁。他急不可耐地想搂着我的肩膀往屋里走。第一次和男青年靠这么近,我心里一阵慌乱,忙打落他的手,瞪起眼睛呵斥:“站好!”
“呵呵……” 他立刻像立正似的直挺挺站好。
我上前一步,用手指一下下戳着他的前额,低声骂道:“你这个小崽子竟敢动手动脚,真是狗胆包天!”
他惊恐地往后退,越退越快,我气势汹汹地一步步跟进,越跟越急。
他大概见势不妙刚要回头跑,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咕咚” 跌了个屁股墩。他 “哎哟” 叫了一声,两手捂着头,两脚乱蹬,哀求道:“以后保证不敢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这副模样不由让我好笑,火气顿时消散了。我说:“保证不敢了就饶你,快起来!”
他爬起来,惶惶不安地看着我发愣。
我说:“走吧。”
我本是指去交谈,可他不知理解成啥了,吓得带着颤声问:“呵,呵,到哪去呀?”
我故意吓唬他:“到校长那里去呗!”
他吓得带着哭腔哀求:“宋丽,你叫我怎样我就怎样,饶了我行不行?”
我乘机威胁:“那也好,暂且记下这笔账,你胆敢再冒犯我,就到陈校长那里算总账!” 只听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又说:“你不是要跟我谈谈吗,走吧。”
进了生物组办公室,建华仍面带惧色,急忙拉过椅子让我坐在他办公桌前,自己在桌子横头坐下。
我无意朝他办公桌上一瞥,发现玻璃板下压着许多照片,便往前拉了拉椅子,伏在桌上端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赵建华与一位俊俏女青年的半身五寸照片,他俩微笑着,头稍稍歪向对方,显得很亲昵。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女朋友,我心里立刻一片骚乱。原来人家早有女朋友了,还挺漂亮,自己竟以为他在追求自己,还犹犹豫豫想和他交朋友,多么可笑!可赵建华对我的态度,再傻的姑娘也会明白他不仅仅是想建立良好的同事关系…… 此时我心里既有所失又有所安。自从认识赵建华,我一直把他当作男朋友候选人,现在没了候选余地,想起他让我喜欢的地方,感到有些惆怅失意;又一想也罢,他毕竟不理想,以后也省得为此分心,和他相处也不必顾虑陷入爱情纠葛了。
我对他的态度立时和善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哎,你搞了好多照片呀,大都是你的同学吧?”
他见我态度好了,立刻眉飞色舞:“可多着呢,这仅仅是一小部分。女人照片中,有碍观瞻的、不够九十分的,都没资格排在这儿。”
我问:“九十分?什么意思?”
他抓着头皮吞吞吐吐:“嗯,这个……”
我抱歉地笑着说:“有啥尽管放开胆子说,今后我决不会朝你发火施厉害了。”
“这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
他仍试探着说:“嗯…… 我对女人照片都根据长相打分,最漂亮的一百分,你看这两位!”
我顺着他手指看去,果然不错,是两位非常秀美的姑娘,真有点像电影明星!
他继续介绍:“这四个是九十五分,这七个是九十分。”
我用手指点着他的头笑:“你呀,哼,谁送你照片谁倒霉,叫你评头品足!”
他嘿嘿一笑:“不光送照片的,我见到青年女子总好给她们评评分。”
我说:“哎哟,那我也不例外了?”
他那双逗人喜欢的双眼皮大眼睛带着几分恐惧望着我,嘿嘿笑了笑。
我想不妨多说几句趣话,融洽一下以往有点紧张的关系,便笑着说:“你怕什么?尽管说,你给我打了多少分?”
“说了你可不要训我?”
“不会,不会!”
“你真是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啊!”
“你看又来了,什么印象照实说,拽什么文?”
他白嫩红润的脸上闪着光彩,完全放开胆子说:“刚来那天我在火车站一眼看见你,真使我神魂颠倒,手里的扇子‘啪嗒’就掉地上了。”
他这么说虽然有点过分,但我断定他没别的意思,同志们在一起深句浅句不必过分计较,而且姑娘们谁不喜欢听赞美呢?我笑着说:“你别学得油嘴滑舌的。”
他一本正经:“不不,这是真的。我看你中高等身段,又苗条又健美,婀娜多姿风度翩翩;黑亮的头发不疏不密,两条小辫子一甩别具风韵;鸭蛋形脸蛋又白又嫩,高鼻梁柳叶眉,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巧玲珑的嘴,洁白净亮的玉齿,特别是眼镜一戴更气质不凡;火起来悦人目,笑起来醉人心。特别是和你一下子对上眼光,我就觉得浑身麻酥酥的……”
我笑着砸了他一拳:“你快别说了!我问你到底给我评了多少分?”
他说:“我在青岛、济南见过很多漂亮女子,打一百分的也不计其数,可她们比起你来就相形见绌、逊色多了!你真是十二分人才,打分的话应该是一百二十分!”
我被他说得心里怪不是滋味,又想起他和那位女子的照片,说:“算了吧,别瞎扯了,咱谈正经的。”
“这不是瞎扯,完全是我心里话。宋丽,我有一架进口高级照相机,香港货,这次回家带来了。明天开学第一天没事,咱们到公园拍照去怎么样?宋丽!我的照相技术还挺高明呢!”
我当然不能去,没时间是一方面,那算什么事?但口头上只是应付:“明天我有事,以后再说吧。”
他向我跟前靠了靠:“宋丽,寒假时咱俩回青岛,到大街上逛一逛,到栈桥、鲁迅公园拍拍照,让青岛那些公子小姐们垂涎三尺!”
我诧异地一愣,打量他一眼真有些不解。难道那张合影不是他女朋友?是姐姐或妹妹?我不由得朝照片瞥了一眼又否定了:都长大成人了,和谁也不能照这种像,只有女朋友。
“宋丽你来看,” 他可能注意到我的目光,兴高采烈地指着合影中的女子,“你说这个人该值多少?”
我故意装作不感兴趣,连看也没看漫不经心地说:“那得值二百四十分吧。”
“不,你仔细看看。”
“咱不谈这个了,我看这纯粹是低级趣味!”
“你看我,我该值多少分?”
我有些烦气:“你?你值二十分!算了算了,别胡扯了。”
他继续说:“你又给我打二百四十分又给我打二十分,自相矛盾!”
“谁给你打二百四十分来?”
“你不是说这个人值二百四十分吗?这就是我自己。” 他指着合影中的女子,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紧盯着我。
“你自己?” 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立即去察看照片,可不是嘛,这女子的脸形、眼、鼻、嘴和他一模一样,像他的亲妹妹。
“这是我的分身照,我穿了件花褂子,扎了条纱巾,把额上头发梳下一绺,扮了个大姑娘。” 说完他神采飞扬地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是他以自己的俊美容貌自我陶醉拍的分身照。我简直像从梦中惊醒!哎呀,兜了个大圈子,我们又回到了既怕远又怕近的关系中来了!
他笑过之后,用异样的目光失神地盯着我,向我靠近,一只手磨磨蹭蹭伸到我手前:“宋丽,什么时候咱俩拍这样一张照片呢?” 说着就握住了我的手。
我生气地把手一甩挣脱出来,本能的警惕让我不由得后退一步,沉下脸严厉地说:“我有言在先,今晚不谈别的,只谈思想、工作和学习。”
他勉强堆着笑脸求情:“答复我这个问题咱就打住,咱俩什么……”
“以后回答!” 我打断他不容分辩,“再问急了就‘永不回答’!”
他两手抱拳高拱向我作揖,半玩笑半真情:“小生不敢多问了。”
随之我把话题引向工作学习。早就知道此题一谈就顶牛,果然话一开张就起了矛盾。
他说:“宋丽,咱们调回青岛去吧。”
我硬邦邦地说:“以后不要这样称呼,你叫我宋老师,我叫你赵老师。”
“嘿嘿,好好。毕业时院校领导上了邪劲,谁递条子也不照顾。我想你分吧,分配了再说。现在只要你说‘同意’,我立即写信告诉爸爸,不出两个月咱就调回青岛。”
我起码暂且没有这个愿望了,已经对一中产生了深深的感情,舍不得离开。
我说:“你要调回就调回,我不想回!”
“青岛的气候、风景和条件举国羡慕向往,生活在青岛,人的天资、素质、相貌、体格都出挑得特别好!不为自己为下一代,说什么也得回去!而且往回一调就能改行,安排个清闲优越的工作,你到市或区的妇联、团委工作,以后提拔个领导干部;我到组织、人事部门当一辈子干事算了。在这土县城当个熊教员,累死人没出息!”
我想他说的这些,利用他父母的职权和关系确实能办到,但问题是我不愿回青岛,不愿改行。我最理想的职业是考研究生进研究所当科学家,可这早已被十年内乱葬送了。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当一辈子人民教师,在中学语文教学上搞出点名堂作出点贡献。至于世人向往的党政干部工作,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深知自己干不来也不愿干。
这时他看我脸色不悦,忽然打住不说了。我想谈心就要各抒己见,让人家把话说完,于是示意:“说吧,往下说吧。”
他接着说:“据我调查,各行各业劳动强度、条件都比解放初有很大改善,唯独教师反而大大加重恶化了。解放初一个教师负担多少学生?教学内容也浅显简单。现在班班满员超员,负担的学生增多了,小学中学都缩短了一年。有些教材又逐级下放,教学量和难度都增大了很多!我打算搞一份详细对比调查报给中央,为教员们诉诉苦!
“我还发现教师中瘦子多胖子少,而党政干部则胖的多瘦的少。总不能说教师都有肠胃病消化不良吧?从此也不难看出教师确实劳动强度大、生活待遇低!”
我讽刺他:“拿出救世主的神气,教师都等你来拯救啦。”
接着我讲了自己的看法,尽量以理服人,可费了好大唇舌也只说服了他的口,没说服他的心,没法子只好暂且搁下。
我们又谈到学习。
我说:“今后有空你要钻点业务,咱当教师的自己不学习不求进取不要紧,问题是不学无术误人子弟,谬种流传危害社会呀!”
想不到他的歪理还挺多:“我们现在已经毕业了,所谓毕业就是思想、业务等各方面已经达到国家标准,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已经够了。我看今后除了工作 —— 其实有那个水平在哪工作都好干 —— 最重要的是要好好考虑怎样…… 怎样幸福地生活。”
“你是把知识当作个人享受的资本,把个人享受看作人生幸福是不是?你那个幸福不过是个人灵魂深处那些微不足道的私欲得到满足而已。依我看要说幸福,首先是努力工作、勤奋学习,为四化建设、为振兴中华多做贡献,这才是最大的幸福。”
“嘿嘿,这个讲空洞理论不行,要讲实际感受。像你那样整天趴在桌子上汗流满面、蚊虫叮咬、紧锁双眉冥思苦索,和两个人看电影逛公园,你说哪一种舒服幸福?我看对什么理想啊事业啊祖国啊四化啊,不要太认真太信实了……”
“哼!” 我生气地打断他,“现在有的青年以看破红尘自居,自以为很聪明,实际上最可怜。他们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没有事业心,把一切看得都没意思,于是整天吃喝玩乐,有的玩腻了或生活稍有挫折就自杀。这种人难道不是十分可悲可怜吗?”
“其实我也不赞同那种看破红尘的观点,但是我也……”
“你快别说了!我犯不着你来教训,你听听我的吧!”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发火了,心里气呼呼地想:“今天我算看透你了,弄了半天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肚子歪理和庸俗东西!”
于是我把与徐一萍交谈的有关人生意义等问题,不管他听不听得进去,一一讲给他听。
讲完之后我就告辞出来了。
想不到他像块粘糕似的跟在后边,嘴像抹了蜜:“你今晚的教诲全是金玉良言,我一定牢记在心!”
我说:“请你不要这样说,你回去吧。”
“是是是。” 他连声应着却仍跟在后边,又发誓似的说,“我一定把你的话当作座右铭!”
我生气地说:“你别来这一套,我最讨厌这个!”
“是,是,是。”
我火刺刺地说:“我说你回去吧,听见了吗?”
“好好好。” 他这才无可奈何地站住了。
我走出几步,又觉得刚才的话太苛刻,他毕竟有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就回头向他摆了摆手,用温和点的口气说:“回去吧!”
这晚躺下后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赵建华让我深深失望了。第一次跟他长时间交谈,不谈不明,一谈才清楚看到他思想深处的东西。看来我们之间的思想、志趣相距太远,我吸引他和他吸引我的不过是外貌魅力,不可能有灵魂的相通。本来我并不珍惜对他的那份情意,可一旦真的失望了,却感到莫名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