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睡醒的时候,就感到身上轻松了许多,但是,浑身像面条一样,没有力气,下床走动一下就觉得心慌,出虚汗。
晚饭后,我又躺下了。
人到病时,倍感领导和同志们的亲切。学校领导、老师们、学生们出出进进,不断来看我,话虽不多,有的只是坐坐站站,怕影响我休息,就悄悄地走了,但是,我心里热乎乎的,很是感动。
我正想着这些,陈校长和徐一萍又进来了。几次来,都是他俩一块来。我急忙往上起身,陈校长一把按住了我。他们询问了一下我的病情,坐了一会,陈校长便说:“你们好好谈谈,我还有事,我走了。”
陈校长走到门口,回头向往外送他的徐老师皱了一下眉头,使了个眼色,用下巴颏向我一指,意思好像再次督促他执行已经交待过的什么任务,然后就回头走了。
“你们好好谈谈”,我在心里复诵着这句话,琢磨着其中的意味。
看样子,陈校长似乎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纠葛。我闭目养神,等待着,看他谈些什么。
地上响起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他却迟迟不说话。
我也琢磨着他要谈些什么,一定就是挑开或半挑开问题,作些解释说明,做做思想工作。我不愿在感情遭受强烈刺激的现在提这些,以后也没有必要再提,让它快快付之东流,忘掉吧!
过了一会,他走到床跟前,以很温和的口吻开了腔:“你生病,陈校长一再追究我的责任,我只好如实向他讲了。”
他果然是提这些,我几乎是打断了他的话,说:“徐老师,不要再提这些了。” 我一说话就心酸,就冒泪,我急忙翻了个身,回头朝里。“我一切都明白了,请你相信我能有一个正确的态度。” 说着,我的眼泪热乎乎地从脸上滚下来,流向了枕头,声音也颤抖起来。
都默不作声了。
他在地上又走动了一会,说:“小宋,你一切都明白了,是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哽咽着,勉强说完这句话。
他又不作声了,过了一会,他又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咱们这次还是开诚布公地讲开好,也到了该讲开的时候了。”
“我不同意!” 我声音不高,态度很坚决、固执。
“只凭想当然是不行的啊……”
“啥也别说了!” 我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又沉默了片刻,说:“好吧,你先好好休息,嗯…… 我…… 我推荐一篇文章,请你病好了读一读。”
他怎么这会说话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我不由得转脸看了他一眼,见他红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中国青年》杂志,放在我枕头边。
我也已经打定主意,虑及种种,以后不能再经常去找他请教问题,因此,也想乘机向他作最后的致谢。一想到这里,我就更加伤心、难受,未曾说话,已经哽咽。但是我还是要勉强说下去,以最后表达我对他深深的敬慕和感谢。我把脸向里一扭,说道:“徐老师,你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忘……” 下面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没有接我的话茬,似乎颇有难言之隐,闪烁其词地说:“你读读这篇文章,或许就明白了。好了,我走了。” 说完,他就走出去了。
我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下心情,休息了一会,又想到了那份《中国青年》杂志。推荐的文章,大概就是青年人如何正确对待什么吧?这类文章我看过很多。我相信自己,也正在严格要求自己,正确对待眼下的问题。已经是这样了,伤心、痛苦也当不了什么,就要想得开,放得下。至于文章,还是精神好些了,再看吧。
接着又想,不妨先看看题目吧。于是我拿起杂志来,正要翻目录,看到中间四、五页全折叠了起来,很明显,这就是他推荐的文章了。我打开一看,“啊!” 我差点叫出声来,题目是《居里和居里夫人》。虽然以前我就对居里夫人的故事有所了解,但并不全面。居里和居里夫人是两位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对世界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把人类带进了日新月异的原子能时代。“不行,看看!” 我吃力地坐起来,披上大衣,戴上眼镜,后背倚在墙上,看了起来。
文章介绍了这两位科学巨人刻苦学习的动人事迹。居里从来没进过中学和大学,他的全部知识都是在他父亲指导下刻苦自学和向别人补习得到的。居里夫人玛丽艰苦求学的情形更使我感动。她十六岁中学毕业,无力继续念书,便独自到乡下做家庭教师,希望积攒些钱再上大学。她过了四五年的家庭教师生活,也刻苦地自学了好几年。她所在的国度,当时女子没有享受高等教育的权利,她用自己积攒的钱到法国巴黎上大学。在校期间,她的物质生活非常苦。为了节省房租,她住在又小又矮的顶楼上。冬天,晚上冻得简直叫人睡不着,有时把椅子拖过来压在被头上。她宁愿多读几页书,不愿为吃饭花费太多的时间。四年之后,玛丽以第一名的成绩大学毕业。后来,她是全世界两次获得声誉显赫的诺贝尔奖金的唯一一人。看到这些,我激动得胸脯一起一伏,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真是太感动人了!榜样,榜样,光辉的榜样!” 我几乎这么嚷出声来。
文章还介绍了居里和夫人发现镭元素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在繁荣的巴黎,他们在一间简陋潮湿的小木板屋里作实验室。从一八九六年到一九○二年,成百吨的水、煤炭、矿物和化学药品送进这个小屋子。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四年,一千五百个日子。在这漫长的艰苦得无法形容的岁月里,这对夫妇,从事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研究工作。但是很少人关心他们。他们几乎完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是靠了他们彼此间的深厚感情,超于常人的智力和信心,才使得他们没有失掉勇气,反而在长期的艰苦劳动中得到了真正的幸福和快乐。看到这些,我双手捧着杂志,呆呆地坐在那里,深深陷入了无限的向往之中。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只有艰苦劳动才有真正的幸福;只有志同道合、并肩奋斗才有崇高的爱情!这是多么美满的夫妻啊!
读完文章,感慨、赞叹、向往之余,我不禁又拧眉沉思:他推荐这一篇文章给我一读,是什么意思呢?要在平常,当然是让我从中得到启发、鼓舞,正确对待生活、幸福、爱情等等,而现在,我与他正处在爱情纠葛之中,就不可能是这么泛泛然的用意了,一定有特殊的实用意图了。
这时,他的那几句话又萦回在我的耳边:“我想,咱们这次还是明明白白地讲开好,也到该讲开的时候了…… 只凭想当然是不行的啊…… 你读读这篇文章,或许就明白了。” 这分明是说我现在是 “只凭想当然”,还不明白事实真相。他希望这次 “明明白白地讲开”,我说 “不同意” 挡住了。他这才又推荐一篇文章给我一读,希望我读过之后,“或许就明白了”。他这些话,现在回味起来,感到其中大有文章。再联想到他这次说话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递送杂志时又红着脸,那么害臊,我心里突然轰的一下,闪出一个猜想:看来,他推荐这篇文章,一定是用来婉转、含蓄地向我表达什么意思,在我们之间起一种微妙的撮合、媒介作用吧?这个猜想,像一粒火种,投进了我的冰冷的心房,腾的一声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真是这样吗?可能吗?那个护士没有同他定婚?” 我的心一阵怦怦乱跳,渐渐地视线模糊了,泪水慢慢地顺着腮边滚落下来,滴在手里的《中国青年》杂志上。这虽然仅仅是个猜想,但是兴奋和激动已经使我浑身热乎乎地充满了力量。
我把被子一推,大衣一抡,翻身下床,拿起梳子对着镜子急急忙忙、三把两把地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陈校长不是说,叫我们好好谈谈吗,找他谈谈去!
我把门一把拉开,就急忙往外走,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 “哎哎哎” 地叫着,连连后退,惹得后边跟着的李老师哈哈大笑。在月光之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王医生,他正要进我的宿舍。我赶忙把王医生迎进屋里。
王医生上下看看我说:“你,病好得真快啊!”
我说:“麻烦你了,谢谢你,王医生。” 李老师说:“可不是嘛,乐滋滋的,哪像个生病的。”
王医生给我看了一下,又给我打了一针,说:“体温还有些高,要好好休息。”
王医生走后,一看时间不早了。我和李老师说笑了几句,就熄灯休息了。
躺在床上,我好长时间没有入睡。我忽然想到小说中描写恋爱常常用 “精神恍惚”、“神魂颠倒”、“如痴如狂” 等词语,我冷静地想了一下自己,感到自己似乎是到了这样一种地步。有人说 “恋爱中的女人是最愚蠢的”,看来真是这样。我听到一些传言,在他屋里又看到一张女人照片,就头晕目眩,以至病倒;看了他推荐的文章,就又欢喜若狂,想马上登门谈情说爱,这不是有点荒唐可笑吗?那么,他推荐这篇文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要真有那个意思,就要有点主动性,我要耐住性子再等一等,等到他来点 “主动性”,绝对不能太冒昧了,如果他对自己并无那个意思,太冒昧了,今后怎么和他相处?
第二天,王医生和陈校长硬要我再休息一天。但是,只要能坚持,我能躺得住吗?我在宿舍里支撑着身子,备课、批作业,干了一天。
晚饭前,陈校长给我送了一张电影票。他问我:“身体怎么样了?” 我说:“很好了。” 他说:“今晚给你个任务,看电影。”
好奇怪的任务!不是星期日,又不过什么节日,别的老师当然不会去,我也没多问。晚饭后,我披上大衣,戴上口罩,独自一人向电影院走去。
到了电影院,已经稀稀拉拉坐了不少人,“嗡嗡” 的一片说笑声。对号入座之后,我向前排靠背上一趴,额头枕在胳膊上,既闭目养神休息,又免得眼杂,而且借这段时间又能思考一下备课中的几个问题。
“小宋!”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抬头一看,不由心里一震,是他!他已坐在了我的身边。他有些腼腆、紧张,棉衣外上下套了一身崭新的蓝制服,里边还穿了一件白衬衣,雪白的领子露着一溜边,显得他那有点消瘦的面容格外精神、清秀。看到这些,我心里顿时一阵热哄哄的高兴,紧张得身上冒出了汗。但是,我装出依然抑郁、伤感的情绪,很客气地与他搭话:“徐老师,你来了。”
“嗯,来了。” 他打量了我一下,又有些怯弱地说:“文章看过了吗?”
我说:“看过了。”
于是,我们在喧闹嘈杂的声音中小声交谈起来。
他问:“明白意思了吗?”
我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是没有急切地追问 “什么意思”,故意淡淡地说了个 “明白了”。
“你是十分聪明敏感的,难道就不明白意思?”
“文章意思很明朗嘛,怎么不明白?”
“居里和夫人提炼镭元素,进行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难以忍受的艰苦、漫长的劳动。玛丽曾对居里说,是否等条件好些了再干?居里说,不行,要坚持下去,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他们彼此鼓励,并肩战斗,终于登上了光辉的顶点。”
“玛丽有理想,有志气,有毅力,艰苦奋斗,真是感人肺腑!”
“愿你向玛丽学习,当然,不是说改行搞科研,是说学精神。”
“你更欣赏居里,愿你向居里……” 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合适,连忙改口 “我们应该向他俩……” 越改越不合适,我干脆说了半截打住了,但是脸上已经热乎乎地发烧。我向一侧低着头,一只手在嘴边胡乱抓抹了几下,偷着笑了。
他紧紧追问:“你这是真心话吗?”
我没有吭声。他又追问:“是不是真心话?” 我本来是无意失言,竟成了表达我迫切期望的双关语,同时又被他密切注意,抓住不放,我真是暗自庆幸。我选用最能表达诚意的言行,指了指心窝说:“掏出来看看?”
他一听,眼皮一阵灵巧轻快地闪跳,十分兴奋地说:“好,好,这就是我推荐这篇文章的意思,明白了吧?”
我瞅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朝他笑了起来,但又接着强收起笑容,有点顽皮地说:“我不明白。”
他兴奋地笑了笑,说:“陈校长给我一张电影票,叫我看电影,说当个任务来完成,我猜想是这么个任务。”
“什么任务?”“这不是嘛,咱俩看电影!”
我完全明白了陈校长的一片心意,我衷心感谢他。
座位本来就不宽敞,再加上都穿着棉衣,观众的肩臂几乎挤靠在一起。可是他却靠在那一边坐着,中间极力与我保持着不接触的距离。徐一萍啊,徐一萍,你在外地几百名观摩教师品评、挑剔的眼光下,讲起课来慷慨陈词,头头是道,泰然自若,想不到这个事上竟是这样。我看他有些紧张、腼腆的样子,不由得抿嘴一笑。我借活动胳膊触动了他一下,大胆而深情地瞥了他一眼,正好与他那深沉而羞涩的目光交锋,他急忙躲避,脸 “腾” 地一阵涨红。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他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我也心跳气喘起来。他端正坐好,我们的肩臂靠在一起,一股暖烘烘的热流顿时在全身奔腾着。我好似躺在白云上,在天空随风飘荡,又好似甜睡在细浪间,在江河里随波逐流。我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幸福。
一段无言无声之后,他说:“你好大的志气呀,差点把雨衣给我扔在地上。”
他这句话无意刺到了我的痛处。我说:“有人说我厉害,你没听说吗?”
他摇摇头,笑着说:“没有。不过,我是看出了点来。”
“唉!这一点上,我真是恨透了自己!”
“我认为,谁都有个性,一般地说,个性都有其优点的一面,也有其缺点的一面。”
“你不嫌我厉害吗?”
他轻轻一笑,说:“我倒是很喜欢有点火性、据理力争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你要知道,一块金子,是长是方,无可非议,只要它是块金子,就是宝贝。”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真是乐滋滋的高兴,我问:“你不怕我厉害吗?”
他说:“你厉害得都论情论理,我怕什么!”
这时我不由地想起了李老师对我开的玩笑,照她的说法,我以后准是管丈夫的一把好手。可是,我从内心里厌恶那种百般辖制,甚至虐待丈夫的泼妇作风。你的丈夫在外被人嘲笑 “怕婆子”,你有什么脸见人!所以我发誓,决不做那种人。我几乎是用起誓的口气说:“你情管放心,以后,什么事都依着你,听你的。我…… 我甘心情愿受你使唤。”
“不,不能那么讲。还是谁的正确,依着谁。”
我上一句话一出口,就立刻觉得说走了嘴,我故意叹了口气,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唉!这还不知是黄瓤还是黑子,我就说这些废话。”
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情绪,也琢磨出了话中的意味,说:“噢,关于照片,这个人是公社医院的一个护士,我根本不认识她。前些日子,我突然收到她一封信。信上说,她经常听到学校的老师们议论到我,因此对我非常钦佩、崇拜什么的,然后又做了些自我介绍。我没有理这件事,当然也没有回信。后来听我大妹妹讲,这个人比较轻佻。昨天,突然又收到她一封信,而且夹了一张照片,就是你看到的那一张。今天,我把信和照片给她退回去了。大概问题也就到此结束了。至于教师中的传言等等,有空我再对你详细说说。” 他稍顿了一下,小声叫道:“小宋!”
“嗯?” 我不由得两眼望着他。
“你说,我们的事,就算明白了吧?”
“这么急?那得好好谈谈,哪能这么简单!这么急,你早做什么来?别人急得发疯、生病,你却整天像不懂得那回事一样!” 我心里这么说着,脸上却不由得对他甜甜地一笑,顽皮地说:“我还不明白。”
“嗯…… 哎,小宋,我把我的日记给你看看,你会明白的。”
“叮铃 ——” 一阵铃响,电影开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