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正在宿舍洗衣服,李老师急匆匆跑进来,神秘又急促地说:“快看,快看!” 一边说一边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门口,关上门,隔着玻璃向院子里指点:“那个,那个骑车的!”
我被她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着两只湿手,顺着她指的方向向外搜寻,问:“谁?什么人?”
“徐老师的恋爱对象 —— 张荣。”
“噢!” 我慌乱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一个骑车的女青年身上。只见她高个子,方脸盘,皮肤白净,大眼睛,穿着一身干部服,是个挺标致的姑娘。脸上带着优越感和自负的神气,又夹杂着几分惆怅失意的伤感。
“来了?张主任。” 几个迎面碰见的老师跟她打招呼,却都不太热情。张荣骑在车上,轻轻点下头,淡淡地 “啊” 两声,径直往前骑去。
李老师说:“她是王营公社机关干部,是什么‘委’的主任,根本瞧不起咱们当教员的。老师们看在徐老师的面子上,校内外见了面都跟她打招呼,可她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张荣骑车经过我们门前,李老师慌忙躲开,我小声说:“不要紧,屋里光线暗,从外边看不见。”
我们两个脑袋又凑在一起往外看。
这时刘老师迎面碰见张荣,说:“张主任,来啦?”
张荣把右腿往后一抡,架在左腿后边,脚尖没着地,堆着笑脸说:“嘿嘿,来了。忙什么呢,刘老师?” 声音很轻,特别是最后那声 “刘老师”,几乎没出喉咙眼。说完,她右腿一抡又骑上车,两脚始终没着地,好像一旦下了车,就会大大失了官体似的。
我说:“看来,对老教师多少还看得起。”
李老师说:“哼,你知道什么!刘老师是她初中时的语文老师,以前见了面她只‘嗯、啊’两声。后来刘老师一口一个‘张主任’地叫,她坦然接受之余,可能觉得不大对味,这才勉强叫声‘刘老师’。”
张荣没往徐老师住处去,我奇怪地问:“喂,她来找谁?”
“大概是见校长去了。她和徐老师感情不好,轻易不来,每次来总要去见见校长。这么大的一中,在她眼里大概也就只有校长。”
我看着张荣远去的背影,眼前闪过徐一萍清瘦朴实的样子,随口说道:“怎么,她和徐老师感情不好?谁嫌弃谁?”
“开始是张荣死缠烂打,疯了似的追求人家,现在又嫌人家是个教员!他俩原来是同班同学。”
我一边洗衣服一边回头问:“在哪?在大学?”
“不!在中师。”
“中师?徐老师什么毕业?”
“中师啊。”
“什么?!” 我从脸盆里猛地抽出手,十分惊讶地追问:“他是中师毕业?!”
“啊,你想什么呢?”
我们熟悉后经常互相打趣,看她笑嘻嘻的样子,我冷笑一声说:“别哄我了!” 又低头洗起衣服。本来徐一萍这么年轻就有如此学识已让我意外,再说他是中师毕业,我更不相信了。这样一来,我更急于了解徐一萍的经历,便刨根问底,李老师也就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徐老师和张荣的恋爱经过。
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俩考进同一所学校,分在一个班。正常的学习生活只维持了一年,后来学校就大乱了。仅这一年时间,徐一萍就在数、理、化、文、史、地、音、体、美等所有学科中显示出超群的聪明才智,张荣为之倾倒折服,坦率而急切地向他表露了爱慕之情。
有一次,老师在班上发作文考卷。那位两鬓染霜的颜老师拿着徐一萍的作文,激动地说:“我教了一辈子书,批改过无数出色的作文,但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最好的一篇!” 接着颜老师朗读了这篇作文。发卷时,张荣红着脸半路把考卷截了过去。她把考卷收存起来,很久没还给徐一萍。徐一萍很珍惜这份考卷,有一天在操场碰见张荣,就向她讨要。张荣乘机含蓄而大胆地表露心意:“等我背得烂熟之后再给你,不!等‘永远之后’再给你吧。”“永远之后?” 徐一萍这才品出其中意味。虽然没把话挑明,但两人已是心有灵犀。当时学校规定不准学生谈恋爱,徐一萍也不想过早考虑这事,怕分散精力影响学业。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社会和学校一片混乱,张荣眼花缭乱不知何去何从。她不信别人只信徐一萍,整天跟他和几个同学在一起,不闹派性不参加武斗,找个安静角落做 “逍遥派”,忧国忧民之余偷偷钻研业务。因此张荣更看清了徐一萍的聪明才智,对他崇拜不已。这期间,张荣如痴如醉地追求徐一萍,与他形影不离,给他洗衣服、织毛衣,关怀备至,温顺贤惠。那时徐一萍也难得有这样理解体贴自己的人,看她情真意切,人也漂亮,毕业前夕两人便私定终身。张荣还山盟海誓,发誓永不变心。
毕业后,徐一萍分配到怀德县教初中,张荣分配教小学。一开始两人都希望干好工作,徐一萍在业务上也经常帮助指导她,关系挺好。渐渐地,张荣觉得当教师又累又受歧视,加上她渴望高人一等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便千方百计巴结公社干部,活动改行。徐一萍多次劝阻,但两人这时已观念分歧、貌合神离了。一九七四年,她先被借调到公社一个办公室帮忙,不久公社就指令教师党支部发展她入了党。一年后,县里正式调她担任公社某 “办” 的副主任,不久又升任某 “委” 的主任,不但实现了改行愿望,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出人头地的公社干部。当年她在班里学习较差,各方面才能都很一般,现在却成了同级八个班四百多名同学中所谓 “干得最体面、最有地位” 的一个。这种总被人奉承的工作环境,让她滋长了优越感和过分的自信;比教师优裕的生活,更让她坚信地位的重要性,愈来愈不把教师放在眼里。自然,她对徐老师也从五体投地变成了轻视三分,觉得对象是个小教员,在人面前抬不起头。那些同为女干部的,对象大都是公社书记或县里的部长、局长,腰杆硬、说话有分量,工作好开展,到处受尊重,提拔晋级都有份,而她却事事低人三分。她为此非常苦恼,又不愿轻易抛弃往日感情。
现在张荣三十二岁,徐一萍三十一岁。四五年前两人还商量过结婚,后来就绝口不提了。不过张荣也不想就此分手,不然早就吹了。她现在有两套打算:上策是千方百计迫使徐一萍改行;但徐一萍态度坚决,宁肯独身终生也不舍弃事业。实在不行,她的下策就是分手。
李老师说到这里,我说:“改行哪有那么容易?说改就改?”
李老师说:“一般教师改行确实不容易,徐一萍却不同。现在地、县各部、委、办、科、局奇缺写作人才当秘书,他文章写得好,在县里、地区都很有名气,只要入了党,自己点头同意,说改就能改。”
“噢。依我看,徐老师早就够党员条件了。”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教师入党比修炼成仙都难!前年学校党支部通过了,报到局党委没批准;今年又报上去快半年了,至今杳无音信。”
我们正说着,刘老师慌慌张张走进来:“哎呀!徐老师和张荣吵起来了,你俩快去调解调解吧!”
李老师说了声 “行”,硬拉上我直奔徐一萍的宿舍。
学校对教研组长有个优惠待遇:单独住一间宿舍。虽然是低矮窄小的旧房,但毕竟比两人合住方便得多。
我们走到徐一萍宿舍附近,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大概两人都在赌气不吭声。李老师刚要推门,我一把拉住她,和她走进了刘老师的宿舍 —— 刘老师与徐一萍比邻而居。
我说:“先听听,别冒失。”
我拉过一把椅子,和李老师在门口坐下,侧耳细听。
徐一萍宿舍的前窗开着,不一会儿,屋里传出说话声。
“这样动辄吵嘴怄气,解决不了问题。” 是徐一萍的声音,听得出来他在强压火气,“我看还是平心静气交换意见,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各走各的路。”
“我也不是来跟你拌嘴的,不然我就不来了!” 是张荣清脆尖利的声音,“我是说,你不要以为掌管党员审批大权的人觉悟都很高!你要到他们那里活动活动,给他们留个好印象,这样批得快也有把握。不然他们照样吹毛求疵,再给打回来!你不信?!”
徐一萍说:“我信,但我不去!走后门入党不光彩,也没意思!只有那些企图捞党票升官发财的无耻之徒才会那样做。我没有非分之想,只想凭知识和劳动当一辈子人民教师。入党是我的迫切愿望,够条件就堂堂正正加入,不够就继续努力!歪门邪道我绝对不搞!这个问题咱刚才已经争过了,别再提了,再提还是争吵!”
屋里沉默了一阵,张荣叹了口气说:“你口口声声要当一辈子教师,我真不理解。俗话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连二斤煤油都打不出来,还不琢磨琢磨,还不跺跺脚离开这一行!哼,真是‘觉悟高’!”
徐一萍打煤油是昨天下午的事。他的一个邻居在县医院住院,托他买二斤煤油点炉子煎药做饭。煤油虽不敞开供应,但也不算紧张。徐老师拿着油瓶直接到城关供销社门市部,把情况如实告诉了售货员。售货员看他仪表谈吐像机关干部,已经拿起油提子准备打油,一问他是一中教员,立刻改口说镇里有指示,煤油只能凭本供应城关社员点灯。徐一萍无可奈何,只好骑车到镇政府找他当文书的老乡。可这位老乡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故意捉弄说:“现在全世界能源危机,煤油供应必须由镇委王书记亲自批条,我一斤一两也无权动用。” 徐一萍书呆子气,信以为真,起身去找王书记,出门却听见那 “文书老乡” 在屋里说:“买二斤煤油都找到镇政府,真是笑话!” 有人问:“做什么的?”“文书老乡” 轻蔑地说:“教员 (“员” 字读儿化音)!” 屋里顿时哄堂大笑。徐老师觉得受到莫大侮辱,蹬上车子就回了学校。他把这事告诉老师们,大家都非常气愤。最后还是李老师找了她在城关供销社当临时工的表妹,才给徐一萍打了二斤煤油。张荣怎么会知道这事呢?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又听得徐一萍说:“教师受歧视,我早有体会,深有体会!但我可能有种阿 Q 精神,而且发自内心地认为:教师是神圣光荣的职业。做人民教师,我感到很荣耀!”
张荣说:“别拿漂亮话哄人了!社会上谁把教师放在眼里?你自己倒觉得光荣得不得了,这不是阿 Q 精神是什么?人们说起教员来都撇嘴:‘嗨,教员有啥说头!’教员的‘员’字都被轻蔑地念成儿化音。他们背后议论教师小气,说教师吃饺子都数个数;说教师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的。我听了都替你们脸红!你想想,教师有啥用场?谁有事求着你们教师?学生不上学,教师还得登门家访求着学生和家长!你想想,哪一行哪一业不比教师吃香!医生、司机、售货员就不用说了,连化肥厂、木器厂、五金厂的临时工都比教师吃香!你们的陈校长是十七级干部,买自行车、安排合同工、转非农业人口,还不是照样不如县委刚参加工作的公务员有面子!”
这时李老师对我耳语:“他们没吵得太凶,咱们进去不好。”
我点点头。
接着听得徐一萍激愤地说:“你这么说就太势利了吧?照你这么讲,最好的职业该推土匪强盗了!”
张荣又赌气不吭声了。
屋里沉默着,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许久,徐老师改用平和的口吻说:“我认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价值,都对四化有贡献。教师是培养人才的,被誉为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是多么崇高的事业!你看各行各业的人才能手、劳动模范、战斗英雄,还有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艺术家等等,不大多出自教师门下吗?即使自学成才的,不也有启蒙老师吗?当然他们很多人在很多方面超过了老师,但教师的成绩和光荣也正在这里 —— 培养出超过自己的学生,才是好教师!两千年前的孟子说过:‘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干一辈子教师,能桃李满天下,不也很值得自豪吗?人各有志,我就爱教师这个职业,立志当一辈子教师。我这个人把事业看得很重,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坚定不移!”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弦。因为我爸妈都是中学教员,教师的待遇、甘苦和难以诉说的委屈,我早有体会。但每当看到爸妈谈论起学生时那种兴奋珍爱的表情,我又深受感染。也许正是这种感染,才让我爱上教师这个职业,报考了中师。
接着听得张荣说:“事业,事业,这完全是你给自己套的精神枷锁!你到地区、县里的机关去访一访看一看,有的机关人员上班有啥事?不就是喝茶、聊天、看报纸!算了吧,人家一年也出不了你教师一个月的力,可地位待遇比教师强多了!你好好比比想想,脑筋开开窍!管它什么事业不事业!事业现在还不全是空的!”
徐老师冷笑一声:“我怕是执迷不悟了。机关工作不用走访,我早有耳闻。我一个学生去年大学毕业分到县直机关一个清闲办公室,当时很得意,可半年后就来向我叫苦:‘成天没事干,无聊极了!年纪轻轻就这样混日子,好比死了没埋一样!’你说,离开了事业,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不管你怎么说,我绝不离开教育事业!”
“噢!我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你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张荣火了。
“没有!”
“那好!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入不了党改不了行,咱俩就吹!”
“随你的便!……”
看来屋里火药味又浓了,李老师碰了我一下,我和她急忙走进徐一萍的宿舍。李老师一进门就说:“别吵了别吵了!有话慢慢说!”
她劝说几句后,徐一萍不吵了,张荣却仰着头,一手叉腰一手比画,数落起徐老师的不是,说他 “没有团结愿望”“固执己见”“书呆子”…… 她伶牙俐齿,说话像爆豆子。我们想打岔,她却不理不睬只管说。
徐一萍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黄,终于忍不住嚷道:“别说了!算了吧,咱俩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还是趁早分道扬镳的好!”
李老师急忙劝阻:“徐老师,看你说的!”
张荣被徐一萍一句话噎得踉跄了一下,眼里 “刷” 地涌出两行热泪。她叹了口气,委屈又气愤地说:“那好,这话可是你说的!我走!” 她哽哽咽咽地说着,扭头就往外跑。
李老师上前拦住:“他是说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张荣站住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我站在屋子中间,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心里替徐一萍担忧,观察着他的脸色。沉默了一会儿,徐一萍猛地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张荣,昂着头向后摆着手,冷静地说:“让她走!快走!” 声音有些嘶哑,带着冷酷,又分明藏着无限痛楚!
张荣满脸怒气,愤恨地咬了咬下嘴唇,用力挣开李老师跑了出去。
看来他们都舍不得决裂,却又各自坚定地走向决裂!
啊!这是为什么呢?我看着徐一萍依旧面朝里站着,像铜铸般一动不动的背影,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这一刻,他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啊,尤其是自己与恋人的决裂,还当着李老师和我这个并不熟悉的女同事。
屋里沉默片刻,我和李老师都轻轻喊:“徐老师。”
他微微摇头,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头动了动,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你们去吧,我休息休息。” 声音里透着极度的疲惫与失落。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脚步有些沉重。这时李老师拉了我一下,我们悄悄走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我们站在门外,天色已经暗下来。静听了一会儿,屋里没有一丝声响。我知道徐一萍一定在竭力压抑自己,这样会更痛苦。他为什么不哭几声,发泄心中的委屈呢?看着自己尊敬崇拜的人遭受感情折磨,我心中充满同情、爱怜,还有对张荣的义愤。
我们回到宿舍,心情都很沉重。我也无心再洗衣服。
我叹了口气说:“徐老师是为了事业牺牲了爱情啊!—— 当然,志不同道不合也就没有真正的爱情可言 —— 这样说,恐怕还有人不相信、不理解呢。”
李老师说:“我很理解!你不知道他为事业付出了多么艰苦的劳动!他从十年内乱时期的中师程度 ——”
我插问:“哎,他真是中师毕业?”
“这还能有假!”
我不能不信了,这种心情下李老师肯定不会开玩笑。我心里对徐一萍又增添了几分敬意。李老师接着说:“他从中师水平攀登到现在全区语文教学的最高峰,完全是靠自己硬拼上来的!现在他有这样高深的造诣,语文高考成绩连续三年全区第一,要叫他改行,这不是比剜他的心还难受吗!”
我无限感慨地说:“徐老师是我见过的人中最不简单、最有才华的一个!”
“才华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勤奋。他自己常说,聪明出于努力,天才出于勤奋。说起他的勤奋,真是令人佩服!我来校第一天,他就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前年我毕业后在地区分配了工作,坐车来一中报到时,在汽车站候车室里,我和同学发现一个瘦高个青年坐在角落,怀里抱着手提包,手里拿着小本子,背对着墙角像尊泥胎似的一动不动,神态很怪。我们说这人怎么了?说有神经病不像,不是神经病又怎么独自坐在那里像打坐的和尚?
“我悄悄走过去从旁边一看,见他上下嘴唇不停抖动,嘴里念念有词却没出声。我忍不住嗤嗤笑了两声,急忙后退,接着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青年回头看了我一眼,发觉我在笑他也不生气,嘿嘿一笑喃喃解释:‘我在背英语单词呢。’说完回头藏了藏脸,又继续背起来。”
我问:“这个青年是谁?”
“你听我慢慢说。那天我赶到怀德一中时已经日落西山。晚上天气很热,老师们都拿椅子在院子里乘凉,看样子上半夜根本没法入睡。我被分配教高中语文,乘凉时就和高中语文组的老师们一一见了面,唯独没见到组长。我想顶头上司更得见,我这人到哪都不生疏,说见就去见。
“老师们告诉我组长叫徐一萍。我先到教研组找,已经熄灯了;又到宿舍找,进门一看门窗大开,屋里没人。我只好退出来,正好刘老师在宿舍门口乘凉,他说:‘徐老师就在屋里,错不了。’
“于是我又走进他的宿舍。人在哪?难道藏起来了?忽然看到床上挂着蚊帐,往里一看,里面有人坐在铺盖卷上,不太舒服地蜷缩着,趴在床上的小方凳上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我轻轻走近仔细一看,猛地一愣 —— 这人正是我在汽车站嘲笑的那个瘦高个青年。不用说这就是徐一萍了。我情不自禁吐了下舌头,改变了马上见他的想法,急忙留意蚊帐里的动静,轻手轻脚往外退。
“可退了两步不小心‘哐当’一声绊在椅子上。
“‘谁呀?’他在蚊帐里问。
“我只好站住了。
“接着蚊帐里动了一下,惊起一群蚊子,他满身是汗地钻出来:‘你……’他有些奇怪地打量我。
“我笑着解释:‘我是刚分配来的,在你手下工作。’
“‘噢,咱们今天见过面。’
“我想起车站的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急忙拉椅子让座,刷茶碗倒水,一边张罗一边说:‘我到地区教研室开了两天会,备课和批改作业得加点班。天太热关门窗不行,敞开蚊子又多,所以就躲到蚊帐里了。’
“你看,我和徐老师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么有意思。”
说到这里,李老师凄然一笑,眼里滚动着泪花。本来挺有趣的故事,她这时讲起来却带着凄切,又透着一种细腻的温情。
李老师继续说:“后来才知道不是那次碰巧,他一直都这么勤奋艰苦地学习工作。别的不说,就说晚上吧,每天熄灯钟后他回宿舍接着干,总要到十一二点,凌晨一两点也是常事。三伏天他经常在蚊帐里学习备课;冬天他宿舍从不生炉子,节省开支是小事,主要是没时间伺候。有时屋里冷得结冰,他两脚冻得生疼实在坐不住了,就在桌子底下放个热水袋,两脚踏在上面继续学习工作。
“你以后注意观察,他口袋里总装着个塑料皮小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东西。开会前、看电影看戏前、劳动休息时、候车坐车时,总之只要有空,他就掏出来看一阵、思考一番。这几年他是放开胆子钻研业务了,前些年只能偷偷摸摸地干。他这才真正称得上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可地位待遇又怎么样呢?” 李老师因愤愤不平涨红了脸。
我气愤地接话:“这和那些送两瓶茅台酒就安排好工作,整天喝茶聊天,老婆随意选,房子住好的,孩子刚生下来就不愁工作,终生世代享荣华富贵的人相比,太不公平了!好在中央已经拨乱反正,大力推行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的政策,世俗偏见和不公平现象会逐步解决的。春天来了,角落里难免还有残雪,但毕竟长久不了啦!”
李老师兴奋地抓起我的手,仰着满是泪花的笑脸说:“这几句话说得真好!我正愁没话安慰徐老师,就这么跟他讲,让他抬起头向前看!走,找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