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第一节没有我的课。我看陈校长忙得早饭也没有吃好,早饭后,我便急忙赶到临时设立的观摩教学事务处,打算帮点忙。屋里空无一人,地上满是碎纸片、花生皮。我拾起条帚打扫着卫生,等候陈校长来分配点差事。
外地教师慕名前来观摩教学已经持续半月多了,看情势,半月二十天还结束不了。蹲事务处的两名教研室的同志,起初工作还认真负责,后来就敷衍塞责,从前天就不照面了。老师们各人忙各人的工作,观摩事务都压在陈校长一人身上了。
不一会儿,电话铃 “吱 ——” 响了。
我连忙拿起耳机一问,是教育局吕副局长。他火刺刺地要找陈校长接电话。我把耳机朝桌上一放,就跑了出去。
我很快在小礼堂找到了陈校长,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不知正在忙什么。
他到就近校办公室去接分线电话。我又返回事务处。
在门前,我碰见了徐一萍。一看他的脸色,我的心里揪了一下。他气色不佳,嘴角边还起了一撮火泡,眼圈周围有些发乌,整个神情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疲劳。看他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忙说:“徐老师,有事吗?有什么忙不开的,我去帮忙。”
他脸色抽动了一下,黯然一笑,倒像是要哭的样子。他伤心地说:“不,我是来这看看,观摩给领导和同志们增添了很多麻烦和劳累,我觉得心里很是不安!”
“你这是怎么说的!你给谁干的?还不都是为了党的教育事业!”
说着话,我和他就走进了事务处。一进门,突然听得桌上的电话耳机发出高声的斥责:
“据反映,徐一萍乘机大出风头!” 是吕局长很不满的声音。
“怎么?大出风头?!” 是陈校长诧异和不赞同的声音。
这里是临时安上的一部电话机,与校办公室的电话共用一根线路。因此,吕局长和陈校长的对话传了过来。
“哟!扣上!” 徐一萍急忙上前,抓起耳机要扣上。我伸手一把摁住了。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我,无可奈何地慢慢松开了手。
窃听领导的电话是错误的,但是,我们不是有意窃听,是无意碰上的,而且涉及到诬陷他的问题,就更顾不得许多了。
徐老师站在那里,犹豫不定,看样子,是想走开,可能又觉得把我抛下不礼貌。
我给他拉过一把椅子,自己先在电话机前坐下,又向他挥了下手,示意让他坐下,说:“听听!”
他这才勉强落了座。
这时听得陈校长说:“他每次介绍完之后,观摩的教师总是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提问题,要他谈体会,讲经验,人家风尘仆仆,远道而来,那样虚心请教,怎么好推开不讲呢?这又怎么能说他是出风头呢?至于那么多教师来观摩,他们都是自愿的,这更不能说徐老师好出风头了!这能说得上吗?”
“不用给他开脱,追名逐利是知识分子的劣根性!据说,他向各地发了好多信,邀请人家来观摩。”
“造谣诽谤!这纯粹是造谣诽谤!” 陈校长气愤地说,“可信吗?单凭邀请,人家能来吗?”
我听到这里,怒不可遏地在心里嚷了一句:“这是谁说的?太卑鄙了!这样诬陷人!”
徐一萍气得脸色煞白,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这时,又听得吕局长说:“哼!反正有一条:他精力要集中到工作上来,不能整天弄这个!还想扬名中外啊?”
“不弄也好!局里快说句话,干脆,从明天停止!再有联系观摩的一概谢绝!” 陈校长发牢骚地说。
据说,吕局长是一九七六年,为了打破知识分子的一统天下,反击什么翻案风,实现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由县化肥厂副厂长提到教育局任副局长的。最近,正局长有病在家休养,局里工作由他主持。据说,不少学校领导对他很有意见。
“局里不说话。”
“局里授权给学校,学校说话!”
“不授这个权。‘可以来啊,这能怨得谁呢?他也很不愿意搞啊,不搞不行啊,这是省厅交给的一个任务嘛!’”
电话机那边没有反映。
陈校长犯颜申辩,确实为徐一萍诉了苦衷,说了公道话,外地教师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地前来观摩,一中和全县教育界的同志,多数感到很高兴,很荣耀,同时对徐一萍也增加了敬佩之情。但是,我发现,也有张业栋之类的少数人,看到徐一萍名声大振,程度不同地产生了嫉妒心理。有的见了他心里酸溜溜的不好受,拉着长脸,有的对观摩教学冷讽热嘲,吹毛求疵,拆台刁难,甚至谗言陷害,造谣中伤。难怪俗话说 “出头的椽子先烂”,“人怕出名猪怕壮”,说得一点也不错!
一般同志有点嫉妒,也就罢了,不好理解的是有的领导干部如薛校长、吕局长等,心里也有股酸味。刚才吕局长的话音里就带着这股酸味,而薛校长对各地慕名而来的观摩活动一直袖手旁观,无论忙或闲,一概不沾边。同时,他们好似还有一种奴隶主、封建割据和本位主义三位一体的思想,认为你在我手底下干事,就得老老实实地给我干工作,把我的工作干出成绩来,否则,尽管你累死累活,尽管你干得卓有成效,尽管对全省乃至全国大有益处,他也心怀不满。他要出面干预制止吧,你干得还是上边 (注意,不是他顶头上司) 安排的一项党的工作,话还不好说,于是乎,不满便升级为郁愤了。试想,酸味、不满、郁愤碰了头,它们往往不是相加,而是相乘,那还了得吗!在这种情势下,再听到张业栋之流诽谤、谗害者的反映,那不是火上浇油吗!于是乎,也就难怪有吕局长摸起电话倒告一状的事了。
这时,听得吕局长顿了一下,又说:“你告诉徐一萍,县语文函授班的辅导讲课,他还得兼着,不能觉得一下子了不起了,这些小事就做不来了。”
陈校长说:“噢,知道了!肯定是有人向你告了黑状,其实,这根本没有徐老师的事。昨天上午,教师培训班来电话叫他去作辅导讲课,我说:‘他太忙了,不要告诉他了,我和局里打交道。’我已经跟局里老唐讲了,他没有跟你说?你来看看嘛,他忙成什么样子了,还能把人劈成八瓣吗?嗯…… 这样吧,我去一趟,当面向你说说情况,有几件事我安排一下,随后就去,怎么样?”
“也好。”
电话 “啪嗒” 挂上了。
午饭后,我在校园里碰见赵建华,我引他来到空旷无人的操场上,沿着圆形跑道边走边交谈。他喜出望外,兴致勃勃。
我向他打问老师们对观摩教学有什么反映,他大发议论:“当然有不少人嫉妒。我发现,当今社会,起码百分之八十的人程度不同地嫉贤妒能,看见别人出名、成名,事业上有什么成就,心里就酸溜溜的不好受。别人成就愈大,名声愈显赫,嫉妒的人愈多,嫉妒心愈盛。当然,有的能够自觉地认识到这是一种卑劣的思想意识,加以自责、自制;有的就不然了,孤立、打击、造谣、中伤,什么也干得出来。我认为,嫉贤妒能是当今社会的一大癌瘤,应该立个法规整治整治这帮小人!”
你听,他对这个问题还颇有研究呢!
我说:“有事实吗?”
“当然有喽!头头中就有,像薛校长、吕局长……”
“嘘 ——” 我急忙制止了他。
我知道,他虽然有不少毛病,但从不记恨别人,也并不是薛校长批评了他,他有成见。平常他对领导就是好评头品足,好打抱不平。这是一些大学生的 “通病”。
他会意地避开领导说:“教师中,张业栋老师最典型!”
人眼是杆秤,一点也不错。谁怎么样,逃不过众人的眼去。张业栋那天在会场呕吐之后,就病倒了,一连三天没起床,失眠、头疼,吃什么吐什么,喝上水也吐,甚至都吐出了胆汁。后来虽然起床上班了,失眠和胃病一直没好利索。现在,脸上瘦下一巴掌去,两只棕黄眼好似大了一倍,整天哭丧着脸。一有空,他这门出,那门进,要不就蹬上自行车往外窜,行迹酷似文化大革命中搞串联的小丑。
赵建华接着说:“张老师嫉妒心太重,这几天,谈论到升学率,他就说:‘明年升学率如果没有提高,或者下降了,就是被观摩教学害的!学校里整天人来人往,学生眼杂,分散精力。’说到流感,他就说:‘这场流感是外地教师传来的,全县城百分之六十的人得病,损失可大了!这叫一人扬名,全城遭殃!’……
“更让人气愤的是造谣诬蔑。上个星期六晚上,他在宿舍里设宴请客,买上景芝特酿,炒上好菜,自掏腰包花了二十五六元,到场的七八人,有教育局老唐,蹲事务处的两个教研员,其他是咱校的老师。我也被他硬拉了去。薛校长也去喝了几杯酒,坐了坐。开始,我挺奇怪,张老师不是那种大方人,怎么舍得花这个孙钱呢?后来一听,我才明白,他是借机打击、贬损、造谣、诬蔑徐老师,以发泄私愤!”
我问:“他造什么谣了?”
“那可多了。酒过三巡,他就说:‘徐一萍那个经验介绍根本没有可取的东西,他却啰啰嗦嗦,没完没了,每天每天,从第三节课一直讲到打钟吃午饭,还是舍不得收场。有时讲到一点、一点半,外地教师听厌了,走得没几个了,他还是扯着喉咙硬讲。他出风头、扬名声的瘾头真大啊!’
“两个教研员说:‘这是不错。老唐,我们成了徐一萍出风头、扬名声的工具了…… 让我们回去吧。’
“老唐没有吭声。
“张老师又说:‘您说,外地教师一窝蜂似的朝这涌,窍门在哪里?你们都不知道?直说了吧,这都是徐一萍写信邀请人家来的!我就亲眼看见他趴在桌子上一封一封地写信,发往各县各中学。’
“老唐说:‘噢!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现在,徐一萍收到的各县、各中学集体的、个人的来信二三百封,没有去,哪有来?这就是证据!’”
我气愤地说:“这纯粹是捕风捉影,造谣诽谤!这些信,李老师大都看过,她说,都是观摩的教师回去之后给徐老师写的,大都是表示钦佩、感谢和虚心学习的内容!”
“我也知道他是造谣。可是老唐火刺刺地说:‘这么多人来观摩,肯定与他好出风头有很大关系!哼,有的知识分子为了成名就是不择手段啊!’
“两位教研员一唱一和地发牢骚,说怪话:‘哎呀,老婆孩子病了,也没顾得回家看看,咱是瞎积极啊!’‘人家徐一萍是为了扬名,咱是图个啥呢?’
“我听着很不入耳,看他们也很俗气、土气,情趣上很不投合,喝了几杯酒,我就告辞出来了。
“我很明白,张老师是想叫我给他当传话筒。哼!我说话虽然放肆,但从来是为了伸张正义!”
我称赞说:“很好,很应该伸张正义!”
赵建华脸上立即泛出荣幸的光彩,说:“现在,我正到处为徐老师鸣不平!听说了吧?昨天,报上去的党员批下来了,三名批准了两名,徐老师没批准。”
“噢!是吗?” 我很感意外和震动。
“同时,上边还来人给张老师说情,要求尽快发展他入党。我知道,这种说情入党的情况别处也有。”
“他妈的!这是什么风气!” 我气得不知说什么才解恨,“徐老师勤勤恳恳地工作、学习,事业上取得些成绩,就受打击、受孤立,入党不批准。张业栋……”
“张业栋,” 赵建华接上说:“张业栋嫉贤妒能,到处说徐老师的坏话,不只设宴请客,而且买上高档烟、酒、茶,到县机关走门串户,八方游说。结果,他一举两得,一方面达到了败坏徐老师声誉的目的,另一方面又博得了某些机关干部的赏识好感。上报入党的三人,都是教研组长或副组长,批准两人,单单把徐老师隔在大门之外,我看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观摩教学,领导对他有了不好的看法。现在正搞着观摩教学,是否有意借此给徐老师个难堪,给他个警告,向他施加压力,也很难说……”
第二天黄昏,天空乌云密布,西北风呼啸着,卷着冰凉的雨丝和米粒大的雪雹子,拧着,旋着,扑向房屋、街道。天虽傍晚,却似夜色沉沉。
我去东关看望一个生病的学生回来,冻得缩着身子,双手握紧雨伞,弓着腰,顶着风,匆匆走进学校南大门。
这时,突然看见一个人影在我脸前一晃,同我擦肩而过,出了校门。只见他没带雨具,穿着单薄的衣服,头发被大风吹得乱蓬蓬的,样子像个木偶。雨、雪打在脸上他好似全然不觉,一直朝前傻乎乎地走去。
他是谁呢?看那瘦削的背影像是徐一萍!不行!我急忙站住,回头打量他。可是,雨、雪和浓重的暮色已把他包裹起来,只看见一个晃动的黑影,渐渐远去了。
我回到教研组,把雨伞靠墙一竖,就坐在办公桌前发起愣来。那个人影究竟是不是徐一萍呢?如果是他,天这么晚了,下着雨雪,刮着大风,他出校到哪儿去呢?为什么不带雨具呢?神态怎么那样不正常呢?这几天,他遭受打击很重,情绪低落、苦闷,不行,可别发生什么意外!
我立即打上雨伞,慌忙赶到高中语文组找他,没有人。
又赶到他的宿舍,房门大开,被风掀得吱呀吱呀刺耳地叫,屋里亮着电灯,也没有人。雨雪不时地扑进屋里,地上纸片散散落落,一副凄凉的场面。我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和着雨雪流进嘴角,苦涩涩的。不用说,出校的那个人肯定是徐一萍了。
我慌了神,撒腿就往外跑。
刚一出门,又猛然想到,他这样敞着门是否留有什么字迹呢?也好从中推测他的动机和去向啊!
于是,我又急忙折回屋里,在书桌上发现了一个蓝塑料皮日记本,翻开着,旁边放着一支钢笔。看样子,好像出走前记过日记。
我一把抄起日记本,瞪大了眼睛读了起来,由于过分紧张、慌乱,瞪得眼珠子都有些胀痛。我急于搜寻到一两句说明问题的话,前看一句,后看一句,越急越看不出个眉目来。我只好定了定神,从最后一则日记开头读起。
正当心境不佳,一场严重打击袭来,使我更加痛苦烦恼,神志也恍惚起来。前天、昨天日记漏写,今一并记之。
△前天晚上,陈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先对我讲了当前中央正在大力拨乱反正,消除极左流毒。又谈到,那些轻视知识和教育,歧视知识分子和教师,嫉贤妒能等不良的社会风气一定会逐步好转。然后说:“有一件事,跟你讲了,不要有思想压力。人正不怕影子歪。要抬起头,向前看。咱学校报上去的三份入党志愿书,今天批下来了,批准了两名,你,你没有被批准。”
我顿时犹如天雷击顶,一阵昏眩,校长还说了些什么,我是怎么出来的,现在全然记不得了。
我回到宿舍,依着铺盖卷半躺半坐在床上,心中好不痛苦!
观摩教学虽使我一时荣幸,却苦恼不尽,备尝酸甜苦辣,苦不堪言!有嫉妒,自不待言;有曲解,认为众多观摩者是我好出风头招引来的,认为我认真负责地应酬观摩是图扬名;有偏见,认为事业上有成绩的人,无不存有严重的名利思想等等。有的见面冷冷淡淡,有的阴阳怪气,冷讽热嘲,有的拆台、刁难。这一切,已经使我十分苦闷,想不到此时此刻又迎头打来这一棒!
入党不批准,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没有真正达到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
△昨天早饭后,从事务处得知,领导确确实实因为观摩教学对自己有了不好的看法,甚至达到了恼火的地步,这就太冤枉了!
观摩教学以来,自己整日忙得吃不上饭,常常熬夜到一两点,体重掉了六七斤,竭尽全力,拼死拼活,结果,不但无功反而有过,赚了领导个不满、恼火,实在是太冤枉了!
说我名利思想,好出风头,其实,我最反对、厌恶那种哗众取宠、出风头、图虚名的行为。几年来,自己在《山东教育》、《人民教育》用笔名发表的文章十多篇,任谁没讲。只有那些不能隐瞒的文章才署了真名。可是,观摩教学可不能带假面具啊!为了避嫌,我曾想推病终止观摩教学,可是又总感到那样对不起党的培养教育,对不起省厅领导的委托,对不起远道而来的老师们。真是进亦难,退亦难,进退两难!最后还是以毛泽东同志关于 “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的教导要求自己,硬着头皮干了下来。如今是恶名在身,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呜呼,有苦向谁言,有冤向谁诉?怎么好言?怎么好诉?
我也许感情脆弱,太缺涵养,一时间,冤枉、屈辱和窝囊气涨满了肚子,实在容纳不下了,真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发泄发泄。看看快到上课时间,又强打了下精神,到小礼堂去讲课,接受观摩。为了不影响大局,还得极力装出情绪高涨,心情舒畅的样子,真是难啊!
午饭,我知道吃不进去,炒菜有肥猪肉,没有买,买了二分钱的咸菜,打了一个二两的小馒头,啃了两口,在嘴里倒过来倒过去直打转,就是咽不下去,只好作罢。
晚饭,勉强吃了半个馒头。
晚上,躺下不久,胃里就难受,越来越厉害,最后呕吐一空,才安宁下来。
△今天清晨起来,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稍一行动,就周身冒虚汗。我想,无论如何也得坚持去上课,不然,有人肯定又要造谣说我没入上党闹情绪。其实,这倒事小,更重要的是今天有五十多名外地教师观摩,因为我自己耽误了这么多人的时间和行程,那就不好了。于是,早饭后,我把心一横:就是死,也要死在讲台上!拿上讲义夹就上课去了。
日记到此暂停,因为张荣来了。时值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呜呼!又一个沉重打击!
张荣愤然离去。
我们的关系彻底决裂了!
恋爱十四年,今日劳燕分飞,这世界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
我处在痛苦的境况下,正需要亲人的安慰和温暖,一看到她走了进来,无论过去闹别扭到了何等地步,我都把它抛到了脑后,自觉不自觉地把她当作亲人,鼻尖一酸,眼里就含满了泪水。
我多么渴望她,哪怕是说上半句安慰的话,我也会从此不计前嫌,可她就站在门口,冷冰冰地说:“咱俩的关系,今天干干脆脆说一句话完结!入党不入党,我可以让步,这也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情,我不再苛求。”
她虽然口气冷酷,但是话语里还有百分之一的温情,仅这百分之一,此时此刻,就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弦,我喉咙口一堵,热泪哗哗地流下来了。
她接着说:“但是,我只让这一步,你必须答应一条:改行!先到次要的科局去当个文书什么的,县直机关里好入党,不像教师,干孬了臭,干好了,更臭!”
那种心境下,听她这么一说,我真想咬咬牙改了行!
可是,不能啊!
我舍不得我的事业,我为它奋斗到了现在,耗费了多大的心血啊!我舍不得我的学生,我的心早已牢牢地拴在了他们身上!
张荣前一段时间要我改行的消息不知拐了多少弯传到了学生张义民的耳朵里,秋假后开学第二天,他到教研组泣不成声地恳求我说:“徐老师,你不能走啊!我殁了爹,殁了娘,你就是我的亲爹亲娘啊!你要走了,我孤苦伶仃,依靠谁?你要走了,我只好退学回家。徐老师啊,你千万不能走啊!呜呜呜……”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教的两个班的学生几乎全都来到了,教研组屋里屋外挤满了人,都嚷着:“徐老师,你不能走啊,你要教到我们毕业,我们发誓,一定好好听您的话!” 不少学生见张义民哭哭啼啼,很伤心,也擦眼抹泪哭起来。不要说我没有改行的想法,即使有,也会被学生们深深感动,回心转意。我非常激动感慨地说:“同学们,请你们相信我吧,我决不会离开你们,决不会离开教师工作!” 学生们这才放心地走了。这情景,现在回想起来,也还催人泪下啊!
“我的的确确舍不得事业,舍不得学生啊!” 我态度坚决地说。
张荣说:“为这件事,咱也不是别扭一年了,我苦口婆心,耐心等待,一再让步,也算仁至义尽了。今天,就不必啰唆了。你说个‘行’字,咱俩重归于好。说个‘不行’,那…… 她没有说下去,把我给她的那块坤表从手腕上摘下来,拿在手里。
那块曾是爱情信物的坤表躺在她白皙的手中,表身、表链闪着熠熠的亮光 —— 它曾寄托着多少美好的回忆!而现在,在我的泪眼里却像一把尖刀直刺我的心窝,我心中好不难受啊!这一步,我是早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其实,感情早已破裂,这不过是走形式而已了。可,这就代表着最后的一根弦也让她扯断了。
我毫不犹豫地从手腕上摘下她送我的那块男式表,走过去,朝她跟前椅子上一放,坚定、响亮、郑重地说:“我的回答是‘不行’!”
“好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说着,她把坤表朝椅子上一扔,摸起男表,一扭头,气昂昂地走出去了。
我气愤至极!痛苦至极!悔恨至极!
我疯狂地奔到椅子前,一把抓起那块坤表,真想胳膊一抡,把它摔得粉碎。可是,不行啊,这表是颜老师赠送给我的,摔碎了,对不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啊!
颜老师啊,你走得太早了,太急了!现在,我有多少痛苦辛酸,多少屈辱艰难,要向您倾诉啊!
颜老师啊,颜老师!您在哪里啊?!
日记到此结束了。后边这几行字写得歪歪斜斜,湿痕斑斑,字迹模糊。徐一萍一定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要去干什么呢?
我感到问题很严重,急忙把日记本一推,冲出房门,直奔宿舍。找到李老师,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她简要地讲了这一情况,要她马上跟我一起去找陈校长。
李老师说:“要冷静,不要声张出去。他这个人我了解,不会发生大的意外。也许他出去溜达一圈,散散心就回来。不然,搞得满城风雨,虚惊一场,影响不好。而且,还会让张业栋等人乘机大放厥词,造谣诬蔑他呢!”
我说:“也对,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他这样子出去会上哪?自己不出事,也会让雨浇病的!”
“走,咱俩出去,朝张荣回去的方向追一程看看。”
茫茫黑夜,风、雨、小雪交加,我们两个女子跑到野外去,怕是不安全,商量了一下,又悄悄地叫上赵建华做伴。
我们仨,披上雨衣,带上手灯,骑上自行车,出了县城西门,一直朝王营公社奔去。
野外,漆黑一片,泥泞的道路分不清通往何处,风势愈来愈大了,雨雪扑打着树木,呜呜作响,像有人在哭泣。我一边骑,一边诅咒这鬼天气,想减轻自己紧张不安的心情。
王营在县城正西,西北风,是旁戗风,路好,戗风小,就骑车走一段,路不好,戗风大,就只好推车前行。
走出约四里地,赵建华就扯开嗓子呼叫起来:“徐老师!徐一萍!”
我和李老师也一替一换地呼叫:“徐老师!徐一萍!”
可是,呼叫几声,侧耳细听,只有风吼雨叫,没有一点回音。
又走出不远,李老师忽然站住了,她说:“我左想右想,徐老师不可能去找张荣。从这向南大约三四里路,有颜老师的一个土坟,他是不是……”
在野外,在黑夜,突然说到坟,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联想起了徐一萍日记中最后的几句话,说:“对,他一定去那儿了!”
于是,我们仨立即掉头南去。
路上,我向李老师询问起颜老师和坤表的事来。李老师告诉我:颜老师是徐一萍中师时的语文教师,也是他最敬仰、最知心的长辈和朋友。
颜老师一九四四年入党,参加工作,一直从事教学工作。后来,提为师范副校长,他仍然执意坚持兼课。和他一起入党、参加工作的同志,有的当了团长、师长、县委书记,他毫不后悔。他还经常以自己作例子教育徐老师热爱教育工作,树立坚定的事业心。可是,文化大革命起来之后,把他打成牛鬼蛇神、反动教育权威,押送回了家。他无儿无女,与老伴度日,生活很苦。徐老师毕业后,念及师生情谊,想到古人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的话,每月给他寄去十元钱,一连两年多,直到后来他减轻了点罪名,恢复了百分之七十的工资,才停止。一九七二年,他病重,徐老师去看望他,他送给了徐一萍那块坤表,老泪纵横地说:“怕是吃不上你和张荣的喜酒了,我特意买了这块坤表,赠送于你,聊表寸心。祝愿你们幸福!” 此后不日,他便含冤去世了。这事只有很少几个与徐老师较好的同事知道。
我们先骑车走了一段大路,又推车插上一条羊肠小道,越走,地势越高,脚下的山石稀里哗啦地往下滚。小道边长满了茂密的松柏,黑糊糊的,我老担心那里面会躲着什么危险的东西。风雨声越来越大了。用手灯四周照了一下,才发现我们是在一座山脚下。我不禁胆小害怕起来,说:“李老师,山里有野兽吗?”
李老师立即收住脚步,有些恐惧地说:“哟!听说有,有野狼!怎么办呢?”
我更害怕了,也更焦心了,我说:“那更得抓紧时间找他!”
赵建华说:“对,更得抓紧!我听说过,有是有,很少见,不要怕!” 他有意显示出男子汉的勇气和胆量来,“来,每人拾块石头拿在手里!”
我们一人捡了一块石头握在手里,继续前行。
也许由于太紧张、太惊怕,我觉得仿佛走了很远很远,李老师才站住说:“就在这里,下去大约二三十步。”
我们把自行车停放在道旁,就下了道,钻进了柏树林子。脚下是乱石、枯草,坑坑洼洼,我们仨高一脚低一脚地紧紧地挤在一起,亮着手灯,四下搜寻着,警戒着,往里走去。
走出不远,透过林中令人毛骨悚然的风吼雨叫声,从前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凄凉、哀婉。我心头立时打了个哆嗦,头皮发紧,拉了他俩一把,迎着哭声,向前小跑起来。
走到近前一看,果然是徐一萍趴在一个长满枯草的坟丘上,放声恸哭,不停地呼喊 “颜老师”,声音都嘶哑了。他的膝盖、前胸、衣袖和双手上沾满了泥水、枯草,手里攥着那块坤表,身上淋得精湿,头发像块湿毡糊在头上,雨水从上边滴滴下落,流进衣领。随着哭声,他身体一下一下地抽动着。我们走到他跟前,手电光照在他身上,他仿佛根本没有察觉。
我们仨慌忙向前搀扶他,齐声劝慰说:“徐老师,不要这样,要保重身体!走,快回去吧!”
他不肯起来,极力止住了哭声,嘶哑着声音说:“你们走吧,不要担心我,我在这歇息一会,就回去,一定回去!”
徐一萍啊,徐一萍,你十几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忍辱负重地工作、学习,成为全地区公认的语文教学权威,高考成绩连续三年名列前茅,教学艺术和水平受到省厅领导的赞赏,外地教师的钦佩,誉满全省。可是,这一切,给你带来了什么呢?难道就带来了这样的下场吗?你雪夜只身来在这荒山坟丘上,野一切,给你带来了什么呢?难道就带来了这样的下场吗?你雪夜只身来在这荒山坟丘上,野狼吃了,有谁知道呢?哭昏了冻死了,有谁知晓呢?
天理啊,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到这里扶正祛邪,主持公道啊!
我泪眼模糊地注视着在风雨中挣扎的徐一萍,一把扯开雨衣扣子,脱下雨衣递给他说:“徐老师,快穿上雨衣,暖和一下。”
赵建华、李老师也都争着脱下雨衣,让徐一萍穿上,他俩说话都带出了哭音。
徐一萍连声拒绝着,吃力而又踉跄地站立起来,差点栽了个跟头,赵建华一把扶住了他。他泣不成声地说:“赵老师,李老师,宋老师,你们冒着大风,冒着雨雪,摸着黑路,找我一直找到这里来,我已经十分感激,也十分不安了,我请求你们,请求你们穿上雨衣,赶紧回去!下着雨雪,风这样大,天这样冷,小心不要受寒,千万小心不要受寒哪!我不要紧,我没有事,我坚决不穿!”
他这几句话,说得我们仨都抽抽嗒嗒地哭了。他慌忙把雨衣往我们三个手里塞。
无限的同情,无限的疼爱,无限的痛苦,加上了一点对他的气恼,不知怎的,一下子使我产生了一个疯狂的举动:我一步闯到他跟前,左手把雨衣往他怀里一塞,右手狠狠地攥住他一只胳膊,用上平生的气力,一拉一推地摇撼着,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命令你,穿上雨衣!立即回去!”
喊完,我回头扑在一棵柏树上,号啕大哭起来。
哭声,穿过茫茫的黑夜,在山野柏林间回荡着,被大风和雨雪裹挟着,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