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摩教学进行了一个月,今天终于结束了。徐一萍卸了一大重负,我也松了一口气。
今天是星期六,晚饭后,赵建华像块粘糕一样跟着我,从食堂一直跟进教研组。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说:“宋丽,明天咱到公园去拍照,这回可得答应了,我向你请求多次了!”
我在生活上体贴、照料徐一萍,开始,赵建华不在意,也没有多想什么。后来,就有些不是滋味了,看见我和徐一萍在一起就一低头走开,但随后围我转得更勤了。平常他怕打扰我工作,还有些节制,到了星期六、星期天,总是纠缠我一番的。
我说:“不行,我很忙。又要洗衣服,又要备课,还要批改作业,没有空。”
“衣服我给你洗!咱选择光线好的时候,去去就来,最多两个小时。”
“不行就是不行,你不用再粘糊!”
他低头不语了。过了一会,又说:“那就今晚上去看电影,老师们都去。”
我正想推脱,一阵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来到了门外。
“宋老师,走走走!” 李老师嚷着,笑着,几步就闯了进来,扯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拉,“看电影去,有劳有逸嘛!”
“去吧,去吧!” 赵建华和屋里的王老师一齐劝说。
我当然不好再推辞,就顺从地让李老师牵着手,走出了教研组。
院子里早有一堆老师在等着,黑影里也看不清谁是谁,见我们出来,就汇在一起,往校外走去。
出了大门,李老师朝前边问:“徐老师,什么电影?”
前面的一个身影放慢了脚步,回过头来说:“《苗苗》。” 银色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让淡淡的月雾遮掩着,无法看清面容,只敏感到他那双像星星般眨动的眼睛注视着我,流露出天鹅绒一样温柔的光。黑影里,他的身段显得更加清瘦,透溢着灵气。我的心一阵狂跳,一种从没有过的渴望涌上了心头。可他却又回过头去,与别的老师交谈着往前走。我的心不再安宁了。
赵建华似乎也觉察出我心不在焉的神情,一步不松地跟在我一旁,说一些轻松的小笑话,逗得一旁的李老师时不时哈哈大笑,我心里却不得清静。我说:“赵老师,你先头走着,我跟李老师有点事。” 这才把他支开了。
我和李老师与赵建华拉开了一段距离,我悄声说:“徐老师很少看电影,今天也来了。”
李老师说:“不,是陈校长说了话。吃晚饭的时候,陈校长对他说:‘终于度过了一个大关!’他说的是观摩教学,‘今晚、明天,你的任务是两个字:休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怎么样?’徐老师答应了。”
我很舒心地笑出了声,说:“他真听话!”
“陈校长说了,他没有不听的。”
整场电影,我的心思总有些分散。看完电影回来,走在街上,我看赵建华没在身边,就对李老师说:“明天,咱到公园,到野外,逛一逛,玩一玩,怎么样?”
李老师说:“哟!你怎么突然舍得浪费时间了呢?”
我搪塞说:“公园,我还一次没去呢。”
她盯着我 “嘿嘿” 一笑,说:“那就叫上徐老师,怎么样?”
一句话说得我脸上一阵发热。我的本意,也是趁校长有话让他休息,和他一块出去游玩一下。但是觉得这样说太难为情,想拐弯抹角说出来,不想被李老师一句话就说破了。她是否看透了我的心思呢?是否话中有话呢?
我故意无所谓地说:“你说呢?随你的便吧。”
李老师拉我一把,我们紧赶了几步,她就朝前边一堆往回走的人影喊:“徐老师,徐老师!”
徐一萍放慢了脚步,等我们走上去。李老师说:“明天怎么休息?咱出去逛逛玩玩,怎么样?”
徐老师迟疑了一下,我抢着说明:“我也去!到一中来以后,我还从来没出去转转。”
我似乎觉得讲明我也去,他就会高兴应允。
他果然兴奋地说:“好!”
我冲他笑了笑,便不再说什么。他为什么听说我也去,就兴奋地答应呢?是偶然的巧合?我似乎觉得他乐于跟我在一起,我的话,对他有特别的效力。在大事上,他对我要求特别严格,小事上,对我又特别迁就。我愈来愈敏感到这里面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他是个太含蓄的人,我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自作多情吧?
李老师说:“上哪呢?上公园?到野外?”
徐一萍说:“不,咱去登山吧,登山挺有意义,既锻炼身体,又可以以此为题材,给学生写篇游记范文。”
我们当即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三个便出发了。
在校园里抬头南望,有名的念许山就在眼前,连山顶上一个透洞都能看见。我们就是要去登这座山。可是,走出县城南门一看,还要走七八里地呢!
时值初冬,清晨浓霜盖地,颇有寒意。我们步子加快了一些,不一会就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十分舒展。后来,道路坡度越来越大,我们也就放慢了步子。
在徐一萍的提议下,我们用英语描述沿途风光,交流观感,既练习外语,又各自借此酝酿写篇登山游记。
初冬的山地,景致别具风味。山坡、土地、树木、道路等一切都显得悠闲、安静,似乎带着忙碌春、夏、秋三季的辛劳,带着对世间做出应有贡献的欣慰,渐渐入睡了一样。
我们很快赶到了念许山下,一座巍巍高山矗立在面前。这时,太阳升高了,暖融融的。我们仨脸上都冒了汗。李老师身子又胖,平时体育锻炼又少,脸上汗水淌开了。我们都把小薄棉上衣脱了下来,挎在胳膊上,站下来仰首观望山峰。一条发白的羊肠小道,在阳光下盘旋着,像一条飘带从山顶穿过松柏丛和杂草弯弯曲曲散落下来。
徐一萍看了一下他手腕上那块坤表,兴致勃勃地说:“现在八点稍多一点。毛泽东同志说过,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们不妨把这次登山,比作为攀登知识高峰,练意志,练身体,只有在崎岖的山路上不畏劳苦地攀登,才能迅速到达顶峰。让我们拿出青春的朝气,顽强的毅力,全速向顶峰挺进!”
徐一萍的话,赋予这次登山这么深的意义,使我油然产生一种庄严的情绪,我一本正经地应道:“是!”
不想,李老师却憋不住 “扑哧” 笑了,接着又放声大笑起来。
徐一萍故意绷着脸,说:“笑什么?” 可是,话刚完,他嘴角接连抽动了几下,终于哑然失笑。
李老师笑得更厉害了。
我也乐得大笑起来。
朗朗的笑声在山脚下回响,飘越山头,飞溢四方。
“注意了,” 笑过之后,徐一萍把手一挥:“现在登山开始!”
我们像站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听见发令枪响一样,都抢先跨出了第一步,攀登起来。
山路坡度较大,大约呈三四十度的角吧。
不多会,我就满身大汗,嗓子眼像冒火,两腿不听使唤。李老师比我还吃力,毛衣也脱了,身上穿着的衬衫也让汗水湿透了,冒着汗气,一步一扶大腿,每一步都很艰难。只有徐一萍还显得比较轻松,步履稳定,还替李老师拿着棉衣。
又攀登了一段,大约爬过半山腰了,李老师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哎呀,简直不行了。” 说着哈哈着苦笑了几声,头一歪,做出一副瘫软无力的样子。
她这样子,逗得我笑起来,我说:“真是走不动啦?”
李老师说:“算了吧,在这歇歇看看一个样,何必一定要爬到顶?”
徐一萍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嘛,半途而废算什么?你呀,就是缺乏吃苦精神,顽强的毅力。爬山,爬山,就是爬也要爬上去,有那个精神才行。小宋,你把棉衣给我,拉着她上!”
第一次听徐一萍叫我 “小宋”,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盯着他看。徐一萍冲我微微点了点头,又轻声说了句:“小宋,把棉衣给我。” 啊!我真想冲着大山喊 “万岁”!我拉起李老师就往上登。我一边往上登,一边回味着那一瞬间的温柔,心里添了一股劲,不住地告诫自己:“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接近顶峰的时候,道路十分陡峭难行,裸露的山石,踩上去直打滑。我们都有些精疲力竭了,用手扒着石缝、揪着树枝攀援。我两腿发颤发软,李老师简直有点坚持不住了,不客气地把住我的手,借助一臂之力。
正在这时,徐一萍大声鼓动说:“你们看,胜利就在跟前,加油啊!”
男子汉毕竟是男子汉,平常看着徐老师脾气有点绵软,有几分像大姑娘似的,但是到时候,却显出威武雄壮充满活力的男子汉气概来。
我们抬头一看,高倚天表的顶峰近在咫尺,现出一种雄奇峻拔、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在藐视我们,又似在期待胜利者。于是,我们又增添了些力量。
一边往上攀登,我们一边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徐一萍说:“登山很有意义,一句古诗说得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历来不少志士仁人借登山寄托自己进取的事业心。”
李老师说:“徐老师,我看,你应该有更远大的志向!有人说,教师好比一支蜡烛,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就我们平庸之辈来说,能照亮别人也就心满意足了,对于你,那就太可惜了!才华出众的人当教师,就是埋没人才哪!”
徐一萍说:“用蜡烛比喻教师,我很赞成,不过我另有见解:蜡烛,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蜡烛,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蜡烛,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不正是教师那种苦心焦虑,倾心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崇高形象吗?”
李老师说:“我看你是块埋在土里的金子。你不会立志搞创作,当作家?你一定会成功的。当然,我这是随便一说了。”
“你说得不对了!我不是块金子,更没有埋在土里。许多人向往当作家,据说是灵感一来,挥手成篇,名利双收,不亦乐乎。不过,人各有志,我既然选定了教师这个职业,就立志当一辈子教师。做一个人们称誉为蜡烛的人民教师,不也是很光荣、很自豪吗?”
我说:“业余时间搞点创作,也行嘛。”
“当然,业余搞,无可厚非。但是,咱们的本职工作是教学,教好学生是教师的天职。因此,就应该把全副的心血倾注在教学上。再一说,实事求是地讲,教师哪有业余时间呢?整天忙得气都喘不过来!有些时间,还要结合教学去钻研业务,这叫磨镰不误砍柴工!”
是的,当教师确实忙死人,备课、上课,指导自习、答问解疑、批改作业、课外辅导以及家庭访问等等,整天真是 “眼睛一睁,忙到熄灯,躺下又想,无始无终”,忙得头昏脑胀。我教两个班的语文,当着班主任,不用说别的,每周要看十几万字的作文,班里的学生每天要在脑子里转好几遍。徐一萍的工作量比我大得多,忙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李老师替他叫苦说:“你呀,也确实忙得够呛!教两个毕业班,教研组长,副班主任,全县语文函授班辅导教师,地区语文学科研究组副组长,俺说,什么人受得了呢!”
说着说着,来到一段峭壁跟前,徐一萍先攀登上去,又伸下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往上拉。
顿时,我心里一阵咚咚乱跳,一股麻酥酥的暖流由手到臂流遍了全身,使我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把我拉上去,我把李老师拉上去。我觉得有一种磁力牢牢牵着我和徐一萍,我不愿再撒开手。我们三个,手拉手,一直登上了顶峰。
我们站在顶峰,回首来路,满怀胜利的豪情和兴奋,极目远望,指点着村镇、山峦、河流、田野,感叹大地美如画。举目南望,重峦叠嶂在阳光和雾霭的照映中,各各浓淡有致。俯视山腰,从柏树丛中穿过一道溪流,曲折而下,似闻潺潺有声。放眼北眺,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浮动着一层轻纱般的白蒙蒙的雾气,城镇、村舍、田园、河流好似隐在仙境之中。瞭望天际,艳丽的阳光,清明的天空,白云缓缓流动。一切一切,都令人深深赞赏、爱恋,油然生发出一种爱自然、爱生活的激情。
接着,我们又游览山洞、石佛、山神庙,观赏石碑、古时游人石刻题诗等,谈古论今,趣味盎然。
此时此刻,我心里不由发出一句感叹:“啊!和他在一起,干什么都感到富有意义,充满力量!”
我随身带着笔记本、钢笔,本想随时记下点点滴滴的游览感受,抄录下写得好的古人石刻题诗、碑文中精彩的文句和有价值的资料,以备回去写游记。可是,不知怎的,今天我有些气扬心浮,神魂驰荡,无心做这些了,心思、眼睛总是围着徐一萍转悠。
我们来到一截峭壁之下,李老师指着壁上一首石刻七绝古诗说:“你看,这诗写得挺有意思。” 说完,就掏出一张纸来抄录。我过去举目一读,觉得很平庸,但也不好冷落了李老师的好意,于是掏出笔记本,也抄录起来。
抄了两句,好像有什么牵引着我的视线,又不自觉地回头寻找徐一萍。只见他站在近前一块山石上,坦然地倒背双手,举目远望,观赏山景。微风吹拂着他的面庞,吹得头发向后飘动,衣衫紧裹住他的身躯,显得英姿勃勃,真像一棵亭亭玉立的松柏,深深打动着我的心弦。
他观赏山景入了迷。
我看他看得入了痴。
“宋老师!宋老师!宋老师!”
李老师一声高似一声地叫喊着我,走到我跟前。前两声,我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后一声,她狠狠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才好像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懵懵懂懂地说:“唉?唉!什么事?”
李老师狡猾地笑着白了我一眼,说:“你是怎么啦?痴痴呆呆地看谁呀?—— 哼!”
我的脸腾的一下涨红了,臊得热辣辣的发烫。我急忙合上笔记本,连笔装进衣袋里,双手抹了一把脸,应付说:“你抄完了?我抄完了。”
这一失态,像猛然投石湖水,在我心里掀起了层层涟漪。我不禁口问心,心问口:“你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气扬心浮,神魂驰荡呢?为什么心思、眼睛总是围着他转悠呢?为什么看他看得入了痴呢?难道说这就是爱……”
下山回校的路上,我时不时地琢磨,今后怎样进一步接近徐一萍,怎样向他表示自己的情意。我想,以后不妨经常邀请他去听课,借以寻找向他吐露心曲的机会。
我说:“徐老师,以后,盼望你抽空去听我的课,多做指导。”
他眼皮习惯地闪跳了几下,高兴地说:“好,好,我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