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紫堇花开的时候,宁城的春天便有了灵魂。
伊河的水波泛着细碎的银光,两岸的紫色花海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大地最温柔的叹息。这种被唤作“断肠草”的植物,有着罂粟科的致命之美,纤细的茎托着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阳光下透出淡淡的忧伤。
青青说,紫堇是痴情人的眼泪浇灌的……
每年四五月,成双成对的情侣漫步花间,指尖轻触花蕊,摘下一朵别在爱人的衣襟或发间。他们相信,这抹紫色能锁住永恒,却不知它的汁液里藏着最深的毒——就像爱情,越是美丽,越让人甘愿沉沦。
我见过太多人在紫堇花前驻足。有人沉默良久,指尖抚过花瓣,像是抚摸一段尘封的往事;有人对着花丛低语,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还有人只是站着,任由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这样就能和回忆重逢。
可紫堇从不为谁停留。它们只是安静地盛开,在晨露中晶莹,在暮色里黯淡,最终凋零成河面上漂浮的紫色梦境。而年复一年,新的花依旧会开,带着旧日的执念,也带着新的盼望。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模样——明知会枯萎,却仍要热烈地绽放一次……
我们的故事始于一个阴郁的冬日。铮踩着结冰的路面,小心翼翼地走向约定的街角。想到即将见到介绍人提起的那个姑娘,他的心跳比脚步还快。远远地,他看见朋友身旁站着一个穿深蓝色大衣的身影。
那女孩身影在冬日街头显得格外醒目。最为抢眼的是一顶带着厚实防风护耳的驼色毛线帽,严密包裹着她的额头和双耳,显出一种温暖利落的气质。帽檐下,几绺深栗色的发丝活泼地散逸出来,随微风轻轻浮动。她上身是一件质地挺括的深海军蓝呢子大衣,衣摆线条流畅地悬垂,长度约至大腿,勾勒出挺拔又略显纤巧的身形。大衣敞开着,依稀露出内里浅色柔软的高领毛衣衣角。下身着一条修身的靛蓝色牛仔裤,简约利落,勾勒出笔直腿型,脚下踏着一双与大衣色调呼应的深色半高筒靴,踩得笃定而轻快。
当她偶尔侧身面向朋友时,防风护耳下的面部轮廓柔美,却因距离和遮挡尚看不明晰眉眼五官,只觉得鼻梁微挺,下巴线条精致清晰。她肩头斜挎着一个小巧的帆布拼皮背包,颜色低调。一条带着简约格纹或字母印花的奶油色厚羊毛围巾随意绕在颈间,流苏末端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或轻微寒风在胸前轻轻摇曳。
铮加快了步伐,快速来到了朋友跟前。朋友见他过来,立刻扬起手臂招呼,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铮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朋友,牢牢锁定了那个穿着海军蓝大衣的身影。随着距离拉近,青青的面容终于清晰起来。帽檐下是一双清亮的眼睛,如同融化的初雪,带着几分好奇和不易察觉的审视望向他。她的睫毛很长,在冬日的阳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确实如远观时那般秀挺,唇色是自然的浅粉,此刻正抿着一个礼貌而略显拘谨的微笑。
“铮,你可算来了!”朋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侧身让开,“喏,这就是程青青。青青,这就是唐铮,我跟你提过的。”
“你好。”青青的声音传来,比铮想象中要清脆一些,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柔软。她微微颔首,颈间那条奶油色的围巾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你好,青青。”铮连忙回应,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试图驱散那份突如其来的紧张,脸上努力维持着得体的笑容,“等很久了吗?这路不太好走。”
“还好,刚到一会儿。”青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局促,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这天气走路是要小心些。”
朋友插话道:“好了,你们相互也就算认识了,我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办,你们慢慢聊吧!”说完他转身的同时摆了摆手向两人告别。
“谢谢你了!改天请你吃饭啊!”铮立刻回道。
“必须滴!”朋友哈哈笑道。
“拜拜!路上特别滑,要小心哦!”青青轻声地关心道。
朋友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
铮回身对青青说:“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
青青抿嘴一笑说:“陪我去市里走一趟吧!”
铮迅速点点头:“好啊!”
青青将斜挎的小包往身后拢了拢,动作自然而利落。两人并肩朝车站的方向走去。铮走在青青身侧,能闻到她发丝间飘来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清新香气,像是混合了雪松和柑橘的味道,在这清冽的空气里格外分明。他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她,发现她走路的姿态很好看,肩膀放松却不松懈,靴跟敲击在残留着薄冰的路面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步都带着教师特有的那种沉稳节奏。
青青是一名小学教师。"这次主要是想买些新的教学资料。"青青说话时,嘴角自然地上扬,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
铮努力让自己的回应显得自然,但心思全在这个初次见面、却已在心里描摹过无数次的女孩身上。当青青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他时,他慌忙转向路边的橱窗,玻璃上倒映出自己微微发红的耳尖。心底泛起的那阵暖意,比想象中来得更汹涌,像是整个冬天的雪都在这一刻融化了。
他们就这样走着,偶尔交谈,更多时候是默契的沉默。不一会儿车站到了。他们购买了宁城市的班车票。车站里混杂着人群呼出的白气和暖气的闷热。铮和青青站在略显拥挤的候车区,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街景。广播里机械地报着车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等待的焦灼。
“车快来了。”青青轻声说,目光投向电子显示屏上跳动的红色数字。她的声音在那片嘈杂的背景音里,依然清晰地落入铮的耳中,带着那种独特的、柔软的南方腔调。
“嗯。”铮应了一声,侧头看向她。青青正微微踮脚,试图看清屏幕上的信息,帽檐下露出的侧脸线条专注而柔和。他注意到她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刚才路上被刻意压下的悸动,此刻又悄然浮了上来,混杂着一种想要靠近又不敢唐突的微妙心情。
“你平时去市里多吗?”为了驱散这沉默带来的微妙紧张,铮找了个话题。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就像普通朋友间的闲聊。
青青收回视线,转向他,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不算太多,主要是去书店或者采购些教具。学校那边的小书店种类不够全。”她说话时,那条奶油色的围巾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晃,像某种无声的节拍器,敲在铮的心上。
“当老师……挺辛苦的吧?”铮顺着她的话问道,目光落在她斜挎的那个小巧的帆布拼皮包上,想象着里面可能装着教案或者学生名单。
“习惯了就好。”青青的回答很简洁,带着一种教师特有的温和与平静,“看到孩子们有进步,就觉得一切都值得。”她的目光坦然地迎向他,那双清亮的眼睛在车站顶灯的映照下,仿佛盛着细碎的光,没有初次见面的审视,只有淡淡的真诚。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哨音响起,伴随着广播通知:“前往宁城市的班车开始检票……”
人群瞬间动了起来,涌向检票口。铮下意识地侧身,挡在青青身前一点,试图为她隔开推挤的人流。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似乎不经意间擦过了她深海军蓝呢子大衣的袖管,那挺括的布料触感冰凉。
“小心点。”他低声提醒。
青青在他身侧微微点头:“嗯,你也小心。”她的声音近在咫尺,那股雪松混合着柑橘的清新气息,在车站混杂的空气里,再次清晰地萦绕过来。
他们随着人流缓缓移动,登上开往宁城的班车。他侧头看向青青,她正抬手将一缕被风吹到颊边的深栗色发丝拢到耳后,动作自然而娴静。
班车引擎低沉地轰鸣着,缓缓驶离站台,将车站的喧嚣甩在身后。铮和青青在靠窗的位置并肩坐下,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座椅的陈旧气味和乘客呼出的浑浊暖意。窗外,灰蒙蒙的冬日街景飞速倒退,融冰路面反射着微弱天光,像一条蜿蜒的银带。那雪松与柑橘的清新气息依旧若有似无地飘来,与车厢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不断撩拨铮的心神。
“这路况怕是得开一阵子。”铮找了个话头,目光假装落在窗外飞逝的枯树枝桠上,实则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青青的反应。
青青侧过脸,帽檐下的清亮眼眸转向他,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嗯,宁城不算远,但冬天总要多费些时间。”她声音清脆,带着南方口音特有的柔软,像细雪落在松枝上。说话间,她将斜挎的帆布包搁在膝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带,动作从容不迫。
“对了,你刚才问起教书的事”她自然地又接续车站的话题:“其实孩子们今天要学一首新诗,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插图册,市里书店的选择会多些。”
铮连忙接话:“诗?我……我挺喜欢读诗的,虽然懂得不多。”他暗自懊恼这笨拙的坦白,脸颊微热。
“是吗?比如雪莱,还是咱们的李白?”她问得随意,目光却专注,鼻尖那点冻红的痕迹在暖光中柔和了许多,显得格外生动。
车厢颠簸了一下,两人肩膀不经意轻触。铮触电般缩回,喉结滚动,强作镇定地:“我比较喜欢纳兰容若的词。他无意功名,悠然出尘。他愿做江南布衣、散淡文人,不要繁华,不要感激,守着温山软水、锦诗丽词……”话语间夹杂着自己半懂不懂的见解。
青青安静听着,偶尔点头,睫毛在脸颊投下淡影。铮遂即朗诵一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朗毕。她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像碎冰落入溪流,清脆又短暂,睫毛随之轻颤了一下。
铮的心跳骤然加速,仿佛要撞出胸膛。那句诗词脱口而出后,他才惊觉该词所表达的是:以一位失恋女子的口吻谴责负心的男子,整首哀怨凄婉,缱绻缠绵,借用汉唐典故抒发“闺怨”之情。青青那声轻笑,像羽毛轻轻搔刮过神经末梢,带着了然,又似乎只是单纯觉得有趣。他脸颊的温度瞬间升高,几乎能感觉到耳根在发烫。他猛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外套布料,目光死死锁住前排座椅背后磨损的皮革纹路,仿佛那上面刻着能解救他的密码。
“啊……这、这是,纳兰的词,总带着点宿命的哀愁……”他试图补救,便再朗诵一首:“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诵毕,铮的声音却干涩得发紧,这首也似在怀念曾经的女子婉转哀凉之情。
青青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那笑意温和,并无揶揄。她体贴地诵一首纳兰容若的《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青青并没有直接点破那两首诗在两人初识氛围下的微妙,声音依旧清润柔和:“孩子们年纪小,更爱读些画面感强、朗朗上口的。”她说着,目光扫过窗外阴沉的天空,眼底的笑意让铮胸口那团柔和的暖意骤然升温,仿佛严寒里燃起的小火苗。
铮听毕红着脸,赞叹道:“像这样题材的诗句较为适合学生们阅读。是我草率了。”
“这次去书店要找的,是首描写冬日童趣的现代诗,配上生动的插图才好”。她的目光回转掠过铮微红的耳廓,又转向窗外飞速流过的、覆盖着残雪的田野;远处稀疏的村落点缀在灰白的大地上,像几滴凝固的墨点。 “市中心的‘墨香书苑’品类最全,希望这次能找到合适的版本。”她补充道,语气里带着教师特有的、对目标的笃定。
铮暗自松了口气,感激她没有揪住那瞬间的窘迫不放。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视线却不敢完全落在青青脸上,只敢落在她搁在膝头的帆布包上,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手绘的卡通太阳笑脸徽章。“墨香书苑……我知道那家,挺大的。”他附和着,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应该能找到。”
就在这时,车厢顶部的喇叭响起一阵刺啦的电流声,接着是乘务员字正腔圆却毫无波澜的播报:“前方到站,宁城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声音穿透了车厢的嗡鸣和嘈杂的人声。
青青闻声立刻坐直了身体,开始有条不紊地检查随身物品,将围巾重新拢紧,动作利落中透着一种职业性的干练。她侧过脸,帽檐下的眼睛看向铮,那目光已经恢复了初识时的清澈和平静,仿佛刚才那阵因诗句引发的涟漪从未存在过:“我们该准备下车了。”
铮沉浸在这微妙的氛围里,经青青轻声提醒,才恍然回神。他望向青青,她正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侧脸在暮色中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这一刻,铮心中那份初见的悸动悄然沉淀,化作一种更深的、连自己都未明了的期待——关于诗,关于远方,关于身旁这个谜一样的女孩。
在市中心的“墨香书苑”儿童读物区,青青很快找到了那本印着生动雪人插图的诗集,满意地翻看着,指尖划过纸页上晶莹的雪花图案。
购得所需的资料后,铮请青青在书店旁的快餐店简单吃了点东西。暮色渐浓,街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相互留下手机号码后,两人走到路边。
“今天谢谢你陪我来。”青青抬头看向铮,帽檐下的眼睛映着路灯的光,像含了星子。
“应该的,别客气。”铮连忙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记着号码的纸条。
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青青拉开车门,回头对他轻快地说了声“再见”,便坐了进去。铮望着那顶浅色的帽子和扬起的围巾流苏消失在关上的车门后,出租车很快汇入晚高峰的车流中。
他站在原地,指尖还能感受到口袋里纸条的棱角,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丝若有似无的雪松柑橘香,混合着新书油墨的气息。想起自己今天的笨拙,耳根仿佛又烧了起来,但那声轻快的“再见”和包里新书的墨香,又让他心底悄然升起一丝模糊的期待。他望着车流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