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来到,万物更新花枝俏。"宁城伊河两岸,杨柳吐絮如烟,桃花灼灼似火,田间野花竞相绽放,仿佛天地在合奏生命的磅礴乐章。
当紫堇花再次将伊河两岸染成淡紫色的云霞,这个春天与三年前的那个花季已然不同。铮立于河岸,凝望蜜儿俯身采撷野花的身影,粼粼波光中,那个永远定格在记忆里的轮廓倏然浮现。
"青青,你看见了吗?"他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轻声叩问,"紫堇花又开了。"微风拂过河面,捎来蜜儿银铃般的笑声。铮垂首凝视掌心,一枚褪色的紫堇花书签静静卧在纹路间——那是整理青青遗物时,自《飞鸟集》扉页飘落的信物。书签背面娟秀的字迹已模糊成浅淡的印痕:"要幸福啊,我的少年"。
"铮哥!"蜜儿蹦跳着奔来,鬓边紫堇轻颤。阳光穿透花瓣,在她脸颊晕开淡紫色的柔光。刹那间,青青遗留的祝福穿透时光迷雾,在铮心中豁然明朗。
生命恰似四季更迭,沉痛终将在岁月长河中沉淀为河床的鹅卵石。当蜜儿温热的手指触到他的掌心,铮第一次不再本能地退缩。他轻轻收拢手指,任那份暖意沿着血脉蔓延。
"我们去那边花田看看吧!"蜜儿眼眸里跃动着星子般的期待。铮颔首相随,步履踏在回忆与未来的交界线上,沉重却无比坚定。他不再抗拒脑海中青青粲然的笑颜,任那些光影与眼前漫野春色缓缓交融。
河风裹着花香掠过两人交握的指尖,蜜儿忽然轻晃他的手:"你知道吗?我总梦见她。梦里她总对我笑..."铮呼吸微窒,凝望蜜儿睫毛上颤动的泪光,恍然惊觉这场救赎之旅从不是独行。
泪珠坠落在淡紫光晕里,碎成细碎星芒。铮的指尖轻颤着拭过她脸颊,动作带着初春柳枝般的笨拙与温柔。"我想她了..."蜜儿吸着泛红的鼻尖说。温热的泪滴渗进铮掌心,与那枚紫堇书签的脉络悄然相融。
她忽然从皮包取出厚笔记:"上周整理学校储物柜发现的。"泛黄纸页间,旧车票如蝶翼轻栖,景点门票印着褪色的欢愉,甚至还有他当年随手涂的葡萄架设计草图——全是当年他描绘的"诗与远方"。
"其实..."蜜儿耳尖泛红,翻到一页手工作业照片,"上周带学生用冰棒棍搭了迷你房子。"歪歪扭扭的模型上贴着小红花,六年级二班全体投票要帮铮老师实现图纸。
他们走向河滩高处的老柳树。铮取出书签,蜜儿递来火柴。火焰吞没纸页时,他念着"生如夏花之绚烂..."灰烬散入伊河,蜜儿指向对岸:"那里!像不像你笔记里的葡萄架?"
暮色中,铮突然拥抱住她:"不用等明年。周末就带你去见老木匠周叔。"他望向波光尽头的晚霞,"他答应过,等我找到女主人就帮忙盖房子。"
浩荡春风席卷而来,吹散最后一丝阴翳。铮反手紧扣蜜儿的手指,将笔记与书签攥进生命年轮。"走吧,"他的声音如破冰春水,"活着的人总要向前走。"
春水汤汤,载着褪色的书签与崭新的诗篇,奔向星辰闪耀的彼方。每一步都踏碎往昔的桎梏,在紫堇纷飞中,他们走向河流奔腾而去的天际线……
晨光透过纱帘时,蜜儿已收拾好教案本。每个周五黄昏,她都会踏上那班开往流光镇的末班车。车窗外的紫堇花田如流动的紫色河流。三年来,这趟两小时的车程从未间断,哪怕暴雨天车轮溅起的泥水会沾污她最珍惜的白裙。
铮的办公桌上永远堆满待处理的社区档案。王婶家的低保申请、李叔的残疾证办理、社区孤寡老人的送餐排班表……这些琐碎如藤蔓缠绕他的日常,他却能在调解邻里纠纷时,从皱纹舒展的笑脸中觅得满足。唯有深夜的月光知晓,那个在资料柜最底层锁着《飞鸟集》的男人,会在无人的值班室骤然红了眼眶。
“时间是治愈心灵的良药,工作是抚平伤痕的砂纸。”他拼命工作,只为忘却伤痛。然而当夜幕降临,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总在梦中啜泣着醒来……他无数次在梦里呼唤青青,却从未得到回应,哪怕一次回眸,一抹浅笑……唯有记忆中她最后离去的身影清晰如昨;她似一只焚尽羽翼的凤凰,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甚至未留下一丝痕迹……这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每次惊醒后,只余下无边的空寂……
他曾回到伊河边那片紫堇花盛开之地,对着滔滔河水,撕心裂肺地宣泄,拳头狠狠砸向胸膛:
“当初为何没留下青青!我为何如此自私!——对青青了解太少?关心太少!她的一切我一无所知!……为何!为何不告诉我!你经历的所有痛苦,我们本可共同面对!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啊……上天啊!你既赐我一段姻缘,为何又无情收回!让我生不如死!我诅咒你!……”
“青,我的挚爱!你在天堂可好?我……我就要结婚了……活着的人,生活总要继续……我将成为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了……别了!我的挚爱!从此阴阳永隔……我会将你深埋心底,你将成为我心底那本诗集永恒的主角。在那里,你会远离伤害,再无失望与忧愁,累了倦了,便听听诗页间风语般的低吟……”
铮为青青做了最后的告别,努力整理破碎的心绪。他终于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的生活,以及如何面对蜜儿……
人们常说上天无情,它不会因个人的悲喜而偏袒或改变。然天地万物,生与死皆一视同仁。生,生命赐予每个人的沙漏,每日流淌着等量的时光,无人能多得一瞬,亦无人被少夺一刻;死,终将无可逆转地降临,无论贫富贵贱,无人能逃脱或僭越。或许,上天本就是最大的有情者,只是人生旅途遭遇挫折时,我们常感气馁,只因你只看到了它关上的那扇门,尚未发现它悄然开启的窗……
当疲惫、困顿、厌倦袭来,一道来自灵魂的拷问,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在每个人面前: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活在这世间究竟为何?
在紫堇盛放的季节探讨如此话题,与现实生活似乎有着巨大的反差。然而生命的意义本就复杂而多元,是在四季流转、风雨浸染、悲欣交集之中不断丰满的。此刻,铮正从一场刻骨铭心的浪漫与痛失中,初涉真实生活的另一面。他所见的风景,与三年前那个憧憬花季的少年心中所绘,已然迥异。
在这个过程中,“诗”与“远方”这组词汇悄然浮现。它们看似简单,却如同眼前铺展的画卷,承载着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激荡起人心深处的回响。“诗”,是心灵的慰藉,是情感的港湾;而“远方”,则是梦想的灯塔,是探索的航标;它代表着每个人心底那份对美好生活的永恒向往。因此,每个人都以各自的理解与经历,赋予生命独特的意义……只是在这追寻的路上,当紫堇花瓣飘落河面,你是否已准备好启程?
“五一”假期,铮与蜜儿婚事在即,双方家长如约相见。铮父早逝,由母亲陈秀芳出面;蜜儿父母健在,父亲李间道、母亲邵桂荣是县里某企业退休职工;她还有个做生意的哥哥,家境比铮家殷实不少。见面地点在蜜儿家,一幢老旧的四层居民楼,是企业的福利房。
家在3楼。铮随母亲进门时,心头忐忑;母亲也难掩紧张,举止格外小心。
老两口早已起身相迎,蜜儿父亲热情道:“老嫂子,快请进!我们恭候多时了!”
母亲略显局促地回应:“叨扰啦!”
蜜儿母亲也招呼道:“欢迎欢迎!蜜儿!快给客人拿拖鞋呀!这孩子!”
蜜儿连忙从鞋柜拿出两双拖鞋,放在铮和母亲脚边。两人深感不安,迅速换鞋,生怕弄脏光洁的乳白色地砖;双脚踩上时,只觉一阵眩晕,双腿发软,脚步拘谨。客厅宽敞明亮,整洁有序,摆放着市面流行的仿红木家具,显得高气派大屏彩电、VCD影碟机、冰箱、微波炉、饮水机、煤气灶一应俱全;卫生间还有台全自动滚筒洗衣机。母亲务农一辈子,见识有限;铮虽已工作,却也未曾真正步入城市家庭。两人的紧张拘谨,在所难免。
进了客厅,铮将带来的烟酒礼品递给蜜儿。老两口客气让座,母子俩挨着红木沙发边坐下。寒暄几句后,蜜儿父亲并未立刻进入正题,而是与铮母聊起家常:家里几亩地?收成如何?作物好卖吗?有没有搞养殖?铮母一一如实回答。
蜜父虽知铮的工作,仍想听听小伙子的表达能力和见解——人品能力,往往在言谈中可见一斑。于是他问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铮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瞬间渗出汗,紧张得拇指和食指不停画圈碾动。他轻咳一声,坐直身体,开始回答:“叔,我在乡街道社区工作,中专毕业,工作三年了。”
“主做些什么?”蜜父接着问。谈到社区工作,铮来了精神,不再紧张,干练答道:“主要是以社区为单位,进行社区建设,解决社区问题,改善社区环境,不断提高居民生活质量。”这回答略显官方,他随即补充道:“我们会深入居民家中,登记造册,了解家庭成员年龄、文化程度、工作状况、收入等基本情况。如果家中有待业大学生、失业人员、残疾人,甚至刑满释放人员,我们会制定相应帮扶计划。”听到这里,老人点头:“不错,这是好事!”铮继续说:“走访中我们还会搜集社会热点问题。若发现矛盾纠纷、越级上访等苗头,我们会提前介入……”“好!你们这是为国家经济建设化解人民内部矛盾的先锋啊!”蜜父的称赞让在座众人有些意外。蜜母连忙打圆场:“老头子!你这是干嘛呀!又不是国家干部,至于这么激动嘛!”老人虽是退休工人,却坚持每天看报,关心国家大事。“不愧是那个年代走出来的老工人,觉悟真高!”铮心中暗赞。
最后,铮还提到了老人家那句体现历史唯物主义群众观点的经典话语——“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并分析道:“我们就是要深入群众,认真调研,把大家的愿望、要求和经验集中起来,分析综合,使之系统化,为国家出台政策、任务和规划提供依据。”老人感慨道:“是啊,这就是我们党立于不败之地的制胜法宝!”
交谈持续一个多小时仍未停歇,两人越谈越投机。蜜母几次提醒老头子都没奏效……总之,这次见面大大增进了双方好感。
临近中午,蜜父提议去餐厅吃饭。两家人在街上选了家餐馆,点了一桌菜,还上了酒。
铮是喝醉离开的。
按理说,初次见“岳父”不该喝醉。但当他听到“岳父”举杯说的第一句话时,就难以自持了:“孩子!我也是从年轻过来的,我看好你!今后我这闺女就托付给你了,千万别让我失望啊!”接着又道:“来!咱爷俩今天一醉方休!”听到这托付之词,蜜母立刻提高嗓门:“老头子!还没喝就醉了?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慢慢来!”语气带着不满。
铮母见状,慌忙附和:“对,对,对,慢慢来,慢慢来。”又对儿子说:“还不快端杯跟你叔碰一个!”
铮连忙举杯,躬身谦卑地碰向“岳父”杯子的底部。随后,蜜父一杯接一杯地畅饮,铮则一杯接一杯地硬撑。为保持清醒,他强打精神冲进卫生间,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又用凉水冲脸,才勉强站稳。
临别时,“岳父”拍了拍几乎支撑不住的铮的肩膀说:“小伙子,定力不错!”然后摇摇晃晃地道别。醉意朦胧的铮哪里知道,这竟是“岳父”对他品格的又一次考验?
自古以来,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方在婚约初步达成时,需向女方赠送聘金聘礼,俗称“彩礼”。
铮与蜜儿虽是自由恋爱,且同为地方政府在职人员,不会过多遵从旧俗,但现代社会认可的礼数仍需讲究。
蜜儿家提出的彩礼方案是:礼金38000元;不要求“五金”,“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即可,首饰克数不限;家电家具实用、普通家庭水平即可;婚礼红包要有,金额不限。
媒人转达方案后,铮母激动地双手合十:“好,好,好!我们家这就准备,感谢亲家这么体谅!我们家也绝不会得寸进尺,各种礼数一定到位,请一定转达给亲家。”随即从裤子口袋掏出50元钱,往媒人上衣口袋里塞。
“老嫂子你这是干嘛?你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以后再说嘛!”媒人推让几个来回,拗不过只好收下。
晚饭后,母子俩合计开销:明面上是38000元礼金;“三金”首饰按市价108元/克算,约3800元;家电中,25寸彩电约2500元,108升冰箱约2700元,洗衣机约1200元;家具中,床约1200元,组合沙发约1500元,衣柜约900元,茶几约700元;锅碗瓢盆灶具约1000元——仅这些就已超过15000元,零零碎碎的花销还未计入。
“嘶!我的妈呀!这算下来得5万多块了吧!”铮被这数字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年轻人沉溺于恋爱的浪漫,整日里耳鬓厮磨,待到真正谈婚论嫁时,才体味到柴米油盐的分量。那串彩礼数字如同闷棍,猝然击碎了他对婚姻的玫瑰色幻梦。
蜜儿无名指上斑驳的水彩颜料,在黄金首饰明晃晃的价签前黯然失色。他瞥了一眼自己空空的口袋,再想到母亲那总是紧缩的眉头和为了生计日夜操劳的干瘦背影,一股巨大的无形重量猛地坠在胸口,直沉得他喘不过气来,眼眶莫名刺痛。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放学孩童诵读在学校学得的《悯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琅琅诗声,清亮又清晰,如凉水浇顶。铮心口一悸,骤然明白:那些在紫堇花丛中的誓言,终究要落到柴米油盐的账本上。纵有千般情浓似蜜,也抵不住日复一日算计柴米,得先一粒一粒数清楚生活碗中的米粮!
母亲怜爱地用手抚了抚儿子的头,微笑着说:“儿子咱有钱,还够!”
铮猛地抬眼:“有钱?哪来的钱?”
母亲没有回答,起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一卷红绸。她走到桌前,将红绸层层铺开,里面裹着的竟是两张存折。
“这张是这些年种地的收入,我全存下了,就想等你哪天娶媳妇用,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才存了两万多块。”母亲微笑着,将其中一张存折递到铮手中。又继续道:“不过没关系,这剩下的,是你爸爸的死亡赔偿抚恤金,里面有25000块……”
听到是父亲的抚恤金,铮如同受到电击般弹跳起来,“妈!这怎么行!”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这是爸用命换来的钱,不能这么用啊!这至少是您将来养老的钱呀,妈!”他哽咽着喊道。
母亲眼中闪着泪光,欣慰地道:“孩子,不能这么想!你是老唐家唯一的独苗,是咱老唐家的香火,我们这一辈活着最大的念想,就是让下一代不再受穷,能过上好日子;你就是我们将来的指望,这钱用得正是时候;将来妈有一天实在干不动了,不是还有你这个孝顺的儿子吗?起来吧,好儿子!这事儿我做主了。”
夜深人静,铮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父亲离世的画面,像一枚带着倒刺的钩子,深深扎进心里,每一次拉扯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九十年代初,铮的父亲垚是一名煤矿工人。这份高危职业每月四百多元的工资,在那个年代让铮家过得比普通农户稍显宽裕。旁人只艳羡那“高工资”,却无人深想这数字背后浸透的血汗与风险。煤矿坐落在镇后深山里,是座开采近二十年的老矿。废弃的矿洞如同张开的黑洞,而仍在作业的矿井已深达三百余米。矿道深处,工人们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劳作:爆破队定向炸开煤层后,装车队便从安全通道涌出,大锤砸碎煤块,铁锹挥舞着装车。顶板、瓦斯、煤尘、地下水、透水、火灾……致命的威胁无处不在。他们呼吸着煤尘弥漫的空气,忍受着严苛的管理和安检员的刁难,吞咽着冰冷的自带饭食,只为换取养家糊口的微薄薪水。高强度劳作八小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升井,洗去满身煤黑,才勉强找回“人”的模样。
1992年隆冬的一个清晨,寒流肆虐,那年铮十四岁。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像个冰冷的红玉挂件悬在雾中。道路两旁的白杨裹着雾凇,枝条被寒风吹得铮铮作响,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即使在这样的酷寒里,为生计奔忙的人们依旧裹紧厚棉袄,行色匆匆,呵出的白气瞬间在睫毛、胡须上凝成白霜。
突然,一辆喷着黑烟的小四轮拖拉机嘶吼着冲进铮家的院子。正在猪圈除粪的铮妈闻声翻出矮墙,只见车厢里挤着十几个浑身乌黑的矿工,从头到脚沾满煤粉,只剩眼白和牙齿能辨出人形,口中呼出的白气证明他们还活着。
“这是咋了?”铮妈惊问。
司机低着头默不作声。一个“煤人”跳下车哑声道:“嫂子!是我!大生!”直到走近,铮妈才从那熟悉的声音里认出人来。
“大生?你们……咋糊成这样了?”铮妈心头发紧。
大生没回答,只朝车厢低低说了句:“抬下来吧。”随即转向铮妈,声音哽咽:“嫂子,你……你得挺住……垚哥……矿塌了……人……没了……”
“啊——!”一声尖利、干涩的嚎叫冲破喉咙,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瞬间抽走了她所有力气。她踉跄着扑向地上蒙着布的担架。大生和几个人慌忙拦住她:“嫂子!别看了!不能看啊!”被拉住的铮妈,巨大的悲恸这才轰然爆发:“垚!让我看看老垚!老天爷啊!让我看看他……”大生死死拦着,声音悲戚:“嫂子!听我说!人……砸得不成样子了……等我们拾掇干净再看一眼吧……”
听到“不成样子”几个字,铮妈眼前一黑,直挺挺栽倒在地。院子里闻讯赶来的邻居们乱作一团,一位大娘冲上前掐住她的人中,好一阵,铮妈才猛地抽了口气,悠悠醒转,被众人七手八脚抬进屋里,由几个妇女守着。
铮是在课堂上被叫回家的。从学校到家的路,他跑得飞快。他没哭,只觉得不真实,“死”这个字眼对他来说遥远而模糊。奔跑中,身体轻飘飘的像在云端;耳朵嗡嗡作响,听不见身后追赶的呼喊;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脚下的路……冲进院子,人群默默让开一条道,他看见了堂屋正中简陋的灵堂。父亲已被擦洗干净,静静躺在那里,那张熟悉的脸庞失去了所有血色。
这就是……死亡吗?
……
铮被人按着跪在灵堂前。白布折成的孝帽戴在头上,白布披在身上,腰间也系上了白布。一应丧事,全靠街坊邻居张罗。
丧事期间,铮妈拿出一个电话号码,让人带铮去镇上公用电话亭,给远在深圳打工的舅舅报丧。电话接通了,听到舅舅的声音,铮的喉咙瞬间哽住:“舅……我爸……我爸没了……”他呜咽着,话不成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紧接着传来舅舅震惊又急切的声音:“铮铮?你慢慢说!谁?谁没了?你爸?!怎么回事?!”舅舅的声音因难以置信而拔高。
“呜……呜……”舅舅的追问像打开了闸门,这些天强忍的悲痛、在母亲面前不敢流的泪,此刻对着话筒汹涌而出。他只想对着这个话筒尽情宣泄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想听到舅舅哪怕一句安慰……
“铮铮!铮铮!你听舅说!先别哭!告诉舅,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姐呢?姐怎么样?”舅舅的声音带着焦灼和担忧,试图稳住外甥的情绪。
铮用力吸着鼻子,努力想平复抽泣,断断续续地说:“是……是矿上……昨天……矿塌了……砸……砸着我爸了……呜呜……舅……你能回来吗?”最后一句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沉默,只有电流的滋滋声。过了好一会儿,舅舅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低沉而沙哑:“铮铮……舅……舅听到信儿,心都要碎了……你爸他……唉!”一声沉重的叹息后,舅舅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痛苦:“舅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去!可是……厂里管得死紧,请一天假要扣好多钱,弄不好……工作就没了……现在外头找个活儿太难了……铮铮,你听舅说,我……我这就想办法给你们汇点钱过去,先帮你妈把事儿办了,好不好?你妈现在……”
“嘟——嘟——嘟——”
话没说完,话筒里传来刺耳的忙音。
舅舅愣住了,急忙又拨过去——“嘟—嘟—嘟……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他再拨,听筒里依旧是那冰冷的忙音。
铮站在冰冷的电话亭里,听着话筒里反复传来的忙音,呆呆地站了很久。舅舅后面说了什么,他其实没听清。
他真正需要的,根本不是舅舅回来。他渴望的,是电话那头能伸来一只无形的大手,能给他一个遥远的拥抱,或者哪怕一句“铮铮不怕,有舅在”的话。然而,舅舅甚至没有问一句:丧事怎么安排?姐姐怎么样了?谁来主事?钱够不够?棺木备了吗?葬在哪儿?……哪怕只问一句!他还是亲舅!只是现在……
铮慢慢放下话筒,转身离开。睫毛上挂着的泪水凝结成细小的冰珠。这个冬天,真冷啊。冷得连咸涩的泪水都能冻住。只是年幼的他还不知道,流多了的泪,是会变淡的。
“妈,我恨舅!”回到家,铮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腰,委屈地哭喊。
铮妈听到儿子的话,心里已然明了。她让铮去打这个电话,本是想试探弟弟的心意。若弟弟心里还有她这个姐姐,定会回来帮她撑起这塌了半边天的家,她也不至于如此茫然无措。可惜……
“孩子,不能这么说舅舅。”母亲强忍着心中的失望,拍着铮的背,“他……有他的难处。你爸走了,可家里还有你呢!听着,从今往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明白吗?”她捧起铮的脸,眼神异常坚定:“老话说,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咱更要记住另一句:远亲不如近邻!这几天,要不是街坊邻居们帮衬,咱娘俩真不知怎么熬过来!铮铮,你要把每一个帮过咱的人,每一份情,都刻在心里!日后,咱得报恩!”
……
入夜,灵堂烟雾弥漫。
铮跪在父亲灵前,机械地将一叠叠黄纸投入火盆。跳跃的火舌舔舐着纸页,卷起黑灰,盘旋而上。他向来胆小,曾被影视里的鬼怪吓得夜不敢行,守灵于他本是极大的煎熬。可此刻,他心中竟无半分惧意。因为终于明白,那一个个沉默的坟冢下,安眠的不过是别人日夜思念的至亲,正如眼前棺椁里躺着的,是他最亲的父亲。
纸灰无声飘落,覆上他麻木的手背。灵前长明灯的火苗微微一晃,映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哀恸。
隔壁房间同样烟雾缭绕,那是陪夜的男人们抽的烟。有人搓着麻将,有人打着盹,还有两人就着剩菜,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铮抬头望着墙上父亲的遗像。照片里清秀英俊的面容,与灵床上惨白冰冷的父亲,形成刺眼的对比。他知道,从此便是天人永隔,巨大的悲凉再次攫住了他……
在众多街坊邻居的簇拥和帮助下,父亲的棺木被抬上后山,最终入土为安。
古人言:为善者,天报之以福。每每想起这些往事,铮总庆幸生命中曾遇到那些雪中送炭的好心人。一颗感恩的种子自那时深埋心底,伴随他一路成长。中专毕业后,他毅然选择回到社区工作。三年多来,服务着他深爱着的街坊邻里,内心充实而快乐。然而此刻,母亲提出动用父亲的死亡抚恤金添补结婚彩礼,却让他如鲠在喉。那笔钱承载着怎样的重量与意义,铮刻骨铭心。黑暗中,他抬手抹去脸颊的湿痕,心中那份执拗愈发清晰:绝不能动!哪怕这个婚不结,绝不动用那笔浸透着血与恩的抚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