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新房里还残留着鞭炮细碎的红纸屑,空气里混着木头、阳光和隐约的花香,甜暖得让人心头发软。唐铮靠在窗边,翻着本旧书,目光却时不时飘向正伏在梳妆台前的蜜儿。
梳妆台漆色亮堂,映着蜜儿低垂的侧脸。她正在写《跨乡镇调动工作申请》,如今已嫁入流光镇,是该从柳溪乡小学调到流光镇小学了。阳光透过新糊的玻璃窗,把“囍”字窗花的影子投在她手边,红艳艳的。
唐母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水灵灵甜瓜进来,轻轻放在台角:“蜜儿,歇会儿,吃点瓜,甜着呢。”她将结婚礼单放到桌上。
“你俩来认个人,”她的手指停在靠后的一行,“王子健……一千!咱家亲戚里没这号人啊,朋友……好像铮子也没提过?”她疑惑地看向儿子,“铮子,你认识不?”
唐铮闻声也放下书走了过来。“王子健?”唐铮皱着眉,努力在记忆里搜寻,“没有印象……”,同样茫然。
蜜儿握着笔的指尖却微微一顿。那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她内心深处漾开一圈细密的涟漪。王子健……一个久远的、几乎被时光蒙尘的称呼伴着画面骤然清晰——“眼镜”?她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描摹着礼单上那三个字。
“蜜儿?”唐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在她头顶响起。
蜜儿抬起头,正撞进丈夫那双温润关切的眼眸里。她定了定神,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情绪在眼底掠过,随即被坦然的温柔取代。
“嗯,认识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是我和青青以前在柳溪镇小学的同事,王子健,我们都叫他‘眼镜’。你也见过的,青青那年过生日时,你见过的。”她微微弯了唇角,试图让语气更轻松些,“人挺好,就是……特别爱扶他的眼镜框,好像那眼镜随时要滑下来似的。”她甚至模仿了一下王子健习惯性的推眼镜动作,指尖轻轻滑过鼻梁上方,“喏,就这样。”
“同事啊,既然礼金搭到我们家这边了,那么你们也把礼单过目一遍,看看还有哪些同事、朋友都记下,将来人家有喜事是要还回去的。”铮母说完就退出了房间。
而蜜儿此时记忆的闸门却被这个名字冲开了一道缝隙。那个总是穿着时尚短袖衬衫,鼻梁上架着金丝框眼镜的年轻身影浮现出来。他说话温文尔雅,讲课条理分明。那时不知什么时候爱情的萌芽已在蜜儿的心尖悄然萌发;她时常望着他讲课时忘我的表情发呆;多少个夜晚,她辗转反侧,想象着走近他,打破那层无形的屏障。
她开始笨拙地制造“偶遇”,提前守在食堂他常坐的角落旁,只为能一起吃饭;在教研会上鼓起勇气发言,只为能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她记得自己心跳如鼓地站在他宿舍门口,手里攥着好不容易借到的一本他提过的诗集,手心的汗水几乎要浸湿书页。
然而,真正让她痛彻心扉的,是那个初夏的黄昏。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气里弥漫着沙枣花的香气,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她鼓起了毕生最大的勇气,将他堵在了操场边的老槐树下。槐花簌簌地落下,落在她的肩头,也落在他干净的白衬衫上。
“眼镜……”她声音发颤,几乎不成调,“我……我喜欢你很久了。”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他衬衫上第二颗纽扣,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点。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良久,她才听到他轻轻吸了口气的声音,然后是那熟悉的、带着一丝为难的温和嗓音,此刻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她的耳膜。
“蜜儿……”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措辞,但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清晰的疏离和歉意。“你是个很好的姑娘,真的。但是……对不起,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世界瞬间失声……
蜜儿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坦然而又带着一丝不忍的视线里。那眼神,将她最后一点卑微的期待彻底粉碎。她喉咙发紧,干涩地问:“……是谁?可以告诉我,她是谁吗?”
他沉默了几秒,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名字:“是……青青。”
“青青”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蜜儿的耳朵里,瞬间点燃了所有的血液,又迅速冻结成冰。竟然是她最好的朋友,是那个笑起来像山涧里带露的映山红一样明媚的青青!巨大的震惊和不解的痛楚瞬间笼罩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一提到青青名字时就不自觉流露出的温柔和向往,那神情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更是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那瞬间的温柔,比刚才的拒绝更让她痛得撕心裂肺,在此时形成的鲜明对比,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嫉妒的毒蛇,在那一刻彻底挣脱了束缚,疯狂噬咬着她的理智。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巨大的失落和屈辱感瞬间转化为一种阴暗的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一个冰冷而清晰的想法浮上来——让她离开这不属于她的地方。
因为她想起青青曾含泪向她吐露过那个关于“契约”的秘密。当时青青在讲述完不幸的经历,脸上满是屈辱,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件事像一道枷锁,让她在过往中受到的伤痕从未愈合。她想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她曾不断写信回去试图解除婚约,但家里态度强硬,一直悬而未决。
恶毒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蜜儿的心。她记得曾帮青青往老家寄过包裹,地址就写在包裹单上。那个地址,清晰地刻在她此刻被嫉妒烧灼的脑海里,何不……
季节流转,转眼已是寒冬。几天后,一个冷风刺骨的下午,她独自一人走进了镇上的邮局。小小的窗口,光线昏暗。她拿起柜台上的电报单,手指是冰的,心也是冰的,所有的犹豫都在“青青在外已有心上人,速来”这几个字写就时凝固了。落款处,她犹豫了一瞬,最终写下:知情者。那横竖撇捺,当时的蜜儿只觉得是刀锋,快意地斩断所有障碍,如今想来,分明是淬了剧毒的钩子,钩走的,是青青的一生。
她看着电报员撕下单据,面无表情地付了钱。走出邮局,冬日里稀薄的阳光刺眼,她抬手挡了一下,指尖微微颤抖,心里却涌起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完成了一件积压已久的任务。
她知道,这封电报,一定会迫使那个男人赶过来将他拥有的女人带走;因此就会断了王子健的念头,而自己就静待王子健的心转向就可以了。至于后果?她认为只要青青离开这里,她便还是青青,仍是位优秀的教师。
“蜜儿?”唐铮的声音将她猛地拉回现实。丈夫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关切地问,“怎么发起呆了?甜瓜不好吃吗?还是写调动申请太累了?”
蜜儿一个激灵,从那段冰冷刺骨的回忆中挣脱出来。眼前是丈夫温润关切的脸,梳妆台上贴着红得耀眼的“囍”字窗花,空气里还残留着甜瓜的清香。她看着礼单上“王子健”那三个字,仿佛看着一个遥远而狰狞的旧疤。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重新堆起温柔的笑意,顺势反握住唐铮的手,轻轻捏了捏:“没有,这瓜可甜了。就是……想起点以前在柳溪镇的事。”她将目光从礼单上移开,转向那份《跨乡镇调动工作申请》,语气轻快起来,“调动的事,我再琢磨琢磨怎么写好点。以后,就在流光镇好好过日子了。”
她拿起钢笔,笔尖悬在申请表的空白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瞥过那红艳艳的礼单。王子健的名字,像一个无声的烙印,提醒着她那段充满暗恋煎熬、疯狂追逐和最终走向毁灭的往事。她深吸一口气,窗外的阳光正好,崭新的玻璃窗映着明亮的“囍”字,红得刺目,也红得沉重。她微微挺直了脊背,将笔尖落下,在新生活的扉页上写下第一个端正的字,仿佛要将所有过往的阴影,都用力地压在纸背之下。然而她知道,内心深处某个角落,有些烙印,是阳光和崭新的“囍”字也无法彻底覆盖的。那份冰冷的平静和随之而来的代价,早已成为她生命底色的一部分,在每一个不经意触碰的瞬间,隐隐作痛……
“那年青青的生日聚会上,唐铮的出现,到后来我才想明白这是青青故意的安排。那是无声的告知,想让我和王子健知道她已有所爱,让我们之间都避免尴尬,悄无声息地各自归位。那时我才知道,让我误会的根本就是王子健在一厢情愿,而青青对他根本无意。青青和唐铮相恋已有几个月了。而我却因为误会、嫉妒和不甘,阴毒地寄出了那份电报!我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天哪!我到底干了什么?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我度日如年地等待……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两周……三周……,我稍稍松了口气——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出现。当时我心里想:也许那份电报途中丢失了,根本就没寄到;也许那个男人想通了,得不到青青,也就放弃了;或者……反正现在没事了。接下来的日子,我怀着愧疚的心情,对青青格外地好。然而,我忽视了季节的因素:电报是十二月份发出的,青青的家乡是山区,大雪会封山……该来的总会来,尤其还是在我精心设计的阴谋之下……
冬去春来,四月初的一天,我在教学楼的窗户前,偶然瞥见学校门口站着一个一脸猥琐、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男人。青青正与他激烈地争吵着什么。没一会儿,似乎青青妥协了。她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被粗暴地带走了……
那一刻,我如遭五雷轰顶!天旋地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狰狞的恶鬼。我在心里质问自己:“我到底干了什么!因为我的年轻无知,竟然亲手把最好的朋友,推进了那个她拼命想要逃离的火坑!为了一个根本不爱我的男人,为了自己那可笑的、得不到的执念!就把自己那颗曾经善良的心扭曲得面目全非!
傍晚,青青回来了……
我走进她的宿舍时,屋内一片昏暗。窗帘紧闭,只有一缕微光从缝隙中渗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湿气息,像是被泪水浸泡过一般。
青青坐在床沿,背对着门,肩膀微微颤抖。她的长发凌乱地散着,发丝间隐约可见脖颈上几道泛红的指痕。我走近几步,才发现她的双手紧紧攥着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青青……”我轻声唤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她的嘴唇干裂,嘴角有一丝未擦净的血迹,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她看着我,目光涣散,没有焦点。
“他……来了……那个阿坤。”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喉咙发紧,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呼吸都变得艰难。
“你……还好吗?”我明知故问,却只能说出这样苍白的话。
她嘴唇翕动,细微的气流在齿缝间艰难挤出,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带着血沫的腥气。“那个畜生……”喉头痉挛般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湮灭在空气里,只剩下一点撕裂的尾音,“……他……伤害了我……”
那双原本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所有的情绪——恐惧、愤怒、羞耻——似乎都在那漫长的伤害过程中被彻底榨干、碾碎,只余下一种沉重的、无边无际的死寂,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连呼吸都成了负担。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手指神经质地绞紧着薄被的边缘,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深处似乎还残留着难以消散的痛楚感,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起一阵隐秘的钝痛,提醒着她那个下午的遭遇。那不是记忆,是烙印在神经末梢的、活生生的痛楚;是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个男人粗重、带着酒气的呼吸;是被强行剥夺尊严的屈辱感。时间在那个下午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意识在剧痛和麻木的边缘反复沉浮,最终沉入一片冰冷的、连尖叫都发不出的黑暗深渊。此刻,她只是机械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里没有哭腔,只有一片被彻底焚毁的荒芜,寸草不生,连灰烬都是冷的。
“……整整一下午……”她重复着,尾音消失在唇边,仿佛连说出那个时间长度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饥饿,而是生理性的恶心,对那段被暴力侵占的时间本身的厌恶。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令人作呕的触感,像肮脏的污秽,怎么也洗刷不掉。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淤青,那是阿坤留下的“记号”。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像是随时会崩溃。
“他说……要带我回老家办婚礼。”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呢喃,“如果我不去,他就去学校闹,让所有人都知道……知道我是个‘不检点’的女人。”
我咬紧牙关,怒火在胸腔里翻涌。阿坤的威胁不仅仅是暴力,更是精神上的摧残——他要把她逼到绝路,让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能就这样跟他走!”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们可以报警,可以——”
“报警?”她突然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讽刺,“然后呢?所有人都知道我被……被……”她的声音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她,心如刀绞。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恐惧,只剩下麻木——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绝望。她不再挣扎,因为她知道,无论怎么反抗,阿坤都会用更残忍的方式把她拖回深渊。
“我……只能先跟他回去。”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至少……先稳住他。”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知道她是对的——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她别无选择。可这种妥协,无异于把自己推向更深的黑暗。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像是每一步都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她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苍白的脸,伸手轻轻触碰嘴角的伤痕,然后——
她突然笑了。
那笑容令我脊背发凉。她的嘴角勉强上扬,却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意。
她低语着,声音轻如游丝:“你知道吗?”目光空洞地越过我,投向一片遥远的黑暗,“他……整个下午都在……”话语戛然而止,沉默弥漫片刻后,才重新响起,带着被碾碎般的虚弱,“如果……如果我从一开始就顺从……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了?”
她微微吸气,声音里第一次渗出浓稠的羞耻:“也……就不会让你看到这样的我了……铮,对不起……让你目睹这么不堪的我……”
我的心骤然下沉。她不是在寻求答案,而是在拷问自己——一个被摧毁的灵魂,还能残留多少勇气?那声“对不起”像利刃刺穿我,她竟为所受的暴行感到羞愧,竟以为成了我的负担。
我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肩膀,却在最后一刻停住。
因为我知道,此刻的她,已不再相信任何人能救她。
包括她自己。
青青走向浴室。她在里面停留了很久,水流声没有间断,时而传出哭泣声。她不停地冲洗身体,仿佛要将皮肤上每一寸残留的触感、那深入骨髓的肮脏与屈辱都冲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