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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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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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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堇花开》连载

第四十一章 铁饭碗的裂痕

时间步入2002年。世纪之交的惶惑与变革气息,如同南方的梅雨,无声地浸润着宁城的每一个角落。国企改制带来的阵痛远未消散,“下岗”二字依然是许多家庭头顶挥之不去的阴云。与此相对,曾被视作“铁饭碗”的公务员体系,也在“打破终身制、推行合同制、能上能下”的舆论风向下,首次显露出其脆弱的一面。虽然改革尚未彻底落地,但那种对职业稳定性的普遍焦虑,已然弥漫开来。

流光镇幸福社区的办公室里,气氛比以往更加沉闷。经费缩减,一些社区惠民项目被迫暂停,更现实的是,工资开始出现延迟发放的情况,有时一拖就是一两个月。

唐铮坐在办公桌前,眉头紧锁,看着桌上那份关于申请社区活动经费再次被驳回的报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家里的开销像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他。女儿的学费、兴趣班费用节节攀升,物价也在悄无声息地上涨,而他那份原本稳定却并不丰厚的工资,如今连按时发放都成了问题。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蜜接到了老家的电话,得知了一个更令人揪心的消息:她的哥哥张玺,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私营企业主,在与嫂子长期感情不和最终离婚后,深受打击,竟一蹶不振,不仅沉迷酒色,更可怕的是,竟沾染上了毒瘾,如今已被强制送入戒毒所。

而他一手创建的玺华日化公司,也因此陷入群龙无首、濒临停摆的绝境。 这个消息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蜜心上。她深知哥哥虽有不是,但那个公司凝聚了他半生心血,也是父母晚年的依靠。一连几天,张蜜都心神不宁,下班回家后也常常沉默不语,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

晚上,看着唐铮又拿着那点微薄的、延迟发放的工资回家,张蜜深吸一口气,终于将思虑已久的想法和盘托出。 “唐铮,”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哥的事……你也知道了。玺华日化不能倒,那是他的命,也是爸妈的指望。现在厂里乱成一团,急需一个信得过、又能干的人去稳住局面。”

唐铮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 张蜜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恳求,也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社区这份工作……现在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还能有什么前途?我想……你能不能辞职,去帮我哥把公司管起来?”

“什么?辞职?”唐铮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抗拒,“蜜儿,你知道的,我喜欢社区这份工作,虽然钱不多,但能实实在在帮大家做点事!那是你哥的公司,我……我一个外人,怎么去管?而且那是做生意,我根本不懂!”

“不懂可以学!谁生下来就会?”张蜜的语气急切起来,“现在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我爸妈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我哥那边……等他出来,总不能让他一无所有吧?社区工作是好,可它能当饭吃吗?能养活孩子、养活这个家吗?”

“可是……”

“别可是了!”张蜜打断他,积压的压力和焦虑让她的话像刀子一样甩出来,“现实点吧,唐铮!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站起身,情绪激动地数落起来,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巨石,砸得唐铮哑口无言: “女儿马上要上小学了,旁边的实验小学是重点,学区房多少钱一平你知道吗?凭我们现在的工资,攒到猴年马月?难道让她去读那个连操场都坑坑洼洼的普通小学?”

“是,我在市教育局,是有面子!可面子能当房子住吗?局里的同事哪个不是在琢磨着往市里搬?将来工作调动、孩子教育,哪一样不需要钱?就靠你这点时不时还断炊的工资,我们什么时候能在市里安个家?”

“爸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现在医院的门槛多高?你拿什么去应对?”

“是,社区工作崇高,为人民服务!可服务完了,我们自己家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这就是你要的‘实在’吗?”

“我哥的公司再不好,那也是个机会!至少能让我们喘口气,能让这个家看到点盼头!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它垮掉,然后我们一家人抱着你的‘铁饭碗’一起喝西北风吗?” 张蜜越说越激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不是撒娇的眼泪,而是被沉重现实压垮的无助和委屈。

唐铮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听着她一句句泣血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想反驳,想说自己对社区的感情,说群众需要他,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那么苍白无力。是啊,他拿什么保证女儿的未来?拿什么给妻子一个安稳的家?拿什么应对父母可能出现的疾病?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铁饭碗”,在时代的浪潮和家庭的窘境面前,竟然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

他沉默了许久,客厅里只剩下张蜜压抑的啜泣声。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来,声音沙哑得厉害:“别哭了……我……我再想想。”

这一想,就是好几个不眠之夜。他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看着妻子即使睡着也蹙紧的眉头,回想社区里那些同样为生计发愁的居民,再想想那摇摇欲坠的家族企业和等待拯救的舅哥……天平,逐渐倾斜。

几天后,他红着眼睛,对张蜜艰难地点了头:“好,我辞。我去试试。” 决定一出,家里顿时炸开了锅。

唐铮母亲第一个反对,老人家的观念传统而固执:“辞掉公家饭碗?去给私人老板打工?还是去救那个不争气的舅子?铮子你疯了!那是铁饭碗啊!说不要就不要了?将来老了谁管你?不行!我不同意!”

岳父张再道得知后,久久沉默不语,只是闷头抽着烟。他一生清廉,支持女婿走正道、为人民服务,如今女婿却要辞职去经商,还是去处理儿子那摊子烂事,这与他秉持的原则相悖,让他内心充满了矛盾,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消息传到社区,更是引发了强烈的反响。居民们纷纷表示不解和惋惜: “唐主任要走?为什么呀?他是咱社区最好的干部!”

“是不是嫌工资低了啊?唉,现在这世道……”

“没了唐主任,以后咱这事找谁去啊?新来的能像他这么尽心吗?”

“真是可惜了,多好的一个人……”

离开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唐铮最后一次收拾好自己的办公桌,将那盆养了多年的绿萝送给了同事。他走出社区办公室的大门,忍不住回头望去。这里的一砖一瓦,每一户居民的笑脸和愁容,每一次解决问题的成就感,都深深烙印在他的生命里。

几个得知消息的老居民冒雨来送他,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着感谢和不舍的话。

唐铮的眼眶红了,他用力握着大家的手,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他告别的不只是一份工作,更是一段浸透了理想与热血的青春岁月,一种他熟悉并热爱的生活方式。

最终,他深吸一口带着雨丝的清冷空气,毅然转身,走向那个充满未知和挑战的商业世界,走向了玺华日化。背影在雨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带着一份为家庭扛起一切的决绝。

细雨中的玺华日化大厦,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城东工业区的边缘。尽管唐铮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站在这栋六层高的独栋建筑前时,那股庞大的体量所带来的压迫感,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灰白色的外墙被雨水浸湿,显得有些斑驳陈旧,但依旧能看出昔日的规模与气派。宽阔的厂区、高大的仓库、以及那栋主体办公楼,无一不在诉说着张玺曾经有过的辉煌。然而此刻,厂区空旷寂静,听不到往日机器运转的轰鸣,只有雨点敲打彩钢板屋顶的单调声响,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萧索。

大门口的保安室,一个穿着旧制服的老头正打着瞌睡,对于唐铮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毫无察觉。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灰尘、残留化妆品香精和一丝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大厅的光线昏暗,前台空无一人,桌面积了一层薄灰。

张蜜的舅舅——一位在公司挂闲职的老会计,得知唐铮今天要来,早早等在了那里。他看着唐铮,脸上是掩不住的愁容和一丝疑虑:“唐铮啊,你……你真的来了?唉,这摊子……难啊!”

老会计带着唐铮一层层地走,一边介绍,一边叹气。

生产车间:流水线静止着,一些半成品还散落在传送带上,蒙着布,像一片被突然定格的工业坟场。巨大的反应釜沉默地矗立着,冰冷的钢铁触感直透心底。

仓库:货架林立,上面堆满了包装精美的洗发水、沐浴露、雪花膏,但很多箱子上都贴着积压的标签,日期甚至是一年前的。滞销的产品散发着一种被时代遗忘的气息。

研发实验室:玻璃器皿散乱地放着,桌上还有未完成的配方记录,但已蒙尘。曾经代表着企业核心竞争力的地方,如今一片狼藉。

办公楼:大部分办公室都空着,只有财务和销售部还有零星几个留守人员,个个无精打采,看到唐铮这个“新来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观望,更多的是麻木和不信任。

唐铮越看,心越沉。这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个需要他“稍微打理一下”的小公司,而是一艘已经严重漏水、正在缓缓下沉的巨舰!庞大的体量意味着庞大的负担:厂房租金、设备维护、库存积压、还有最棘手的——人员工资和供应商货款。

老会计最终将他带到了总经理办公室——曾经属于张玺的地方。宽大的老板桌,真皮座椅,红木书柜,一切陈设都还保留着原样,甚至桌上还放着一个张玺意气风发时获得的“优秀企业家”奖杯,只是如今都落满了灰尘,显得无比讽刺。

“这是最近的账本,”老会计抱来厚厚几大摞账簿,重重放在桌上,扬起一片灰尘,“还有……这些是供应商的催款单,这些是银行的贷款通知,这些……是员工写的欠薪条子。”他又指了指角落里几个大纸箱,“那里面是还没拆封的法院传票和律师函,都是来要钱的。”

唐铮随手翻开一本账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亏损数字;拿起一张催款单,金额后面的零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感到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跌坐在那张宽大却冰冷的真皮老板椅上。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来“帮忙”的,此刻才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是来“填坑”的,而且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社区工作的那些邻里纠纷、家长里短,与眼前这动辄数十万、上百万的资金窟窿和复杂的商业债务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自己那点社区管理的经验,在这些庞大的数字和冰冷的法律文书面前,苍白得可笑。他能处理好张大妈和李大爷的吵架,但他能处理好愤怒的供应商堵门讨债吗?他能协调好社区绿化问题,但他能看懂这些复杂的财务报表,能想办法盘活这巨大的固定资产吗?

舅舅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递过一杯温水:“孩子,我知道这很难……蜜蜜也是没办法了。要是……要是实在不行,也别硬撑,申请破产清算……也许还能剩下点……”

“破产?”唐铮猛地抬起头。这个词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如果他一来就宣布破产,那张玺出来后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岳父岳母怎么办?张蜜会多么失望?那些还对公司抱有一丝希望的留守员工又该怎么办?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张蜜泪流满面的样子,闪过女儿天真无邪的脸庞,闪过社区群众送别时不舍的眼神……还有,那个在废墟里扛着药品箱、眼神坚定的自己。

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睁开眼时,虽然依旧能看到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狠劲和决心。

他站起身,对舅舅说:“舅舅,麻烦您两件事。第一,立刻通知所有还在岗的管理层和员工,半小时后到大会议室开会,我有话要说。第二,把这些……”他指了指那几大箱传票和律师函,“全部整理出来,按紧急程度排序。我们一件一件来解决。”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里的那种斩钉截铁,让老会计愣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张玺公司最鼎盛时的那股魄力。

“好……好!我这就去!”老会计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点头应下,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唐铮一人。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以及空旷寂静的厂区。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有些苍白的脸,和身后那间巨大而凌乱的办公室。

这艘巨舰已经搁浅,甚至在下沉。而他,这个毫无经验的新船长,能把它重新拉回航道吗?

他不知道。前路一片迷茫。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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