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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铮深知，仅靠节流和讨债，无法让玺华真正起死回生。核心问题在于：产品卖不出去。仓库里堆积如山的洗发水、雪花膏，包装设计陈旧，配方也早已落后于市场潮流，如同过时的老唱片，无人问津。
他召集了仅剩的销售和研发骨干（其实也就寥寥数人），开了几次闭门会。气氛一度沉闷得令人窒息。
“没办法，现在市场上都是外资品牌和南方那几个大厂的天下，广告打得响，渠道铺得深，我们这种老牌子，没人认了。”销售主管老李唉声叹气。
“改配方？换包装？谈何容易！哪来的钱？哪来的时间？”研发唯一留下的老师傅直摇头。
唐铮没有反驳，他只是让老李把最近几年所有失败的销售合同和客户反馈整理出来。晚上，他一个人泡在档案室里，像办案一样，一页页翻看那些积满灰尘的文件。
直到后半夜，他揉着发酸的眼睛，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几乎所有反馈都提到两点——「包装土气」和「香味太老派」，但偶尔有几条来自县城和小批发商的意见却写着：「东西其实挺实在的、「洗得还挺干净」、「就是瓶子不好看」。
另一个发现来自张蜜。她拿了几瓶玺华的经典款护手霜分给办公室的年轻女老师试用，反馈出乎意料：“呀，这个甘油含量好足，挺滋润的！”“就是这香味，跟我奶奶用的似的。”“包装也太复古了吧，都不好意思拿出来涂。”
“奶奶用的”、“复古”……这两个词像小钩子，突然勾住了唐铮的思绪。他想起自己刚进社区工作时，搞过一场“怀旧主题”的邻里节，效果出奇的好。现在市场上都在追逐年轻、时尚、国际化，是否有一个被忽略的角落，正怀念着某种“过去的”、“实在的”东西？
一个大胆又冒险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他再次找到那位退休的老工程师，请教了一个问题：“老师傅，如果我们不改核心配方，只是对香味进行微调，让它闻起来更自然、更怀旧，比如以前那种淡淡的桂花香、茉莉香，而不是现在这种浓烈的化学香精味。包装也尽量简化，就用最朴素的白色瓶身，贴上复古的手写体标签，成本能控制在多少？”
老工程师计算了一下：“如果不大动生产线，只是调整香精采购和包装材料，成本能比现在降低15%！因为包装简化了！”
“好！”唐铮一拍大腿，眼中终于燃起一丝久违的亮光，“我们就做‘复古怀旧系列’！主打‘经典国货’、‘良心配方’、‘小时候的味道’！”
这个想法在公司内部遭到了几乎一致的反对。
“太冒险了！现在谁还买怀旧？”
“这不是主动承认我们落后吗？”
“万一失败了，这点本钱都打水漂了！”
唐铮力排众议，近乎独断专行：“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追，我们永远追不上！不如另辟蹊径，赌一把！就用最低成本，先小批量生产一批试水！”
没有预算做广告，也没有渠道进大商场。唐铮想到了最原始的办法——地推。他亲自带着销售部仅剩的几个人，拉着一车新包装的“复古系列”样品，像最早期的货郎一样，开始扫街。
他们的目标不是光鲜亮丽的大商场，而是——
遍布街角的老式百货店、社区小超市：唐铮拿着样品，一遍遍跟店主讲述玺华的老厂历史，强调产品“不含化学添加”、“味道怀旧”、“价格实惠”，甚至现场试用。
新开的夜市和周末市集：他们租下最便宜的摊位，挂起“寻找老味道”的横幅，让顾客免费试用。张蜜周末也带着妞妞来帮忙，妞奶声奶气地喊：“奶奶用的香香，好好闻！”竟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单位的工会福利：唐铮跑遍了宁城各大国企、学校的工会，以极优惠的价格推荐产品作为劳保用品或妇女节礼品，主打一个“实惠怀旧有情怀”。
起初，效果甚微，冷眼和拒绝是家常便饭。唐铮和同事们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的文创市集。他们的“复古雪花膏”和“老式洗发膏”那朴素的包装和淡淡的桂花香，意外地吸引了一群来逛市集的年轻人。他们好奇地试用，拍照发在当时刚刚兴起的网络论坛上，配文：“发现宝藏！奶奶辈的国货护肤品，包装丑哭但好用哭！这才是真正的复古风啊！”
这篇帖子竟然小火了一把！引来不少追求个性、反对消费主义的年轻人好奇搜寻。
与此同时，唐铮对接的那些社区小超市和单位工会，反馈也慢慢回来了。很多上了年纪的顾客确实认这个老牌子，觉得“味道正”、“用着放心”、“价格便宜”。虽然单点销量不大，但架不住网点慢慢铺开，积少成多。
第一批试水的小批量产品，竟然在短短两个月内，以近乎零广告成本的方式，卖断了货！
回款虽然依旧微薄，但这是玺华日化沉寂一年多以来，第一次因为销售产品而进账，而不是靠变卖资产或借贷！
消息传回公司，那些原本反对的员工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久违的欢呼声！虽然前路依然漫长，但这微弱却真实的成功，像一束光，穿透了厚重的阴云，照亮了所有人的心。
唐铮看着销售报表上那根艰难爬升的曲线，没有欢呼，只是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握笔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赌对了第一步。
野百合也许无法在精心培育的花圃中绽放，但它可以在无人问津的山野角落，找到属于自己的春天。唐铮和他的玺华日化，就在这绝境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丝属于他们的、微弱却顽强的生机。
“复古系列”意外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玺华日化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但它远不足以让巨轮重新起航，仅仅是让下沉的速度稍微延缓了一些。
唐铮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点星星之火，稍有不慎就会被现实的狂风吹灭。线下小超市和单位福利的单子，琐碎、利润薄，且极不稳定。唐铮瞄准了本地的中型连锁超市——“万家乐”，如果能进去，销量将能上一个台阶。
他带着精心准备的产品和资料，拜访了万家乐的采购经理。对方瞥了一眼玺华的包装，哪怕是最新的“复古系列”，也难掩其简陋，嘴角便挂上了一丝轻蔑。
“唐总是吧？不好意思，我们超市的进场门槛比较高，主要是对品牌形象和促销支持有要求。你们这……恐怕不太符合。”对方语气客气，但拒绝得干脆利落，“而且，不瞒您说，贵司之前的债务纠纷，在圈子里也不是秘密，我们也要规避风险。”潜台词很简单：你们品牌形象差，还没钱做促销交进场费，信用还有污点。唐铮再次被冰冷的商业规则拒之门外。
虽然“复古系列”成本可控，但公司整体的运营成本依然压得人喘不过气。银行贷款的利息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厂房租金、水电、还有那几十号留守员工的基本工资，每一天都在烧钱。
唐铮不得不再次展现出他在社区工作中磨炼出的“抠门”本领和谈判技巧。他亲自去供电局、自来水公司，磨破了嘴皮子，申请困难企业缓交滞纳金；他找房东（一个本地老板）谈判，不是求减免租金，而是提出用一部分产品抵偿部分租金，竟然意外地说动了对方——房东觉得这些“老牌子”货拿去给厂里工人发福利还挺实惠。
每一分钱，他都要掰成两半花。他的座驾，还是那辆破旧的面包车，穿梭于城市为省下运输费亲自送货。
初期的振奋过后，部分员工看到公司依旧艰难，前景不明，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又开始浮动。有能力的年轻员工开始偷偷在外面投简历，留下的也难免人心惶惶，工作效率低下。
唐铮察觉到了这种情绪。他没有空喊口号，而是做了一件实事：他拉着舅舅，熬了几个通宵，将公司最值钱的一块闲置地块（早年囤下的一小块工业用地）的产权文件整理得清清楚楚，然后召开全体员工大会。
他没有画饼，而是把文件复印件发给大家。“这是公司目前最值钱的资产。”他坦诚布公，“有很多人劝我卖了它，发完工资散伙。但我没有。”他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为什么？因为卖了地，玺华就真的死了。只要地还在，厂还在，我们就有翻本的根基！我唐铮在这里再次向大家保证，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绝不会靠变卖祖产来苟延残喘！这块地，是我们最后的本钱，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请大家再给我一点时间，也给玺华一点时间！”
这番毫无虚言、甚至自曝家底的话，比任何承诺都更有力量。躁动的人心，再次被稳定下来。就在唐铮为渠道焦头烂额之际，那个曾在文创市集发帖的年轻人竟然循着包装上的信息，一路找到了厂里。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消费者，而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国货测评博主，网名“老物件”。
他对玺华的故事产生了浓厚兴趣，不仅详细了解了品牌历史和老配方，还主动提出为玺华的“复古系列”做一期深度测评视频。视频里，他没有一味吹捧，而是客观分析了产品的优缺点：包装设计的确落后，香味选择有待改进，但成分简单可靠，性价比极高，承载了一代人的记忆。
这期视频在互联网上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共鸣，尤其吸引了一批厌倦了过度营销、追求成分党和情怀的年轻消费者。他们开始主动搜寻购买渠道，甚至有人打电话到厂里询问。
这股来自新兴渠道的微弱力量，让唐铮看到了另一条路——也许，玺华不一定非要挤进那些传统的、门槛高高的线下渠道？
然而，危机从未远离。最大的债主丽源化工虽然同意了分期，但一直在暗中观察，随时准备发难。银行最后的通牒日期也越来越近。
同时，市政府关于城东工业区未来规划的小道消息开始流传，有的说可能要搬迁，有的说部分地块会变更性质进行商业开发……这意味着，唐铮握在手里的那张“最后的本钱”——那块地，价值可能产生巨大波动，甚至可能被征用。是坚守这艘破船，抓住互联网这跟意外的稻草，等待那渺茫的转型机会？还是该务实一点，趁那块地还值钱，想办法变现，部分偿还债务，给员工一个交代，然后体面地退出？
唐铮再次站到了抉择的十字路口。这一次，没有张蜜的眼泪逼迫，没有家人的直接干预，需要他完全凭借自己的判断，为一个企业的生死，也是为自己的商业生涯，做出决定。
他看着办公室里那盆依然顽强活着的绿萝，又看了看窗外那块空置的土地。野百合的春天刚刚露出一点曙光，现实的寒风却已再次袭来。是深根固本，以待天时，还是断尾求生，另谋出路？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而锐利。
窗外的空地，在夕阳下泛着褐色的光。那块地，是希望，也是枷锁。唐铮的目光在那片土地和办公桌上堆积的债务文件之间反复移动。断尾求生，或许能解燃眉之急，换取一时的安宁，但玺华的魂也就散了。他想起张玺最初创办这家厂子时的雄心，想起老工人们提到“咱厂的雪花膏当年可是俏货”时眼中的光彩。
不，不能卖。 这不仅是资产，更是玺华还能称之为“玺华”的根。但他也清楚，死守着根，若无活水灌溉，也只能枯死。银行的通牒和丽源的虎视眈眈是悬顶之剑，互联网上意外带来的热度如同星火，转瞬即逝。
他必须走一条更险的路：深根固本，暗度陈仓。首先稳住基本盘，换取时间。
他再次拜访了万家乐的采购经理。这次，他绝口不提“进场费”，而是换了一种策略。
“王经理，我明白万家乐的门槛。我们玺华目前确实达不到。”唐铮态度谦逊而坦诚，“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不以‘玺华’的品牌进场，而是作为贵超市‘自有品牌’洗发水、沐浴露的潜在代工厂。我们有自己的生产线，虽然老旧，但品控严格，最重要的是成本绝对有优势。您可以先下一小批订单试单，看看我们的质量和交货能力。”
这一招，绕开了品牌劣势和信用污点，直击采购经理最关心的核心：成本、质量、稳定供应。王经理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刻拒绝。代工订单利润薄，但如果成本压得足够低，对他也是业绩。他答应“可以考虑”，并让唐铮留下更详细的产能和成本核算资料。
虽然只是“考虑”，但总算撬开了一条缝。只要拿到代工订单，就能产生稳定的现金流和维持生产线运转，更能向银行证明玺华仍具备“造血”能力，为谈判争取筹码。
其次是拥抱“星火”，开辟新路。
对于互联网上带来的意外热度，唐铮展现出惊人的学习能力和果断。
他亲自接待了那位博主“老物件”，不是简单地感谢，而是真诚地请教，询问年轻消费者到底喜欢什么，对产品有什么具体建议。他甚至邀请了几位在论坛上活跃的本地年轻消费者来厂里参观，开了一场小小的“粉丝座谈会”。
基于这些一手信息，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成立一个线上直销的小团队。他让销售部刚毕业、对网络最熟悉的年轻员工小陈牵头，就在仓库角落辟出一块地方，拉上网线，注册了当时最流行的电商平台账号和论坛账号。产品就主打“复古系列”，但在包装上做了微调，采纳了年轻人“包装可以复古但不能丑”的意见，设计了更简洁、更有质感的标签；并根据反馈，快速推出了几种更受年轻市场欢迎的天然香型（如茶树、薄荷）。
没有钱做推广，就靠真诚的内容：小陈用数码相机拍摄工厂的生产过程、老师傅的故事、老配方的由来，用笨拙却真挚的文字发在论坛上。唐铮甚至亲自上阵，拍了一段短视频，讲述他为何接手这个烂摊子，以及想要保住这个老牌子的决心。这种“厂长在线”的反差萌和真诚，意外地吸引了不少关注。
线上渠道的销量虽然无法与线下大渠道相比，但利润更高，回款快，更重要的是，它直接连接了消费者，避免了渠道商的盘剥和刁难，为玺华开辟了一条不受传统渠道制约的新路。
最后就是暗度陈仓，土地的新生。
对于那块最值钱的土地，唐铮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他通过岳父的老关系，私下咨询了规划局的朋友，隐约证实了工业区可能进行功能调整的传闻，但方向并非商业开发，而是倾向于打造“特色工业文创园”。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电般划过：他不能卖地，但他可以“用”地。
他找到那位同意用产品抵租的房东，以及另外两家同样经营困难、厂区有闲置土地的老厂负责人，提出了一个初步构想：联合起来，以“盘活存量资产、保留工业记忆、拥抱新型业态”为由，主动向政府提交一份报告，建议将这一片区规划为“宁城传统日化工业文创博览园”，他们可以拿出部分闲置土地和旧厂房，吸引文创、设计、旅游工作室入驻，甚至未来可以开设品牌博物馆、体验工坊。
此举一旦成功，玺华那块地的价值将不再是简单的工业用地价值，而是会获得新的赋能。即便不成，也向外界传达了玺华积极自救、寻求转型的强烈信号，有助于稳定人心，甚至吸引新的合作伙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