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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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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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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堇花开》连载

第二十九章 倦怠期的裂隙

城市的脉搏在黄昏时分跳动得格外沉重。霓虹灯尚未完全苏醒,天际线被浸染在一片倦怠的橙红色调中。张玺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冷气裹挟着纸张与咖啡的余味扑面而来。他扯松领带,疲惫如潮水般从脚底蔓延,逐渐淹没了四肢百骸。在城市的另一端,李梓舒刚刚送走最后一位客户,揉着酸胀的脖颈坐进驾驶座。两辆车,载着同样疲惫的灵魂,汇入同一条归家的拥堵洪流,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壁垒。

张玺无意识地轻敲方向盘。那个位于“名家公馆”顶层的奢华空中别墅,何时成了精致的旅馆?餐厅的进口长桌,又有多久没有两人共进晚餐?上一次深入交谈超过十分钟,恐怕还是上个月讨论给老家换车。他瞥见副驾上被遗忘的项链盒,宛如他们之间无数未兑现的承诺。

李梓舒望着窗外流动的灯河,指尖划过平板冰冷的屏幕——上面停滞着医美市场分析数据。她回想上次两人一起看电影,约是半年前在家庭影院,他中途接了三个电话,她独自看完了后半场。那个曾在批发市场门口蹲下为她系鞋带、共享一碗热馄饨的男人,似乎已被永久封存在创业初期的仓库记忆里。

车载音响低回着舒缓音乐,李梓舒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清晰地在沉闷空气中划开一道口子:“前天的季度会,我提前一周就提醒过,要确定扩张方案。”她的目光仍投向窗外,“我决定全面进军医美领域了。”

这不像商量,更像是一个通知,或者说,是她对自己必须迈出这一步的再次确认。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冷静而条理分明,数据成为她最坚实的铠甲:

“市场调研和数据分析已经完成。国内医美市场规模突破三千亿,年增速超过25%,非手术类轻医美需求尤其旺盛。我们现有的高端客户中,超过30%已经在其他机构定期接受水光针、热玛吉等项目。这已经不是趋势,而是正在进行时的现实。”

“我们美容院三年来积累的两千多名核心会员,其消费能力和抗衰需求提供了现成的土壤。从高端生活美容自然过渡到医学美容,客单价可以从一两千跃升至八千甚至上万。前期投入包括仪器、资质申请和专家合作,几乎需要动用我们所有的流动资金储备,但我测算过,最快九个月到一年就能回本,之后就是纯利,年利润有望翻三到四倍。”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如铁:“我们必须拿下本市'高端轻医美标杆'的位置。这不是选择题,而是生存之战。等到周边高端商场的新医美机构崛起,我们就再无机会。未来三年,我要让'梓舒医美'的品牌价值超越现有美容院和玺华日化公司的总和!”

话音落下,车厢内只余引擎微弱轰鸣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她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未来,而这个未来需要她投入全部心力,也意味着本就稀少的家庭时间将被挤压至近乎于零。

张玺沉默地听着,每一个数据都像一块石头砸在他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上。更多的投入、更大的压力、更少的交集……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几乎能预见未来半年甚至一年,自己不仅要独自应对玺华日化公司日益激烈的竞争和繁琐管理,回到家也只能面对空荡冰冷的空间,或是同样被工作填满、比他更疲惫的妻子。一种令人窒息的倦怠感攫住了他。他渴望的是温暖、放松,是能暂时逃离压力的避风港,而不是又一个需要他支持理解的宏大商业蓝图。这种身心被掏空、渴望被填补的巨大空洞感让他感到窒息。

轮胎碾过减速带,车身轻轻颠簸。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了他沉闷的思绪,也许是潜意识里想要抓住一点实在的温暖,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要不……去吃小笼包?”未等她回应,方向盘已果断右转。

斯大林街老字号铺子暖黄的灯光穿透雨雾。两人靠着车窗站立,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

张玺望着城市被灯光映红的夜空,嘴角牵起一抹没什么底气的笑意:“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星星,总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世界首富。”

李梓舒咬了口包子,热气氤氲了她的侧脸:“为什么要做最富有的人?钱够花不就好了吗?不过,今晚的星空确实很美,让人忍不住想去追寻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

张玺的声音如同被岁月磨蚀的陶片,在空气中划出粗粝的回响。他微微垂眼,仿佛凝视着某个唯有自己可见的深渊,那里沉积着无数辗转反侧的夜晚和欲言又止的瞬间。

“我曾经以为,”他缓缓开口,嗓音低得几乎要融进四周的寂静,“所谓理想生活,不过是住更大的房子,开更好的车,银行账户里的数字节节攀升。那时我笃信,只要有钱,便能买到尊严、自由,甚至爱。”

他停顿片刻,给回忆留出喘息的空间,也似在等待某个早已远去的答案自行浮现。

“可后来发现,钱如同沙漠里的流沙。越是拼命攥紧,它越是从指缝间漏走,只余掌心空荡的温度和日益深重的无力。你追得愈急,它逃得愈快;你以为抓住了,不过是场幻影。”

夜色渐沉,窗外游移的灯光在他疲惫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勾勒出难以言喻的沧桑。

“如今才明白,”他的声音轻了些,却愈发清晰,如同叩击心房的钟声,“人真正渴望的从不是堆叠成山的财富,而是寒夜里的那碗热饭,疲惫时有人能静静坐下,不说漂亮话,只道一句踏实的'我懂'。是那份无需伪装、不必算计、不必时刻担忧失去的安宁。”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虚空,仿佛触及某种遥远而熟悉的微光。

“最难的,并非赚取更多钱财,而是在追逐途中未曾弄丢真实的自己,没有错过那些真正值得珍视的人和瞬间。钱可以复得,可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便永远消逝了。”张玺唇角浮起苦笑,那笑意里浸着太多无法言明的遗憾与彻悟。“所以啊,有时细想,最奢侈的不是坐拥多少财富,而是能在碌碌奔忙之外,还能停下脚步,吃一口热饭,听一句真心话,然后对自己说——这一刻,我才真正活着。”

李梓舒轻轻接话,声线柔和似水:“玺,你总说等公司稳定了,等赚够了钱,我们就能真正轻松。如今公司稳了,你却倦了。这不是失败,是觉醒。”

她顿了顿,继续道:“知道么?我从不觉得我们缺什么。从前日子偶有紧涩,只要你在身旁,我便心安。如今不缺钱了,生活反倒空落落的。你说得对,钱是工具,非为目的。它能解困厄,却换不来幸福。若你愿意,我们不妨把脚步放慢些,把日子过回有烟火气、有笑声、有彼此温存的模样。我们走了太远的路,此刻,该回头看看自己,也看看对方,莫让'成功'筑成隔开我们的墙。”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片刻,她轻声道:“玺哥,回来三年了。我们的生意……也算立稳了。是不是……该考虑要个孩子了?”

张玺猛地转头,惊愕地看着她。他注视着她眼中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再看向车窗外偌大而冷清的车库,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惊愕,有久违的悸动,有巨大的压力,有对自身疲惫的恐慌,也有一丝……被需要的温暖?他内心深处对一个孩子的渴望几乎要破土而出——一个能让这座空荡车库充满笑声的孩子,一个能让这个家重新有温度的孩子,却又恐惧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能量承担。

他喉结滚动,最终伸出大手,紧紧包裹住她微凉的手,声音沙哑而郑重:“……好。我们……是该好好计划一下了。”这个“好”字重逾千斤,既是对妻子的回应,也像是对自己飘摇内心的强行锚定。

两人下车,并肩走向电梯厅。身影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拉长,看似靠近,却各自怀揣着不同的沉重与期待。电梯无声上行,载着他们奔向那个能俯瞰全城、却不知能否安放疲惫与希望的顶豪之家。情感的暂时提升,并未真正弥合因目标差异和极度疲惫而产生的深刻裂痕,反而为未来的风暴埋下了更令人唏嘘的伏笔。

电梯无声滑行,镜面墙壁映出两人略显疏离的站姿。李梓舒指尖还残留着小笼包的暖意,那句“要个孩子”脱口而出后,空气里便悬浮着一种微妙的、未被完全接住的期待。张玺的目光落在不断跳升的楼层数字上,喉结微动,“好”字的余音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口——他渴望用新生命填补空洞,却又恐惧被更大的责任拖入深渊。

家门在身后合拢,将城市喧嚣彻底隔绝。名家公馆顶层的奢华客厅展现在眼前,视野极佳,可俯瞰大半个城市的璀璨灯火,却冷清得像星级酒店的样板间。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精心调配的雪松与白麝香味,缺少一丝人间烟火气。

“我先去洗澡。”李梓舒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声音带着卸妆后的疲惫沙哑,“明天约了医美仪器代理商,九点钟的飞机。”她的话语自然地将刚刚萌生的关于孩子的温情话题,重新拉回既定的事业轨道,仿佛那只是疲惫旅途上一句短暂的呓语。

张玺楞了一下,两人刚刚达成要个孩子的共识,原来并不是今晚开始,或许是在妻子谈成医美案子的时候,又或许是建成医美中心后……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主卧门后。他松了松领带,却没有立刻跟上,而是转身走向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森林,他却觉得自己像个被困在黄金牢笼里的困兽。妻子的宏图大志像另一重无形的玻璃墙,将他隔离在外。他掏出手机——那是款刚上市不久的彩屏手机,机身还带着金属的冷意——屏幕冷光映着他倦怠的眉眼。

QQ列表里,在一堆闪烁的头像和未读消息中,一个熟悉的头像忽然跳动起来:

“张总,我是林薇。日化新品线下推广的初步方案我做好了,您什么时候方便,我发给您看看?[可爱表情]”

是那个新来的实习生,市场部的林薇。印象中是个总是充满活力、笑容如夏日阳光的女孩,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却有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新鲜感。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坐在电脑前发这条消息时,眼睛亮晶晶、带着期待又有些怯生生的样子——毕竟公司里的前辈们都说“张总平时话不多,开会时可严肃了”。这种毫不掩饰的、带着青春莽撞的积极,与他周遭沉重压抑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手指顿了顿,几乎是下意识地在手机QQ上回复:

“好,发我邮箱。”

很快,手机提示新邮件到达。紧接着,QQ消息提示音再次响起:

“张总您还没休息呀?太好了!我还怕打扰您呢!方案里有几个地方我不太确定,特别需要您把把关!”

一种莫名的、被需要的感觉,像一丝微弱的电流,透过冰凉的手机屏幕,窜入他麻木的神经。他忽然不想立刻回到那个弥漫着水汽和昂贵护肤品香味、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卧室。

走进书房,他打开电脑。登录邮箱,下载了林薇的方案附件。刚看了两页,手机铃声响起。

他接起,听筒里传来女孩清亮而急切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沉寂:“张总?您收到邮件了吗?看到第二部分了吗?关于社区推广那个点子,我觉得传统摆台发传单效果太有限了,我想是不是可以搞成小型路演?请些本地的学生乐队或者街头艺人,在几个大的社区广场轮流做互动活动?或者……或者试试在刚兴起的门户网站论坛里发起话题讨论?但我又怕预算超支或者效果不好……”

她语速很快,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雀,充满了尝试的欲望和怕犯错的忐忑。

张玺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下属用这种充满探索欲而非公事公办的语气跟他讨论方案了。公司里的老人更倾向于执行他的指令,而非创造。这种新鲜的、带着笨拙却生机勃勃的思维,莫名地吸引了他。

他对着话筒,回复的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耐心:“路演的想法有潜力,互动性强。门户论坛……是个新方向,但需要更精准的策划。预算可以调整,关键是要有效果。你详细说说路演的具体形式怎么设计?”

主卧里,李梓舒泡在按摩浴缸中,热水舒缓着紧绷的神经。旁边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播放着行业大佬关于医美机构运营之道的视频讲座。她试图集中精神,但那句“要个孩子”和丈夫沉默的侧脸,总在脑海里盘旋。

她擦干手,拿起放在浴缸边的手机,下意识点开短信界面——2000年的手机还没有“微信”,夫妻间私下联系最常用的仍是短信。最后一条QQ信息,还是她下午发的“晚归”。她犹豫了一下,编辑信息:

“睡了吗?”

按下发送。几分钟过去,没有回复提示音。

她放下手机,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他大概在书房处理工作吧。他总是很忙。她试图这样告诉自己,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却有些心浮气躁。

书房内,张玺和林薇通过电话讨论着。他从最初的指导,渐渐变成真正的探讨。林薇的思维很活跃,经常冒出一些让他觉得有趣甚至惊喜的点子——比如“在路演现场搞‘妈妈试用团’,让带孩子的阿姨们当场用新品,她们的真实反馈比明星代言还管用”。她甚至在电话那头模仿起街头艺人弹吉他跑调的样子,逗得他对着话筒低笑出声。

他已经很久没有因为工作本身而感到这种纯粹的、智力碰撞的乐趣了。这感觉很好,让他暂时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窗外冰冷的城市,忘记了卧室里可能还在等他的妻子,忘记了那个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的“要孩子”的决定。

他甚至主动问了一句:

“对了,你提到的社区人流数据,是从哪里获取的?很详细。”

林薇的声音带着兴奋:“啊!张总您稍等!我收集了好几家市调公司最新的社区人流报告,还有我们自己在几个卖场做的周末客流记录!我马上把报告名称和要点整理好发您邮箱!”

很快,新邮件提示音响起。他点开,看到了林薇整理的信息列表——末尾还附了一行小字:“张总您早点休息呀,明天上班再看也行~ [月亮表情]”

书房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丝久违的松弛。电脑屏幕右下角,QQ头像还在安静地亮着,像一颗遥远却温暖的星。

主卧内,李梓舒敷上面膜,躺进柔软的被子里。手机屏幕暗着,那条“睡了吗?”的短信,始终没有回音。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机塞到枕头下。窗外的城市灯火明明灭灭,而这间屋子里的寂静,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叹了口气,关掉了床头灯。卧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她闭上眼,医美项目的预算表、仪器参数、丈夫疲惫的侧脸、那个未送出的项链盒子……各种画面杂乱地交织在一起。

而一墙之隔的书房里,灯光还亮着。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张玺专注却松弛的侧脸,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回复着一条又一条充满活力的消息。冰冷的豪宅里,两个空间,两种温度,一道无声的裂痕,在深夜的寂静里,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名为“林薇”的微光,悄然照亮,且悄然拓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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