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儿笔尖悬在申请表上,窗外红“囍”字刺得眼底生疼。她强迫自己落笔,墨迹在“申请人姓名”栏洇开,像滴在雪地上的污血。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青青被阿坤拖走那天的场景——教学楼窗框里,那个穿土黄褂子的男人像条蛆虫黏在校门口,青青挣扎时辫子散开的样子活像被折断的芦苇。
“写完了?”唐铮的声音惊得她笔尖一抖。
蜜儿慌忙用礼单盖住申请表,却忘了“王子健”三个字正从红纸背面透出来,墨色在丈夫温和的视线里渐渐晕成狰狞的疤。
蜜儿猛地合上申请表,纸张发出刺啦一声响。她扬起脸,嘴角扯开的弧度有些僵硬:“快了,还差个落款日期。”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
唐铮不疑有他,笑着将剥好的橘子瓣递到她唇边。蜜儿机械地张嘴,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却尝不出丝毫滋味,只尝到那年冬天邮局柜台冰凉的触感和电报单粗粝的纸感。她咽下去,连同喉头涌起的铁锈般的腥气。
“几天后,柳溪镇小学。我抱着教案穿过操场,枯黄的梧桐叶在脚下碎裂,发出细碎的哀鸣。远远地,我看见校长室门口围了一圈人,交头接耳的声音像一群扰人的蚊蝇。我心头莫名一跳,脚步加快了些。
“……真没想到啊,看着挺正经一姑娘……”
“听说是老家定下的男人,都找上门了!啧啧,拉拉扯扯的,在门口闹了好一阵……”
“哎,你们说,她是不是真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不然干嘛怕成那样?”
我僵在原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阿坤那张油腻猥琐的脸,唾沫横飞地叫嚷着,将“契约”、将那个下午的屈辱,像泼洒的泔水,浸透了青青曾站立的地方。那些污言秽语,此刻正从女教师们涂着廉价口红的嘴里吐出,化作淬毒的针,反复扎进我千疮百孔的负罪感。
“哟,蜜儿老师!”一个惯爱搬弄是非的女同事眼尖看见了我,带着隐秘的兴奋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跟她最要好,知道内情吗?那男的说的……是真的?青青老师她……真跟那男人……嗯?”她暧昧地挤眼,话里的龌龊不言而喻。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我牙齿打颤。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窥探与恶意,胃里一阵翻搅。我张了张嘴,想辩解,想斥责,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我猛地推开她,踉跄着逃离那令人窒息的议论场。背后压低的窃笑声,如毒藤缠绕,勒得我喘不过气。冲进空无一人的教师休息室,反手锁上门,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我死死捂住耳朵,那些声音却无孔不入——
“不检点……”
“老家定下的男人……”
“拉拉扯扯……”
“把柄……”
每一个词,都像阿坤那只肮脏的手,撕扯着青青的尊严,也抽打在我的脸上、心上!是我!是我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吞噬青青的流言蜚语!那封电报,就是点燃一切的导火索!
泪水终于决堤。我死死咬住手背,尝到血腥味,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掩盖灵魂被凌迟的剧痛。巨大的悔恨如磨盘,将我一点点碾碎。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只被抛弃的虾米,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那些曾以为能被时间淡忘、被新婚喜气覆盖的罪孽,此刻如地底涌出的岩浆,将我精心构筑的新生活假象烧得片甲不留。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钥匙转动声。我像受惊般猛地弹起,胡乱擦着脸。进来的是周老师,她看到我红肿的眼睛和狼狈模样,愣了一下。
“蜜儿老师?你……没事吧?”周老师是个厚道人,语气关切,“是不是……因为青青老师的事?”
我不敢看她,胡乱摇头,声音沙哑:“没……没什么,有点不舒服。”
周老师叹了口气,轻轻拍我肩膀:“唉,这事闹的……你也别太难过。青青老师……是个好姑娘,就是命苦。刚才校长还说,让大家都注意点影响,别再议论了。毕竟……人言可畏啊。”
“人言可畏”四个字,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我几乎站立不稳。校长出面,恰恰证明流言已造成何等严重的伤害!青青,那个曾像映山红一样明媚的女子,她小心翼翼想在柳溪镇重新开始的人生,已被彻底摧毁!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不……不用!”我猛地站直,声音因过度紧张而尖利,“我没事!真的!我去洗把脸就好!”我夺门而出,逃也似的冲向水房。
冰冷的自来水泼在脸上,稍稍冷却了皮肤的滚烫,却浇不灭心底那团名为愧疚和恐惧的毒火。我抬起头,看着镜中双眼红肿、面容扭曲的女人。水珠顺着惨白脸颊滑落,像无声的泪痕。镜中人眼神空洞,深处翻涌着无尽的绝望和自我厌弃。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嘴唇无声翕动,一遍遍重复:“我毁了她……是我毁了她……”
这是我最后的清晰记忆。后来阿坤被青青支走,没几天,她就带着多年攒下的八万块钱回了老家,说要去了结那个荒唐的约定——这一走,便再也没能回来。直到校务处贴出通告,宣告了青青遇害的消息,学校为她举办了追悼会。
噩耗传来,像一根淬冰的钢针,瞬间扎透了我的心脏。我僵在原地,周围声音骤然模糊、远去,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随即又被尖锐的耳鸣填满。
是我!是我亲手递出了那把毒刃!那封写着“知情者”的电报单,冰冷的笔迹,此刻在我脑海里疯狂放大,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上。它不再是我以为能斩断障碍的快意刀锋,而是直扎青青心口、勾走她全部未来的凶器!
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悔恨瞬间将我吞没。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青青临走时那如风中残叶般绝望的身影,宿舍昏暗光线下她空洞死寂的眼神,以及浴室里那仿佛要冲刷掉灵魂的持续水声……这些画面扭曲、重叠,最终定格在青青脖颈上那几道刺目的红痕。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这个念头像惊雷在脑中炸响,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为了那可悲的暗恋,为了赶走这个本对王子健无意的朋友,我竟用最阴毒的手段,亲手把青青推回了那个她拼了命也要逃离的吃人的火坑。那所谓的“契约”,成了索命的绞索!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青青离开,嫁给那个人,她依然能是鲜活的青青,能做优秀的教师;却从未想过,那结局竟会吞噬她的生命。
巨大的负罪感如冰冷的山石轰然压下,几乎将我碾碎。我死死抓住墙壁才勉强支撑。心脏被无形的手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我张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这泪水滚烫,却洗刷不掉一丝罪恶;那哭声压抑在喉咙深处,是对灵魂深处最丑陋罪孽的无声控诉。我比谁都清楚,我才是真正的凶手,手上沾满鲜血。青青那明媚的生命,最终凋零在我亲手点燃的、名为嫉妒和自私的毒焰里。这份罪孽,就像电报单上“知情者”的落款,成了刻在我生命底色中,永远无法洗脱的烙印。
青青的追悼会,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压抑中举行。我缩在人群最后,像具被抽干灵魂的躯壳,连看一眼她遗照的勇气都没有。在一片灰蒙蒙的悲痛里,我看见了王子健。
他站在人群前方,离遗像很近。那身平日里熨帖笔挺的西装,此刻穿在他身上异常空洞,像挂在折断的树枝上。他背对着我们,肩膀以细微的幅度颤抖,那不是嚎啕大哭的剧烈,而是深沉压抑的痉挛,仿佛整个人都在无声地抽搐。好几分钟,他就那样僵直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一座悲伤的石碑。最终,他缓缓转过身。那一瞬间,我几乎认不出他。那张曾意气风发、带着矜持和距离感的脸,此刻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眼睛红肿,却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像两口干涸的枯井。那眼神空洞地扫过人群,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所有人,落在某个我们无法触及的虚空里。那是一种被彻底摧毁、灵魂都被碾碎的空洞。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像个被抽走所有支撑的纸人,在同事无声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离开了礼堂。那个曾为前途“镀金”而来、带着光芒和距离感的王子健,在那个灰暗的下午,彻底消失了。
此后的日子里,王子健像变了一个人,更像一个活着的影子。他依旧按时出现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备课,上课,但整个人笼罩在一层驱不散的阴霾里。他不再参与讨论,不再有笑容,甚至很少与人交谈。以前那种刻意的距离感,变成了彻底的、冰冷的疏离。他仿佛把自己锁进了透明的玻璃罩,看得见,却再也无法靠近。他上课声音平板,没有起伏,眼神常放空,落在教室后虚无的一点上,仿佛讲台下的学生都不存在。偶尔有同事想安慰他,他也只是机械点头,眼神依旧空洞,毫无回应。他像一具被悲伤彻底掏空的行尸走肉,只凭着惯性履行教师职责,直到学年结束的那个夏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柳溪镇小学。没有告别,没有留言,像一片枯叶被风吹走,未在这个留下过短暂光芒和巨大伤痛的地方,再激起一丝涟漪。
看着这样的王子健,我心情复杂难言。那份曾炽热到让我迷失的暗恋,早已在青青的鲜血和我的罪孽里烧成灰烬。如今再看他,心中只剩下沉重的、带着尖锐痛感的漠然。他不再是那个让我仰望、嫉妒、不惜犯下弥天大错也要靠近的“王子健”。他只是一个同样被这场悲剧吞噬的可怜人,一个被青青的死亡彻底击垮的伤心人。我的罪孽直接毁灭了青青,也间接摧毁了他。这份认知,如冰冷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我千疮百孔的心。我对他的感受,早已不是爱慕,也谈不上恨(毕竟他从未回应过我的感情,他的“罪”只在于吸引了我的目光,而这份吸引最终点燃了我内心的恶魔),更多的是目睹废墟般的悲凉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冰冷的隔岸观火。我们都陷在各自的深渊里,只是我的深渊更深、更黑,背负着永远无法赎清的血债。”
而青青的离去,彻底击垮了王子健最后一丝留在学校的理由和体面。我还记得那个清晨,他离开时的样子。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前途光明的“镀金”青年,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魂魄,憔悴不堪,眼神空洞得可怕。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只是在校门口,将那枚象征着他“镀金”身份的、教育局某位长辈送的紫砂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我躲在教学楼的窗帘后,看着他决绝地钻进出租车。那一刻,我心中五味杂陈。曾经那份炽热的、带着嫉妒的暗恋,早已被巨大的悔恨和对青青的愧疚冲刷得所剩无几。看着他离去,我感到的是一种沉重的悲凉和物是人非的疏离,像看着一个与己无关的、破碎的旧梦。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他就像一滴水,彻底消失在这个承载了太多痛苦回忆的地方。
唐铮静静地注视着妻子。她凝视礼单时那片刻的出神,仿佛独自沉浸在一个遥远而私密的世界,那里有他未曾参与过的过往。一丝微妙的情绪,如同夏日薄雾般悄然掠过心头——不是怀疑,更像是一种触碰不到她全部世界的细微失落。他伸出手,宽厚温热的手掌覆上蜜儿放在礼单上的微凉指尖,那点凉意像一缕细雪,轻轻落在他心口。他想起初识时她总说自己“记性不好”,可此刻她睫毛垂落的弧度,分明藏着比星辰更清晰的往事。是什么往事勾起了她的思绪?他猜不出,也不想猜——就像他从不问她抽屉里那本锁着的旧相册,只在她偶尔对着月光发呆时,默默给她披件薄衫。
指尖下的手指轻轻蜷了蜷,像受惊的蝶。他放柔了力道,掌心的温度慢慢渗进去,像春日的溪流漫过青石。其实他早该懂的,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片未被踏足的森林,那里有他没见过的晨雾,没听过的鸟鸣,可正是那些蜿蜒的小径,才让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她,像浸了月光的玉,温润里藏着岁月的光。
他想起前几天她炖排骨汤,哼着一首他没听过的老歌,调子软得像棉花糖,末了却突然顿住,舀汤的木勺悬在半空,眼眶红了半圈。那时他只从身后轻轻环住她,说“汤要溢了”,她便笑着回神,把汤盛进他碗里,多放了半勺枸杞。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都藏在这样的时刻里啊。
掌心下的指尖终于暖了些,她的睫毛颤了颤,像要从梦里飞出来。唐铮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她的思绪从那片遥远的森林里走出来,等她抬眼时,眼里的薄雾会像被他掌心的温度蒸散,只余下看向他时,那片熟悉的、盛满了光的湖。
他甚至悄悄松了口气:幸好,此刻她的指尖还在他掌心里。过往是她的,未来是他们的,而现在,他只要做那个守着渡口的人,等她的船慢慢靠岸就好。
思绪被指尖传来的温热惊醒。是唐铮,他宽厚的手掌覆盖在我微凉的手上,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猛地从那段血色与灰烬交织的回忆中挣脱出来,眼前的红烛喜字提醒着我,我已身处幸福的当下。
“青青的追悼会结束后,世界仿佛被抽干了颜色。我躲在人群的阴影里,看着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唐铮,在青青的墓前轰然倒塌。他像一头失去伴侣的孤狼,蜷缩在冰冷的石碑旁,无声的呜咽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他不再流泪,只是死死抱着青青的遗像,仿佛那是他仅存的生命之源。我远远看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痛楚不及心中悔恨的万分之一。就是在这里,我跪在冰冷的泥土上,对着青青沉睡的方向立下血誓:“青青…对不起…是我毁了一切…我发誓,我会替你照顾好他…用我的余生去赎罪…”
接近唐铮,比想象中更艰难,也更痛苦。他不是拒绝,而是彻底封闭了自己。王子健明恋的失败,尚有铮哥的出现作为无声的答案,而唐铮的世界,随着青青的离去,彻底崩塌了。他把自己锁在回忆的囚笼里,拒绝任何光亮。我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他生活的边缘。我知道他忘了吃饭,就默默把保温饭盒放在他工作室门口;我听说他彻夜不眠,就辗转托人送去安神的香薰;我在他一次次醉倒在青青的遗物旁时,鼓起勇气将他扶起,忍受着他醉梦中呼唤青青名字时撕裂般的痛楚。
每一次靠近,都是一次凌迟。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看着他因思念而迅速消瘦的身影,我心如刀绞。我的照顾,带着沉重的负罪感,像在滚烫的炭火上行走。我不敢奢望他的回应,更不敢想象未来,只是固执地执行着那个誓言。我告诉自己,这是我欠青青的,欠唐铮的。
我抬起头,对上唐铮关切的目光,眼底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复杂水光,却努力绽开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我的声音有些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再次扫过礼单上那个名字,低语道,“只是…很意外。王子健…他…祝我幸福。”
“祝我幸福”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在我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他为何送上如此重礼?为何人不到?这份迟来的、厚重的“祝福”,像一个未解的谜,沉甸甸地压在我刚刚开启的新生活之上,无声地提醒着那段永远无法磨灭的过往。”
……梳妆台上,那本红艳艳的礼单静静躺着,被推到角落,像一个合上的、关于过去的章节。而新的故事,正带着厨房的烟火气、窗外的阳光和彼此紧贴的心跳,在这个小小的、崭新的家里,一页页温暖地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