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宿舍楼拐角,被浓密的雪幕渐渐隐去。楼下雪地里那串新鲜的脚印,很快便被纷扬飘落的雪花逐渐覆盖、抚平,仿佛从未有人踏足。唯有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窗户,在深蓝的雪夜中,像一枚固执的印记,烙在离去之人回望的眼底,也烙在窗后人依依不舍的心尖。
青青放下窗帘,指尖残留着布料的微凉。房间里骤然空荡了许多,空气里栗子的焦糖香、橘子的清冽、还有两人留下的暖昧气息依旧萦绕,却像失去了灵魂般没有神采,徒留余温;她感觉自己此刻的姿态多么像那些市井画报里的妇人——晨起为丈夫系好领带送出门去,便开始数着钟表的滴答声等待暮色降临后丈夫的归来。这个念头让她不由得轻笑出声,随后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混合着甜蜜。她开始动手收拾散落在床边的零食袋、果皮,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整理的不是狼藉,而是刚刚逝去的、被无限拉长的二十四小时。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回忆的触感——他剥栗子时专注的侧脸,他喂她橘子时眼底的笑意,他凑近时唇瓣擦过葡萄的微凉与灼热…… 蜜儿归来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打破了这份私密的余韵。青青迅速将最后一点痕迹扫入垃圾桶,脸上重新挂起平日里温和的笑容,仿佛那个沉浸在爱恋中、慵懒撒娇的女孩只是昨夜灯光下的一个幻影。
新的一周在积雪初融的寒意中拉开序幕。校园被厚厚的白色覆盖,铲雪的声音和孩子们兴奋的嬉闹声交织成冬日特有的晨曲。青青走进办公室,一股暖流裹挟着粉笔灰和茶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脱下厚重的外套,刚在办公桌前坐下,一个清朗的声音便在身侧响起:
“早啊,青青。冻坏了吧?喝点热水暖暖。”
王子健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桌旁,手中端着一个崭新的、印着简约几何图案的保温杯。杯盖已经旋开,袅袅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清香逸散出来。他的金丝眼镜在从窗户透进的冷光下反射出一点锐利的光,却被他脸上温和的笑意柔化了。
“啊,谢谢王老师。”青青连忙接过杯子,指尖触碰到杯壁,温热的暖意瞬间传来,“我自己带了水的。”
“刚烧开灌的,比你的放了一早上的温水更暖胃。”王子健语气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推拒的体贴。他顺势在紧邻青青办公桌的椅子上坐下——那是他惯常的位置。老师们也陆续到了,有的在整理教案,有的在泡茶闲聊,对这一幕似乎习以为常。王子健对青青的关照,从一年前他们一同分配来时就开始了,起初是帮忙搬重物、整理资料,后来是分享教学笔记、推荐好书,再到如今这样递上一杯刚好的热水。这本是普通同事间的情谊,但这关照的密度和意图,随着时间推移,让青青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其中夹杂了别的意味,让她有些不自在。
“周末这场雪真大,”王子健一边整理自己桌上摞得整齐的教案本,一边闲聊般开口,“路不好走,没冻着吧?我看你昨天下午才从宿舍楼出来。”他的语气看似随意,目光却透过镜片,带着明显的探询意味,准确地投向青青。
一丝微妙的不适感悄然爬上青青后颈。他注意到了?是巧合,还是刻意的关注?她迅速垂下眼睫,压住那瞬间涌上的局促,啜了一口热水,用这动作掩饰:“嗯,还好,没怎么出门。”她含糊地应着,只想快点结束这种私人化的对话,“王老师周末回市里了吗?”
“回了趟家,处理点事。”王子健笑了笑,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更深了些,却没有再追问,“家里暖气太足,反而不习惯,还是回来清静。”他话锋一转,“对了,上周你那个作文教学设计的思路,我仔细琢磨了一下,很有启发性。关于如何引导学生捕捉生活细节那块,我有些新的想法,课间我们交流一下?”
工作的话题让青青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瞬。她点头应下:“好啊,我也正想听听你的意见。”她承认王子健在教研上的见解确实独到,但这仅限于工作。这与他日益明显的“特别关注”形成了一种令她困扰的反差。
课间的办公室稍显嘈杂。王子健拿着他的笔记本,挪到青青桌旁,两人低头讨论着教学方案。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在纸页上点划,逻辑清晰,语速不快。阳光斜斜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金丝眼镜的镜框边缘泛着微光。然而,青青总是无法完全沉浸在工作交流中。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偶尔拂过她的耳畔,那淡淡的须后水味道和一种属于男性的存在感形成了无形的压力。更重要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带着过分的关注和不容忽视的重量,让她如坐针毡。她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拳的距离。
“这里,”王子健的指尖点在一行字上,“如果加入一个更具体的生活场景类比,比如……像观察雪后窗玻璃上的冰花如何凝结、变化,或许更能激发学生的具象思维和表达欲?”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青青,那份坦荡的表象下掩盖的专注让她心头越发抗拒。
“嗯!这个例子好,很贴切。”青青立刻赞同道,声音尽量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被审视的烦闷感。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头看向教案。脸颊因持续的戒备和被打扰的感觉而有些发烫。她为自己的这份不自在感到些许恼火,更恼火的是对方似乎浑然不觉她的不适,或者……毫不在意。
王子健的存在感,确实以一种更加明确的方式渗透进青青的视野。他刻意“多打”的菜,她感谢他的好意却也婉拒了几次;会议上他“恰如其分”地补充她的发言,那些赞赏的措辞总让她觉得过于刻意;搬运重物时的援手,她能感受到他手臂那短暂的过度靠近带来的压迫;例会后不动声色的身体隔断,那份沉默的保护在她眼里也成了令人心焦的动作——意图太过明显了。
同事们偶尔的打趣“王老师真贴心”、“青青好福气”,在青青听来不再有丝毫轻松调侃的意味,反而像无形的催逼,让她心生烦躁。王子健对此总是报以谦和的笑容,那份“坦荡”在她看来更像是一种策略性的掩饰。
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临时教师会议上空气浑浊。青青坐在靠窗位置,意识有些飘忽。她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灰蒙的天空,却在那一刹那,猛地撞进一道目光里!
王子健斜坐在前方不远处。他没有看讲台,而是不知何时起就侧着身,隔着重重人影,紧紧锁定了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毫不避讳,沉静、专注、带着近乎赤裸裸的审视,直刺过来。
青青的心重重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冒犯感和惊慌瞬间扼住了她。血液冲上脸颊耳根,她几乎是惊恐地、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面前的笔记本,指尖用力捏紧了笔杆。那目光像烙铁一样烫在她背上,让她背脊僵直,浑身不自在。他想干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肆无忌惮地看她?这已经不是隐晦的暗示,而是一种令她胆寒的凝视!巨大的窘迫感和被冒犯的愤怒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会议内容完全听不进去了。
散场如蒙大赦。青青故意拖延收拾,低着头,只想避开他。看到王子健被人拉住说话,她迅速起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快步走出闷热嘈杂的会议室。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才稍稍平复了一点内心的翻涌和不安。
刚走出会议室,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让青青精神一振,却也让她意识到自己脸颊滚烫的温度。那并非羞赧,而是如芒在背的不适感凝聚而成的热意,驱之不散。
走廊转角处,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正静候在那里——王子健。即使带着烦扰的情绪,青青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外表无可挑剔:合身剪裁的浅色羊毛大衣衬出宽阔肩膀和利落身形,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透着一股干净的书卷气,手里还拿着几份似乎是刚整理好的会议资料,看起来温和无害,甚至称得上赏心悦目。
然而,此刻这英俊和温文的表象,在青青这里只激起了更深的局促和强烈的压力。
“青青老师!”王子健的声音温和有礼,带着他惯有的、恰到好处的关切,自然地与她并肩而行,“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刚才的讨论太耗费精神了?会议室的暖气确实开得太足了点。”他说着,动作极为绅士地伸出手,似乎想帮她分担一下手里的笔记本和资料袋,指尖却并未碰到她分毫,保持着合乎礼仪的距离。
可正是这种不触碰的、温和却无法忽视的接近,以及那双在镜片后毫不掩饰地专注于她的目光,让青青感觉仿佛一层无形的蛛网笼罩过来。那目光是包裹着明确追求意图的热切探索,虽然竭力表现得体,其中的执着却清晰可见,像细密的针,扎在青青过度敏感的神经上。
“没…没事,谢谢王老师关心。里面是有点闷。”青青强自压下心底翻涌的烦躁,勉强维持声音的平稳,加快了脚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急促又杂乱地撞击着——那不是心动,是面对过分直接、且非己所愿的追求时,混合着尴尬、紧张和被冒犯感的生理反应。他越是这样风度翩翩、理由正当又不容拒绝地靠近,展示着他认为的体贴和善意,青青就越感到一种被无声挤压的窒息感。她甚至开始厌烦他那份她曾经钦佩的正义感、热心肠——因为它们此刻都成了他持续接近自己的、无可指摘的通行证。
“没事就好。”王子健的笑容温润如玉,步履亦随她加快,话语体贴周全。“青青,看你好像不太舒服,要不先回办公室喝杯热饮休息下?我从家里带来了参片给你泡一杯。”
他的好意条理清晰,情真意切。但在青青听来,每一个关怀的字眼都带着沉甸甸的目的性,落在她渴望清净的心弦上,是挥之不去的躁音。这接连不断的、体贴入微的示好,让她心焦不已。他不是猥琐之徒,正相反,他很“光明正大”,但也正因如此,让青青的拒绝无处着力,无处诉苦,只能在心间累积成巨大的压力。她既不能像对待一个讨厌鬼那样横眉冷对,又无法忍受这持续的、温和的压力。
“真的不用了王老师!”她的语气急了些,带着些许平时绝不会对同事流露出的不耐烦,话出口才惊觉不妥,赶紧缓和,“谢谢你,我…我就是想自己安静地到图书室整理一下资料。”她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盈满好意的眼睛,生怕自己不经意流露的厌烦会伤害到对方——她明白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有爱人,追求本身没有错,只是这份好意在她这里沉重如山。
王子健似乎终于察觉到她异常坚决的推拒,脚步微顿。镜片后的目光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良好的教养让他迅速收敛。“也好,工作重要。”他依然保持着温和的态度,笑容略有收敛,但并无愠色,“那你先忙,注意休息。”他不再强行跟随,风度翩翩地停在原地,目送她快步离开的背影。
青青几乎是落荒而逃。直到拐进通往图书馆的走廊尽头,背靠冰凉的瓷砖墙壁,她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冰冷的触感让她脸颊的红热稍稍褪去,心中那股因持续受压而生出的烦躁才渐渐平息。心脏,终于跳回了它该有的、平稳的节奏——刚才的杂乱,不过是她急于摆脱一个并非恶意、却令她分外不适的靠近时,产生的巨大排斥力。
低头看着资料袋上那个熟悉的、不起眼的角落贴纸——那是她和铮共同挑选的标记——指腹在那图案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份安定感才重新流入心田。她的心早已被另一个人稳稳占据,如同静谧港湾中锚定的船只,任凭外界风浪喧嚣,也动摇不了那份笃定。至于王子健的问题,青青决定,就在下次找个恰当的机会,亲口、清晰地解释清楚。这份因误解而产生的涟漪,终会在说开之后平静消散。
“青青?青青!你怎么在这儿呀?”一个清脆悦耳、带着点意外和满满关切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走廊的宁静,像一串跳跃的音符。
青青猛地抬眼。书架拐角处,探出了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庞。蜜儿扎着元气十足的高马尾,几缕俏皮的碎发落在光洁的额前,一双大眼睛此刻瞪得溜圆,写满了惊讶和好奇。她穿着亮眼的鹅黄色羽绒服,衬得皮肤愈发白皙,整个人像只轻盈的蝴蝶,带着冬日里罕见的鲜活气息,几步就“飞”到了青青面前。
“蜜儿?你怎么也在这儿?”青青有些意外,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试图将刚才的狼狈藏起来。
“我刚去阅览室还书呀!”蜜儿眨巴着大眼睛,目光在青青略显苍白的脸上扫了一圈,又看了看她靠着墙壁、仿佛在躲避什么的样子,小巧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她毫不客气地伸出手,亲昵地抓住青青的胳膊,语气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天哪,青青,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谁欺负你了?”
蜜儿的声音清脆响亮,在这安静的图书馆区域显得有些突兀,但那份热切和真诚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淡了青青心头残余的阴霾。蜜儿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她的关心直接、坦率,不带任何弯弯绕绕,像冬日里一杯滚烫的甜牛奶,暖得人心头发烫。
“没……没有不舒服,”青青连忙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就是……就是刚才会议室里有点闷,出来透透气。”她不想把王子健的事情说出来,尤其是不想对眼前这个无忧无虑、心思单纯的蜜儿倾诉。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透气?”蜜儿狐疑地歪着头,凑近了仔细看青青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找出蛛丝马迹,“透气干嘛躲墙角啊?还一副……嗯……心有余悸的样子?”她的小脑袋瓜转得飞快,忽然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八卦兮兮的兴奋,“诶,我刚才好像远远地看到王子健跟你说话来着?他惹你生气啦?你俩闹别扭啦?”
“蜜儿!”青青的心猛地一跳,赶紧制止她。蜜儿提到王子健的名字时那种纯粹好奇的语气,让青青感到一丝庆幸,又有点无奈。庆幸的是蜜儿显然没看出什么深意,无奈的是她这八卦劲儿一上来就收不住。
“哎呀,我就随口一问嘛!”蜜儿吐了吐舌头,做了个俏皮的鬼脸,随即又正色道,拉着青青的手晃了晃,“不过说真的,青青,你看起来真的不太好。别骗我啦!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还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跟我说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她凑得更近了,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关切和想要帮忙的热心。那份置身事外的天真和活泼,此刻像一道屏障,隔开了青青刚刚经历的、带着强烈目的性的压力。在蜜儿面前,青青不需要去分析对方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背后的含义,她只需要感受这份单纯的、属于闺蜜的温暖。
“真的没事,蜜儿,”青青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笑容也自然了许多,“可能就是有点累,加上会议室空气不好,有点头晕。现在好多了。”
“真的?”蜜儿半信半疑,但看青青神色确实缓和了些,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用力捏了捏她的手,“那好吧!不过要是真有人欺负你,或者有什么烦心事,一定要告诉我哦!我可是你的头号闺蜜兼打手!”她挥了挥小拳头,做出一个“我很凶”的表情,配上那张漂亮可爱的脸,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逗得青青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知道了,我的头号闺蜜兼打手。”青青笑着应道,心底最后那点烦闷也被蜜儿这活宝般的举动驱散了。
“这才对嘛!”蜜儿满意地点头,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活力四射的样子,“走!别在这儿靠墙根了,多凉啊!陪我去阅览室坐会儿,顺便帮我看看我新挑的小说哪个好看!我感觉我选择困难症又犯了!”她不由分说地拽着青青的手腕,就要往阅览室走。
被蜜儿这风风火火的劲头带动着,青青也只能无奈又好笑地跟了上去。图书馆的宁静被蜜儿清脆的说话声打破,却意外地带来了一种令人安心的喧嚣。有蜜儿在身边,那份困扰着她的、来自王子健的“好意”压力,仿佛暂时被隔绝在了这个充满书卷气的空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