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带来的震撼在张玺心中久久激荡。翌日清晨,他便亲自驱车前往流光镇,后备箱里塞满了市面上最好的跌打损伤药、名贵补品,还有几大盒孩子们喜欢的点心糖果。
唐铮在家热情地招待了大舅哥。看着妹妹手上缠着刚换的纱布,张玺眼眶发红,连声道:“蜜儿,你受苦了!哥真没想到……” 张蜜笑着摆手:“都过去了哥,能帮到孩子们,值!”
话题自然转到了灾区的状况。唐铮详细讲述了废墟中抢救生命、搭建临时校舍、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张蜜如何夜以继日安抚惊魂未定的孩子们。张玺听得心潮澎湃,尤其是听到物资一度匮乏,许多灾民和救援人员都带伤坚持时,他沉默了片刻。
“铮子,”张玺放下茶杯,神情郑重,“你们不容易,灾区百姓更不容易!我是个商人,但也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份子。” 他当即拿出支票簿,毫不犹豫地签下名字,金额赫然是十万元整。“这笔钱,算是我个人对灾区重建的一点心意,特别是孩子们的心理关怀和教育恢复,一定要用上!”
唐铮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位平时以精明著称的大舅哥,竟有如此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慷慨之举。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让他心头滚烫。他站起身,紧紧握住张玺的手:“大哥!我替灾区人民,特别是孩子们,谢谢你!这份心意太重了!”
为表谢意和敬意,唐铮走进书房,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绒布包裹的物件。“大哥,我们之间谈谢字太轻。这是我之前旅游时,在山涧里无意捡到的一块石头,觉得形状奇特,纹路天然成画,就一直留着。我是个外行,不懂这些,但觉得它或许有几分野趣。今日大哥这份大义,让我实在无以为报,这块石头,权当一份纪念,万望收下。”
张玺起初没在意,只当是妹夫的一份心意,客气地接过来。然而,当绒布掀开,露出那块温润内敛、皮壳带着特殊松花莽带的石头时,他多年经商历练出的眼力瞬间起了波澜。他拿起石头,对着窗口的光线反复细看,手指摩挲着皮壳,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质感和隐约透出的莹润感。
“这……铮子!”张玺脸色大变,声音都提高了八度,“这石头……这很可能是一块上好的翡翠原石啊!你看这皮壳表现,这分量……这份礼太重了!我不能收!” 他急忙将石头塞回唐铮手中,态度坚决。
唐铮也有些意外,但他随即坦然一笑,并未收回石头,反而再次将石头轻轻推回张玺面前:“大哥是行家,既然您说它好,那它定有它的价值。但在我眼里,它终究是块石头。大哥今日的义举,才真正是无价。既然大哥慧眼识珠,认定它与您有缘,何不将它好好利用起来?”
唐铮目光温和而真诚地看着张玺:“大哥,我记得您以前提过,当年在广州创业艰难,迫不得已,将父亲传家的那枚翡翠扳指当了做启动资金。老爷子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是个结,觉得愧对祖宗。您这些年也一直在寻找相似的扳指想弥补遗憾,却总不如意。”
他顿了顿,指着那块原石:“缘,妙不可言。这块石头,今日因大哥的善心而来。何不将它精心雕琢成一枚扳指?既圆了大哥的孝心,补上老爷子那份念想,也让这份‘缘’有了最圆满的归宿。这,岂不是比放在我这里当个摆设,更有意义百倍?”
张玺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唐铮,又看看手中的原石,心头瞬间涌起巨大的波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深藏多年的遗憾和父亲的心结,妹夫竟如此了然于心,更在此时,用这样一种近乎天意的方式,给出了一个如此熨帖、如此高情商的解决方案!他心中暗叹:“铮子啊铮子,你这心思之细腻,情商之高,真是……令人叹服!”
“好!铮子,你说得对!”张玺不再推辞,紧紧握住那块原石,眼中闪动着复杂而激动的光芒,“这石头,我收了!这份心意,这份‘缘’,我更要收下!”
返回宁城市后,张玺立刻带着原石找到了一位相熟且极富盛名的珠宝鉴定师兼玉雕大师。经专业仪器检测和大师掌眼,结果让张玺又惊又喜——这确是一块品质极高的老坑翡翠原石,种老水足,色阳且正,内部几乎无裂,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张玺激动不已,当场向大师详细描述了记忆中父亲那枚扳指的造型:素面,宽边,内壁圆润,外壁略带弧度,边缘有一道象征“圆满”的细微凹槽。大师根据他的描述,结合原石形状,很快画出草图。张玺反复端详,回忆细节,几次修改,直到确认草图完全复刻了记忆中的样子,才郑重道:“就按这个来,请务必精心!”
开工后,张玺心中牵挂,几次抽空去工作间查看进度。看到粗坯成型,他又想起一些细节,比如扳指边缘的弧度要更柔和些,内壁的打磨要更加光滑圆润,甚至对那道“圆满”凹槽的深浅位置也做了细微的指点调整。大师连连点头,赞叹张玺的认真和孝心。
十五日期满,张玺满怀期待去取成品。扳指已雕琢打磨完毕,玉质温润剔透,翠色欲滴,华贵内蕴。然而,张玺拿在手中细细摩挲,总觉得那弧度、那手感,与记忆深处父亲摩挲旧物的画面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差别。他微微蹙眉,对大师坦诚道:“劳烦,再帮我调整一下边缘的弧度,让它……更像被岁月和人手摩挲过的那种温润自然感。”
大师心领神会。又过了三日,张玺再次前往。这一次,当那枚焕然一新的翡翠扳指落入掌心,那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温润如脂的触感、那内敛而深邃的光华,瞬间击中了他。仿佛穿越时光,父亲当年佩戴的扳指,真的回来了!他长舒一口气,眼中含泪:“就是它!就是这个感觉!太完美了!多谢大师!”
一周后,张玺带着这枚凝聚了无数心思的扳指,回到了宁城县家中。他强压着激动,走到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老父亲身边。
“爸!”张玺声音带着刻意的兴奋,拿出一个古朴的锦盒,“您看!找回来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找回来了!”
张老爷子放下花剪,疑惑地转过身。张玺打开锦盒,一枚碧绿莹润、光华内蕴的翡翠扳指静静躺在丝绒衬垫上。
“这……这是?”老爷子声音有些颤抖。
“是它!爸!就是咱家祖传的那枚扳指!”张玺语气笃定,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激动,“当年在广州,为了盘下那个铺面,我一时糊涂把它当了做本钱。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托人打听,跑遍了各大典当行和古玩市场!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在一个私人收藏家手里,把它赎回来了!您快看看,是不是它?”
老爷子颤巍巍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扳指。初看之下,那熟悉的宽边素面造型,那记忆中的弧度,让他浑浊的老眼瞬间湿润,喃喃道:“是……是它……像,真像……”
然而,当他将扳指凑近眼前,对着阳光细细端详时,眼神却渐渐变了。他苍老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玉身,感受着那无与伦比的细腻温润,凝视着那纯净透亮、毫无杂质、如春水般盈盈流动的翠色——这玉质,这成色,远非当年那块略带棉絮、水头也逊色几分的祖传扳指可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老爷子沉默了许久,久到张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微微出汗。他以为父亲发现了破绽,正想着如何圆这个善意的谎言。
终于,老爷子缓缓抬起头,没有看儿子,目光依旧落在那枚光华流转的扳指上,苍老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极其复杂、却又无比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洞察,有欣慰,更有一种穿越岁月沧桑的了悟。
“好……好啊……” 老爷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平静,“玺儿,你有心了。”
他抬起头,目光如古井般深邃,直直地看向有些局促不安的儿子:“这扳指,玉料比老物件强上百倍,是块顶好的料子,雕工也精细,看得出花了大力气、大心思。”
张玺心头一震,知道父亲已经看穿,再也无法隐瞒,便鼓起勇气坦白道:“爸,我……我骗了您。这不是咱家祖传的那枚扳指。当年当掉的那枚,我确实一直没找回来。这块扳指,是用一块翡翠原石新做的。那石头……是唐铮旅游时在山野间拾得的机缘。他送给了我,我请大师雕琢成扳指,想弥补您的遗憾。”
张老爷子静静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用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指,极其珍重地摩挲着那枚崭新的扳指,仿佛在触摸一段新的传承。
“旧的扳指,”老爷子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张玺心上,“当掉了,救的是急,撑起的是你当年创业的脊梁。那是张家的骨气,是男人在困境里该做的取舍。祖宗在上,看着的不是一块死玉,是子孙在风雨里挺直的腰杆,在绝境里杀出的活路!”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柔和,落在扳指那温润的光泽上:“这新的扳指,带着山涧的灵气,经了能工巧匠的手,最终落到我这儿。它承载的,是你的一片弥补的孝心,是唐铮那孩子在山野间拾得的一份机缘,更是你们小辈之间这份互相扶持、懂得感恩的情义。”
老爷子将扳指缓缓戴在自己略显干枯的拇指上,翠色衬着苍老的皮肤,竟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生机。他看着儿子,眼中最后一丝介怀彻底消散,只剩下历经沧桑后的澄澈与慈爱:
“玉啊,是死物。人赋予它故事,它才有了魂儿。旧的扳指,魂儿在‘舍’——舍了传家宝,换得子孙立业的根基,这‘舍’里,有担当,有勇毅,是张家血脉里该有的硬气!这新的扳指,魂儿在‘得’——得了机缘,得了孝心,得了情义,更得了这份将‘遗憾’化作‘圆满’的智慧与心意。”
他抬起戴着扳指的手,轻轻拍了拍张玺的肩膀,力道不大,却重若千钧: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圆满无缺?旧扳指留下的缺,是岁月刻下的痕,是奋斗付出的证。今日这新扳指补上的,不是那块丢失的玉,是用更珍贵的心意、更深沉的情义、更坚韧的担当,去填满、去超越那个‘缺’!这,才是真正的‘圆满’,是祖宗真正想看到的——张家子孙,行得正,立得直,有情有义,懂得在‘舍’与‘得’之间,把‘缺憾’走成‘通途’,把‘旧痕’化作‘新生’!这枚扳指,比那旧的,更配得上‘传家’二字!”
张玺如遭醍醐灌顶,浑身剧震!父亲的话语,字字珠玑,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缠绕多年的心结。他凝视着父亲手上那枚光华流转的新扳指,再回想当年那枚为了生存而舍弃的旧物,过往创业的艰辛、对父亲的愧疚、以及此刻被彻底理解和接纳的释然,种种情绪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他终于明白,父亲早已原谅了他,而原谅的根源,并非物归原主的形式,而是看到了他在“舍”与“得”之间所展现的担当与成长,以及那份用心良苦、弥足珍贵的心意!
“爸……”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呼唤。张玺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额头抵着父亲粗糙的手背,滚烫的泪水,终于潸然而下。这泪水,冲刷掉的是多年的心障,洗亮的,是父子间从未断绝的血脉深情,和对人生这份“残缺”与“圆满”辩证哲理的顿然醒悟。
老父亲只是无声地拍着他,浑浊的老眼望向院中那株苍老的桂树,眼底也漫开一片湿润的氤氲,仿佛积蓄了半生的力气。张玺猛地抬起头,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屋里,抓起桌上的手机。指尖因为激动而不听使唤,几次才按准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接通的一瞬,他声音嘶哑发颤,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烙印:“梓舒!梓舒!爸…爸原谅我了!真的…真的原谅了!” 他语无伦次,胸膛剧烈起伏,那巨大的欢喜几乎要撑破心口,“你快回来!回宁城县来!就现在!”
电话那头,李梓舒握着手机,站在宁城市那间装潢雅致的美容会所落地窗前,午后的阳光泼洒进来,映得她指节微微发白。丈夫哽咽嘶吼的声音穿透电波,每一个音节都像锤子敲在她心上。整整八年了。八年里,公公因丈夫当年偷拿家中祖传玉扳指下广州创业的旧事,从未真正接纳过他们,连带着她也未曾正式踏进过宁城县那扇老宅的门槛。每次回老家,都只在县城宾馆短暂停留,那份无形的隔阂,如同一根细刺,隐隐扎在夫妻俩心底。此刻,丈夫那狂喜中带着哽咽的宣告,让她心头那根刺猛地松动、滑落。
短暂的失神后,一股巨大的暖流席卷了她,鼻尖瞬间酸涩。但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婉沉静,却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郑重:“好,好!玺哥,你等着我,我马上开车回来!” 她顿了顿,一个念头在心底清晰成型,声音越发柔和熨帖,“还有,既然爸终于原谅了我们,那当年我们结婚时……没能给公公婆婆敬的那杯新妇茶,现在,该补上了。”
李梓舒的车抵达宁城县公婆老宅时,夕阳正收敛起最后几缕金线,暮色如薄纱般轻轻笼罩下来。张玺早已在院门口翘首以盼,看到熟悉的车灯由远及近,心便咚咚急跳起来。车刚停稳,李梓舒便推门下车,没有立刻走向丈夫,反而快步绕到车尾,“啪”地一声打开了后备箱。
张玺疑惑地凑过去,只见李梓舒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捧出两个罩着防尘罩的大衣箱。她抬眼看着丈夫,眼中闪烁着温柔而狡黠的光:“来,帮我拿一下。” 张玺不明所以地接过一个箱子,分量不轻。李梓舒轻轻拉开其中一个衣箱的拉链,掀开防尘罩一角——刹那间,一抹浓烈而庄重的正红色,如同燃烧的晚霞,猝不及防地撞入张玺的眼帘!那鲜艳夺目的色彩,那细腻繁复的刺绣纹样……竟是一套簇新的、叠放整齐的传统中式新郎礼服!旁边那个衣箱里,显然是与之相配的新娘凤冠霞帔!
“这……梓舒你……” 张玺彻底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妻子,巨大的震动让他一时失语。原来她说的“补上”,不仅仅是心意,更是连这最庄重的仪式感,都早已悄然备好!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慌忙低下头,掩饰着瞬间模糊的视线,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只能死死抱紧了怀中的衣箱,仿佛抱住了妻子那颗无价的玲珑心。
老宅客厅里,李梓舒已经请来婚庆公司的人简单布置好了。两支手臂粗的大红龙凤烛在供桌两侧静静燃烧,烛光跳跃,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暖融喜庆。张父张母被请到上首两张铺了红绸的靠背椅上坐着,两位老人脸上交织着激动、感慨和一丝无措的期盼,双手都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膝上。
侧室内,张玺笨拙而郑重地穿戴起来。绛红色的暗纹绸缎长衫,外面罩着玄青团花马褂,纽襻系得一丝不苟。最后,他拿起那顶黑色缎面、帽顶缀着小小红绒球的瓜皮小帽,对着镜子,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门帘轻响,张玺闻声抬头——李梓舒在一位婶子的搀扶下走进来,身着一袭正红色龙凤褂,金线密绣的龙凤祥云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头上珠冠璀璨,步摇轻颤,温婉大气得令人心折。
“走吧。” 李梓舒朝他伸出手。张玺深吸一口气,稳稳握住那只温软的手。夫妻俩相视一笑,并肩走向客厅那道高高的门槛(被婚庆公司特意放置的一块高门槛)——八年前就该跨过的、象征着接纳与归属的门槛。门外薄暮四合,门内烛光摇曳,他们同时抬脚,郑重地、稳稳地迈了过去。
一步踏入堂屋(客厅),暖融的光线、跳动的烛火、父母殷切的目光瞬间将他们包围。李梓舒从旁边小几上拿起托盘里的盖碗茶,与张玺并肩在锦垫前站定,盈盈拜下:“爸,妈,媳妇李梓舒,儿子张玺,给二老敬茶。”
张母颤抖着手接过李梓舒的茶,滚烫的茶水混着泪水咽下,只哽咽着叫了声“好孩子”。张父接过张玺的茶,揭开碗盖,慢慢啜饮一口,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又转向李梓舒,紧绷的面容渐渐柔和:“当年你偷拿玉扳指下广州,我舍了传家宝换你前程。今日这新扳指……”他摩挲着拇指上温润的新扳指,目光最终定格在李梓舒身上,声音郑重如金石,“扳指是传家宝,不假。但我儿带回的这位贤德媳妇,才是我张家最亮堂、最珍贵的——传家宝!”
话音落下,张母失声痛哭,那是喜悦到极致的宣泄。李梓舒眼圈通红,深深垂首行礼。张玺看着父亲眼中的认可、母亲含泪的笑,以及身边凤冠霞帔的妻子,八年的隔阂、愧疚、委屈与渴望,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他伏在父亲膝前,像个终于寻到归途的孩子,沾湿了父亲洗得发白的裤管。老父亲无声地拍着他,眼底漫开湿润的氤氲。
窗外,一弯新月悄然爬上檐角,清辉洒满庭院,照亮了这迟到八年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