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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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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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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堇花开》连载

第二十一章 善意的陷阱与媒体的深渊

沽晟的青石板路在午后稀薄的阳光里泛着湿润的光泽,像一条暗沉的河流,蜿蜒在高低错落的灰瓦白墙之间。水流声从看不见的巷弄深处传来,是这座沽晟绵长而低沉的呼吸。张蜜和唐铮并肩走着,脚步落在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踏碎了脚下水洼里模糊的天空倒影。连日阴霾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只盼这青石板路的尽头,流动的溪水,层叠的屋檐,能像一块无形的橡皮,擦去心头淤积的铅灰色。张蜜下意识地将围巾拉高了些,试图阻挡那无处不在、带着湿冷水汽的风,也试图包裹住心底深处那团驱之不散的寒意。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路旁,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歪斜、失衡,如同被无形之手猛然推搡了一把,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潮湿的石板路上。那是一位老人,大约六十多岁,花白稀疏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单薄褪色的蓝布外套沾满了泥水。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从他喉咙里挤出,接着是更加沉闷的喘息,他佝偻着身体,枯瘦的手徒劳地抓挠着光滑的石板,试图撑起自己,却又一次次滑脱。浑浊的雨水迅速浸透了他的裤腿和半边衣袖。他蜷缩在那里,像一片被狂风打落的枯叶,脆弱而无助。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周围稀落的行人脚步迟疑地停驻,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团蜷缩的蓝影,又飞快地移开,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谨慎和回避。几个穿着花哨冲锋衣的游客犹豫着举起手机,镜头对准了老人,手指却悬停在拍摄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太太摇摇头,低声对同伴嘟囔了一句:“唉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刺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冷漠像一层无形的油污,漂浮在潮湿的空气里。

张蜜的心猛地一揪。那老人痛苦蜷缩的身影,瞬间穿透了她教师身份下根植的善良本能,压倒了连日来积累的惊惧与疲惫。她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脚步已经急切地向前迈去。唐铮的手下意识地伸出一半,喉咙里滚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蜜……” 那个“蜜”字只吐出一半,就被一种更强烈的本能堵了回去。他脑中警铃大作,瞬间闪过那些“扶人被讹”的新闻标题,冰冷而刺眼。那不仅仅是标题,是他自己曾亲身经历的背叛——一次在老家车站,他帮一个醉汉捡起散落的物品,却被对方死死揪住衣领,诬陷他偷了钱包,围观者指指点点,最终虽澄清却已心力交瘁。此刻,那种熟悉的、被毒蛇盯上的寒意再次沿着脊椎向上蔓延。

然而,老人浑浊眼中流露出的巨大痛楚,以及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呻吟,像针一样扎在唐铮心上。他看到张蜜已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那背影里透着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温暖与力量。那零点几秒的挣扎被碾碎,唐铮一咬牙,也紧跟上前,蹲在张蜜身边。

“老人家,您怎么样?摔到哪里了?疼得厉害吗?”张蜜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安抚的魔力。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查看老人腿脚的情况,另一只手则试图扶住他单薄的肩膀,帮他减轻一点身体的重量。

唐铮也伸出手,想从另一侧帮忙托住老人的手臂:“是啊,大爷,别着急,我们扶您起来,地上太湿太凉了。”他的声音尽量沉稳,试图压下心底那丝不祥的预感。

就在唐铮的手刚刚接触到老人冰冷的手臂布料时,异变陡生!

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枯瘦如鸡爪般的手猛地反手一抓,像铁钳一样死死箍住了张蜜的手腕!力量之大,让张蜜猝不及防,痛得“啊”了一声,脸色瞬间煞白。老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张蜜,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鸦发出嘶鸣:“是你!就是你撞的我!别想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张蜜的耳膜。

张蜜整个人僵在原地,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冰冷触感,与记忆中那只粗暴捂住她口鼻的手诡异地重叠,瞬间引爆了她竭力压抑的恐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老人的脸孔变得狰狞而模糊。“不……不是我……”她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她试图抽回手,那枯瘦的手指却像生了根,纹丝不动,反而箍得更紧。

“你这小姑娘!看着人模人样,心怎么这么狠啊!”老人声音愈发凄厉,涕泪横流,另一只手拍打着湿冷的地面,“我一把老骨头,被你撞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哎哟……我的腰啊……我的腿啊……疼死我了!大家快来看啊!撞了人还想跑啊!”他扭动着身体,将沾满泥水的狼狈模样展示给迅速聚拢的人群。

人群像嗅到血腥味的苍蝇,瞬间围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手机镜头不再犹豫,纷纷对准了中心这出“现场抓包”的戏码。窃窃私语汇成嗡嗡的声浪,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张蜜和唐铮的神经上。

“看着挺文静的小姑娘,怎么这样?”

“现在年轻人,啧,真是不像话。”

“抓到了就好,赔钱!必须赔钱!”

也有微弱的质疑:“真是她撞的吗?我看着像是老人自己摔的……”但这声音立刻被更大的指责声淹没了。

唐铮的血液“轰”的一声涌上头顶,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下。他指着地上的老人,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你血口喷人!我们好心扶你,你怎么能这么颠倒黑白!你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我的骨头都要被你女朋友撞碎了!你们还讲良心?”老人毫不示弱,嘶哑的哭喊更加凄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死死攥着张蜜的手腕,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和索赔证据。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几个穿着廉价夹克、面色不善的男女强行挤了进来。为首一个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壮汉,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几步就冲到老人身边,蹲下查看:“爸!爸你怎么了?”他猛地抬头,凶狠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向张蜜和唐铮,声音如同炸雷:“妈的!是你们撞的我爸?!”他身后一个烫着卷发、涂着猩红嘴唇的中年女人立刻尖声附和:“就是他们!撞了人还想赖!看把我爸摔的!今天不赔钱,没完!”

“我们没撞!”唐铮挡在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张蜜身前,强压着怒火,试图讲理,“我们是看到老人摔倒才过来帮忙的!你们讲不讲道理?!”

“帮忙?”金链子壮汉猛地站起来,几乎顶到唐铮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放屁!不是你撞的,你会这么好心?我看你们就是想跑!”他伸出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唐铮的胸口,声音里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小子,今天不给个交代,老子让你走不出这条街!”他身后的几个“家属”也围了上来,形成一个半包围圈,眼神凶狠,摩拳擦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张蜜被那壮汉凶狠的目光和言语吓得浑身一颤,手腕上的剧痛和被诬陷的屈辱感交织成巨大的恐惧漩涡,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那些围观者指指点点的面孔、家属凶神恶煞的威胁、老人死死攥住她的手……所有的景象和声音都扭曲变形,如同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充满恶意的梦魇。她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绝望,此刻的善心被赤裸裸地踩在泥泞里,反复践踏,碾碎成尘。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干,她双腿发软,若不是唐铮紧紧扶住她的肩膀,她几乎要瘫倒在地。

“报警!”唐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死死盯着那个金链子壮汉,眼神锐利如刀,“是非黑白,警察来了自有公断!你们要是敢动手,就是寻衅滋事!”他掏出那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但拨号的动作异常坚定。

“报!你报!”金链子壮汉梗着脖子,一脸有恃无恐的蛮横,“老子还怕你不成?警察来了正好!看你赔不赔钱!”

警笛声由远及近,终于刺破了沽晟压抑的空气。两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的民警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为首的民警四十多岁,面色严肃,眉头紧锁地扫视了一圈混乱的现场:“怎么回事?都冷静点!谁报的警?”

唐铮立刻上前,用尽量清晰但语速很快的语调叙述了事情经过,强调他们是出于好心搀扶摔倒的老人,反而被诬陷。他指着老人依旧死死攥住张蜜的手腕:“警察同志你看!我们想扶他起来,他就这样抓着我女朋友不放,硬说是我们撞的!”

金链子壮汉立刻抢话,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悲愤:“警察同志!您别听他们胡说!我爸这么大年纪了,被他们撞成这样!骨头可能都断了!他们还想跑!被我爸抓住了还想抵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您可得为我们老百姓做主啊!”他带来的几个“家属”也七嘴八舌地帮腔,哭诉老人伤势严重,指责唐铮二人“蛇蝎心肠”、“撞了人还想跑”。

老人适时地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蜷缩得更紧,脸上涕泪交流,显得凄惨无比。

为首的民警姓王,经验丰富,他目光锐利地在双方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老人身上,语气沉稳:“老人家,你先松开手。这样抓着人家也不是办法。伤到哪里了?要不要先叫救护车?”他试图去掰开老人紧抓着张蜜的手。

然而,老人的手像焊死在了张蜜手腕上,非但没松,反而抓得更紧,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行!不能松!松了她就跑了!就是她撞的我!哎哟……疼死我了……”他一边哭喊,一边更加剧烈地扭动身体。

王警官眉头皱得更紧,声音严厉了几分:“老人家!这里是派出所!没人能跑!你先松开!配合调查!”在另一位年轻民警的帮助下,费了很大力气,才终于将老人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指从张蜜已经瘀红一片的手腕上掰开。张蜜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深紫色的指痕,火辣辣地疼,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身体微微发抖。

“都带回所里!详细说!”王警官一挥手,语气不容置疑。

沽晟派出所的调解室不大,墙壁刷着半截浅绿色的油漆,下半截是深色木墙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汗味的复杂气息。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洒在室内每个人的脸上,却驱不散笼罩在张蜜和唐铮心头那沉重的阴霾。

调 解桌上,泾渭分明。一边是张蜜和唐铮,两人紧紧挨着坐在一张硬木长椅上,唐铮的手一直握着张蜜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张蜜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手腕上那圈触目惊心的紫红色指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颤抖。另一边,是那对“父子”和那个卷发女人。老人此刻坐在椅子上,腰板似乎挺直了些,脸上的痛苦表情也收敛了不少,只是偶尔低低呻吟一声。金链子壮汉(自称姓李)则抱着双臂,翘着二郎腿,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势在必得。卷发女人(老人的“儿媳”)则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张蜜和唐铮,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王警官坐在主位,年轻民警负责记录。调解已经进行了近一个小时。

“……警察同志,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李壮汉声音洪亮,唾沫横飞,“我爹好端端在路边走,被那女的(他粗鲁地一指张蜜)走路不长眼,咣当一下就撞倒了!摔得那叫一个惨!骨头肯定出问题了!必须得赔钱!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少说也得这个数!”他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

“你胡说!”唐铮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我们离你爸还有好几步远!是他自己没走稳摔倒的!我们好心去扶,你们反而倒打一耙!这是敲诈!”

“敲诈?”卷发女人尖声叫起来,“你撞了人还有理了?大家都看见了!就是你撞的!想抵赖?门都没有!”

“谁看见了?你找出来啊!”唐铮怒视着她。

“安静!”王警官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严厉,“都别吵!现在是讲证据的时候!不是比谁嗓门大!”他目光转向唐铮和张蜜,语气放缓了些,“小伙子,你们说老人是自己摔倒的,你们好心搀扶却被诬陷。除了你们自己,还有没有其他目击者能证明?或者,你们手机录像之类的证据?”

唐铮的心猛地一沉。他环顾四周,窗外是派出所的小院,几个无关的办事人员匆匆走过。他想起当时围观的几十张面孔,那些举起的手机……他艰难地开口:“当时……围观的人很多……应该有人看到……”

王警官立刻示意年轻民警:“小刘,你出去问问,看看刚才沽晟路那个位置,有没有群众愿意进来作个证。”

小刘应声出去。调解室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日光灯管持续发出单调的嗡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在张蜜和唐铮的心上。张蜜把头埋得更低,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唐铮的手背上,滚烫。唐铮紧紧咬着牙关,下颌绷出一道坚硬的线条,他能感觉到张蜜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剧烈。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一寸寸向上蔓延,几乎要将他们彻底淹没。钱!他们口袋里的钱,是省吃俭用、咬牙挤出来的路费,是逃离噩梦、寻找一丝喘息的可能。难道就要这样,被几个无耻之徒,生生讹诈掉?这比明抢更令人心寒,更令人绝望。他对人性最后的一丝信任,似乎也在这片死寂中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

小刘回来了。他脸色有些尴尬,声音不大:“王所……问了外面办事的几个群众,也试着联系了几个当时可能在场的……都说……没看清,或者……怕麻烦,不愿意掺和进来……”

李壮汉发出一声得意的嗤笑,身体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挑衅地看着唐铮和张蜜。卷发女人更是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眼神里充满了轻蔑。

王警官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向唐铮和张蜜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同情。证据!没有证据!在这个当口,围观者的沉默,无异于将他们推向了深渊的边缘。王警官清了清嗓子,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沉重:“小伙子,姑娘,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调解嘛,讲究证据。现在对方指控你们撞人,你们说是诬陷,但暂时没有第三方证据支持你们的说法。按照程序,如果调解不成,你们又不接受赔偿方案,对方坚持的话,下一步可能就要走诉讼程序,那会更麻烦,时间也更长……”

李壮汉立刻接口,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听见没?警察同志都说了!没证据就别嘴硬!痛快点赔钱!一万块!这事儿就算结了!不然,咱们法庭见!到时候可就不是这点钱了!你们掂量掂量!”他伸出那根代表“一万”的手指,在唐铮面前晃了晃。

“一万……”张蜜听到这个数字,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失焦的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绝望。那几乎是他们身上所有的钱!是最后的希望!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唐铮的手臂死死地揽住她,才没让她滑到地上。他的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腔里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屈辱,却无处发泄。难道就这样认栽?让这些卑鄙小人得逞?可如果不认,漫长的诉讼?他们耗得起吗?耗不起!他们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越挣扎,那名为“现实”的蛛丝就勒得越紧,几乎要嵌入血肉。

就在这时,调解室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被一只粗糙、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推开了。

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工装、袖口沾着些许油污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他身材中等,有些瘦削,头发花白,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神情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木讷和拘谨。他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场合,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王警官脸上。

“警察同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南疆本地口音,音量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我在沽晟路那个小卖部……”他抬手指了指方向,“……我看到了……全过程。”

调解室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李壮汉脸上的得意凝固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和慌乱。卷发女人也收起了冷笑,紧张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老人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王警官精神一振,立刻站起身:“这位同志,快请进!你看到了什么?坐下说!”他示意年轻民警搬来一张凳子。

中年汉子摆摆手,依旧站着,似乎这样更能让他自在些。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依旧被绝望笼罩的张蜜和唐铮身上,眼神里带着一种朴实的肯定。

“我就在街角开小卖部,”他指了指门外,“我的店门,正对着出事的那块地方。”他的叙述开始变得流畅,带着一种目睹真相的平静,“那个老人家,是自己摔倒的。下雨,石板路滑得很,他走路有点晃,脚下一滑,就摔倒了。摔得挺重,趴在地上起不来。”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开始发白的李壮汉和卷发女人:“当时,周围是有人看,但没人敢上前。后来,是这位姑娘(他看向张蜜)和这位小伙子(他看向唐铮)走过去,蹲下去扶他。姑娘还问老人家哪里疼。”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凿子一样刻在每个人的心上:“老人被扶起来一点的时候,突然就……就伸手抓住了姑娘的手腕,大声喊,说是姑娘撞的他。”中年汉子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露出清晰的厌恶,“他抓得很死,姑娘挣都挣不开。根本不是撞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你胡说!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李壮汉猛地跳起来,指着中年汉子怒吼,试图打断他。

“坐下!”王警官一声厉喝,威严尽显。李壮汉被那目光一慑,悻悻地坐了回去,但眼神依旧凶狠地瞪着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像是没听见李壮汉的咆哮,继续平静地说:“警察同志,我店门口,装着一个摄像头。”这句话如同惊雷,在调解室里炸响!

李壮汉和卷发女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老人更是身体一抖,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

“就是那种……很老旧的机器,画面很模糊,”中年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平时也就看看有没有人顺手牵羊拿瓶水啥的……但那个位置,正好能拍到老人摔倒的那块地方……虽然看不清人脸,但能看清大概的动作,人是自己滑倒的,方向也对着。”他看向王警官,“录像带……还在我店里。”

“立刻去取!”王警官当机立断,命令小刘,“你带这位同志回去,把录像带取来!马上!”

等待录像带的时间,对李壮汉一家来说,如同凌迟。李壮汉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游移不定,坐立不安。卷发女人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老人则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再也不敢看任何人一眼。

而对张蜜和唐铮,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他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希望如同风中的烛火,微弱得让人不敢呼吸,生怕一口气就把它吹灭。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店主,成了他们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录像带取回来了。调解室里临时搬来一台老旧的电视机和录像机。屏幕上闪烁起雪花,随后出现了模糊、跳动、带着大量噪点的黑白画面。角度确实不好,只能看到沽晟路的一小段,人影如同活动的剪影。但画面中清晰地显示:一个模糊的人影(老人)在画面中央位置,脚下似乎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摔在地上。过了十几秒,另外两个模糊的人影(张蜜和唐铮)才从画面边缘走进来,蹲下,做出搀扶的动作。随后,摔倒的人影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搀扶者(张蜜)的手腕……

画面很粗糙,但关键的动作序列和方位,与中年汉子的证言完全吻合!铁证如山!

“假的!这录像有问题!肯定是他们串通好的!”李壮汉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却明显底气不足,色厉内荏。

“够了!”王警官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震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他指着李壮汉,脸色铁青,怒不可遏:“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你们这是赤裸裸的敲诈勒索!诬陷好人!性质极其恶劣!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李壮汉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蔫了下去,脸色灰败。卷发女人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老人则把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像筛糠。

王警官转向张蜜和唐铮,脸上充满了歉意和愧疚,他郑重地站起身,对着他们微微鞠了一躬:“对不起,小伙子,姑娘!让你们受委屈了!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到位,差点让好人蒙冤!我代表派出所,向你们道歉!”

他又转向那位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中年汉子,语气充满了敬意:“这位同志,太感谢你了!你的证词和录像,是还原真相的关键!你是个有担当的好人!我代表警方,也代表这两位年轻人,谢谢你!”

中年汉子有些手足无措地摆摆手,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连声说:“没啥,没啥,应该的,看不过眼。”他搓着手,目光落在唐铮身上,那眼神深邃而朴实,带着一种历经世事沧桑的通透,他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直直地撞进唐铮的心底:

“小伙子,别让几个坏人,寒了好人的心。”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骤然穿透了厚重的绝望云层,笔直地照进了唐铮和张蜜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心田。唐铮的眼眶瞬间红了,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鼻腔,他用力地点头,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张蜜早已泣不成声,泪水决堤般涌出,是委屈,是后怕,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善意所冲击的剧烈感动。她对着中年汉子,深深地弯下了腰。

王警官严厉地转向面如死灰的李壮汉一家:“你们!涉嫌敲诈勒索,扰乱社会秩序!现在,立刻、马上向这两位受害者道歉!然后,跟我们到里面,把问题交代清楚!”

李壮汉一家如同霜打的茄子,在警察严厉的目光下,灰溜溜地站起身。李壮汉低着头,含糊不清地对着张蜜和唐铮的方向嘟囔了一句:“……对不住。”声音细若蚊蚋,毫无诚意。卷发女人更是连头都不敢抬。老人则被民警搀扶着,脚步踉跄地跟在后面,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他们垂头丧气地走向调解室深处那道门,背影狼狈而猥琐,与来时那副蛮横嚣张的样子判若两人。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身影。调解室里只剩下王警官、小刘、中年汉子,以及劫后余生的张蜜和唐铮。

王警官再次诚恳地表达了歉意,并郑重地握了握中年汉子的手。中年汉子只是憨厚地笑着,再次摆摆手:“没事,没事。”他看向唐铮和张蜜,点了点头,便转身安静地离开了。他的背影消失在派出所略显陈旧的走廊尽头,却像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印记,牢牢刻在了唐铮和张蜜的心上。

走出派出所那扇沉重的铁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沽晟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飞檐斗角的轮廓,倒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光影迷离,如梦似幻。晚风带着水汽和不知名花朵的幽香拂过面颊,温柔得如同安慰。

唐铮深深吸了一口这微凉的空气,仿佛要把肺腑里积压的浊气全部置换出来。他紧紧握住张蜜的手,那只手腕上紫红的指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昭雪的庆幸如同温暖的泉水,暂时淹没了之前的惊惧和绝望。他侧过头,看着张蜜依旧苍白的侧脸,路灯的光晕柔和地勾勒出她的轮廓,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没事了,蜜儿。”唐铮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坚定,“都过去了。”

张蜜抬起头,回望着他,嘴角努力地向上弯了弯,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但那笑容却像水中的倒影,被风一吹就散了。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手腕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但心底深处,被撕裂的信任感却像一道新鲜的伤口,汩汩地渗着寒意。那个老人枯瘦如爪的手死死抓住她的冰冷触感,那瞬间颠倒黑白的狰狞控诉,围观者沉默的回避……这一切,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深深扎进了她对人性本善的笃信里。那短暂的慰藉之光,只能照亮片刻,却无法温暖那被现实冻得僵硬的核心。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手腕,仿佛那冰冷的箍痕依旧存在。

沽晟宾馆的房间不大,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布草的味道。橘黄色的壁灯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阴影,却让房间显得更加疲惫而压抑。两人默默放下简单的行李,谁也没有说话。连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溃提。

唐铮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墨绿色窗帘。 窗外,沽晟的夜景尽收眼底,鳞次栉比的屋脊在夜色中起伏,远处酒吧街隐约传来喧嚣的乐声,霓虹灯的光污染将一小片天空染成暧昧的紫色。这原本该是宁静或繁华的景象,此刻在他们眼中,却蒙上了一层虚幻而不真实的面纱。

唐铮拿起遥控器,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下了开关。老旧的电视机屏幕闪烁了几下,亮了起来,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下面播报国际新闻……”一个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的女主持人出现在屏幕上,声音是标准的播音腔,字正腔圆,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凝重,“某某国警方经过数月艰苦侦查,于近日成功捣毁一个特大非法盗取、贩卖人体器官的犯罪团伙……”

“器官盗取”四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房间里的寂静!张蜜的身体猛地一僵,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死死钉在屏幕上。

“……该犯罪团伙组织严密,手段极其残忍,以高薪招工、免费体检等为诱饵,将受害人诱骗至偏僻窝点,使用暴力或药物控制后,强行进行活体器官摘取手术……受害者多为国外入境务工人员、当地流浪乞讨人员等社会群体……”

伴随着主持人毫无波澜的播报声,屏幕上开始出现画面。尽管关键部位都打着厚厚的马赛克,但那模糊的、扭曲的肢体轮廓,那触目惊心的、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污迹,那散落在地的、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手术器械(一把止血钳的特写镜头无比清晰)……这些画面如同最恐怖的噩梦碎片,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硬生生塞进了观众的视网膜!

“……据初步统计,该团伙涉案金额巨大,受害者人数可能超过二十人……目前,警方已抓获主要犯罪嫌疑人十余名,案件正在进一步深挖中……”

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术语在张蜜耳中却变成了扭曲的、充满血腥味的尖啸!她仿佛看到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被捆绑在肮脏手术台上绝望挣扎的人影;闻到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死亡气息;听到冰冷器械碰撞的金属脆响和受害者被捂住口鼻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活体摘取”这四个字,彻底击溃了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从张蜜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冲出!她整个人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张蜜的尖叫声在房间里炸开,唐铮猛地转身,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他的手臂,呼吸急促得像溺水的人。

“蜜儿!冷静点!发生什么了?”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镇定下来。

“可怕?太可怕了!”她的声音嘶哑。“那些人……他们被活生生地……!”

“那些……丧尽天良的人竟然……”她惊恐地指甲几乎掐进他的掌心。

“所以对于关于器官移植,我是一直持反对观点的。”唐铮意味深长地说道。

“但是,如果是我爱的人需要移植,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通过合法手段进行的。”蜜儿逐渐平静下来,冷静地说道。

“然后呢?”唐铮突然打断她,眼底烧着冰冷的怒火,“让另一个人‘被自愿’割掉肝脏?还是从贫民窟绑来个血型匹配的流浪汉?”他指向 电视屏幕内新闻中出现的霓虹闪烁的医院大楼,“你看那些光明正大的移植广告,背后藏着多少本可以自然死亡、却被提前‘终结’的生命?现在却变成富人续命的屠宰场!”

电视里正播放着警方清点证物的画面:贴着标签的肾脏浸泡在液氮里,像超市冷柜中的打折商品。

“人的生老病死是生命周期必然经历的自然过程,一旦敞开这扇门,就是打开潘多拉魔盒般的效应,我是反对器官移植的” 唐铮的声音突然像磨砂纸般粗粝,“癌症患者本该安静凋零,尿毒症病人原本会死于肾衰竭……但现在呢?有人花钱买命,就有人开始‘制造货源’!”他猛地掀开窗帘,远处酒吧街的狂欢声浪涌进来,“你听见了吗?那些喝酒跳舞的人里,可能就有中介在物色‘健康但缺钱’的‘供体’!”

张蜜浑身发抖,电视里打码的血腥画面在她脑中扭曲成更恐怖的景象——凌晨的小诊所,无影灯下颤抖的躯体,还有买家捧着新鲜器官时狂喜的笑脸……

“但这……这是犯罪啊!合法捐献系统明明可以——”

“系统?”唐铮冷笑,“这些年‘南亚器官旅游’曝光时,那些‘合法’医院的供体名单上,三分之一是失踪的贫民!”他抓起酒店抽屉里的圣经拍在桌上,“连上帝都没承诺过人能永生,我们凭什么靠掠夺同类来续命?!”

她沉默了,眼泪无声地滑落。

窗外,沽晟的霓虹依旧闪烁,酒吧街的喧嚣隐约传来,仿佛一切如常。但此刻,他们都知道——这个世界的光鲜之下,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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