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那天,手续办结之后。
律师楼下的停车场,阴雨绵绵。
张玺坐在驾驶座上,指尖还残留着签署离婚协议时钢笔的冰冷触感。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发疯似的摸索口袋,掏出一盒烟,手指颤抖得几乎点不着火。第一口烟吸得太猛,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生理性地涌出。然后,那咳嗽就变成了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发出刺耳的长鸣,盖住了他的崩溃。
“十年……李梓舒……就这么完了……”
他反复喃喃着这几个词,像念着一段失效的咒语。雨水模糊了车窗,也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创业失败时,她默默当掉母亲留下的玉镯给他做资金;想起她熬夜帮他整理标书,清晨趴在公司桌上睡着的样子;甚至想起最后那些冷战的日子里,她放在厨房灶台上那杯永远温着的醒酒茶。
——原来那些他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厌烦的瞬间,竟是构成他人生最坚实的部分。
雨刮器机械地左右摆动,像在嘲笑他的后知后觉。
他瘫在真皮座椅上,任由眼泪混着烟灰淌进衣领。车载音响还停留在上次李梓舒听的钢琴曲专辑,此刻每个音符都像针一样扎进心脏。
引擎重启。
张玺在车里哭了整整二十分钟,直到眼泪流干,喉咙嘶哑。他猛地拧动车钥匙,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扰。雨刮器刮开一片模糊的世界,他踩下油门,车子冲出停车场,仿佛要逃离那个崩溃的自己。
他去了本市最贵的会员制酒吧。水晶吊灯下,他点了整瓶麦卡伦30年,却像喝矿泉水一样往喉咙里灌。很快就有年轻女孩被他的消费额和孤身一人的状态吸引。
一个染着粉金色头发的模特凑过来,睫毛膏涂得像蝶翼:“张总一个人喝闷酒多无聊呀。”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西装袖口,香水味甜腻得发齁。张玺眯着眼看她——真年轻啊,皮肤光滑得像缎子,但眼睛里全是精明的打量。
他忽然想起林薇最初看他时,那种笨拙又全然的崇拜,哪怕那是错的,至少是真的。粉金色头发的模特被张玺拽进顶层套房时还在娇笑,可当他的吻落下来时,那笑声就卡在了喉咙里。那不是调情,而是像野兽啃噬猎物般带着痛感的撕咬。她涂着亮片的指甲下意识抓挠他后背,却只触碰到绷紧的、如岩石般冰冷的肌肉。
他把她按在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整个城市的流光溢彩,而窗内她的影子却像暴风雨里被打湿的蝶。昂贵的真丝裙皱成一团,他手指的力度掐得她生疼,仿佛要通过摧毁什么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她起初还试图用技巧取悦他,直到发现他只是闭着眼,像在透过她攻击另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当他终于伏在她汗湿的颈间喘息时,模特疼得蜷缩起来,带着哭腔嘟囔:“张总……您轻点儿……”
他却在她模糊的呜咽中捕捉到一丝错觉——仿佛听见了多年前创业公寓里,李梓舒被他不小心撞到床头柜时那声气呼呼的“张玺你混蛋!”
错觉让他更加地肆无忌惮地冲击着:“哈哈哈,李梓舒你终于感到痛了吗!那我呢?”
他骤然抽身离去,像丢开一件用旧的物品。模特质问的话还没出口,一叠钞票已经轻轻落在她手边,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自己叫车。”
浴室传来哗哗水声,她咬着牙穿好衣服,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站在水雾下的背影——他正用力搓洗身子,仿佛沾了什么擦不掉的污秽。
后来他也带过几个女孩回家。最一次是个大学生。穿着白衬衫和百褶裙,故意把咖啡泡得甜腻,指尖蹭过他手背时抖得厉害。张玺把她按在沙发上亲吻时,女孩怯生生喊了声“张总”,声音像浸了蜜的玻璃渣。他粗暴地扯开那件廉价的白衬衫,扣子崩落在地毯上。
女孩疼得吸气,却努力模仿着日剧里的撒娇:“您、您轻一点呀……”
这一刻,张玺忽然浑身僵硬——他看清了她眼底的恐惧和算计,那件衣服像套在陌生人身上的戏服,滑稽又可悲。
他让她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像把一株柔嫩的花强行摁进冻土。
从后方侵入的动作毫无怜惜,更像一场针对无形敌人的征伐。
这不是交媾,是一场刑讯。
他紧闭双眼,试图在黑暗中抓住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质问她为何如此残忍:“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女孩的额头抵着玻璃窗,每一次冲击都让她单薄的身体撞向冰冷的平面,发出压抑的闷响。她的呜咽被窗外城市的轰鸣吞没,眼泪无声地滑落,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女孩痛苦的吸气声,在他耳中扭曲变调,幻化成李梓舒离婚时那句冰冷的判决:“张玺,你真让我恶心。”
当一切戛然而止,他抽身离去,像丢弃一件用旧的刑具。女孩瘫软在地,身体蜷缩,肩膀不住地颤抖,细弱的啜泣声在空旷的房间回荡。她抬起泪眼,望向那个高大而冷漠的背影,眼神混杂着生理性的疼痛、被践踏的屈辱,以及一种穿透表象的、冰冷的洞察。
就在那瞬间,张玺系腰带的动作僵住了。他在女孩泪光迷离的瞳孔倒影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但那张脸,却诡异地重叠上了李梓舒最后看他时,那种极度失望、彻底厌弃的神情!那不是简单的愤怒或悲伤,而是一种对某种本质腐烂的东西的彻底否定。
“呃……”
胃里猛然翻搅!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厌恶猛地从他胃部窜起,直冲喉咙。他冲进卫生间干呕,洗手时突然看清镜中人:
领带歪斜,嘴角沾着陌生口红印,眼下青黑如淤尸——那么丑陋,那么熟悉。他一拳砸在镜子上!裂纹蛛网般蔓延,割裂了那张苍白麻木的脸。
裂缝里,无数个破碎的张玺瞪着他,每个都在无声尖叫。
“原来你只会用作践别人的方式…作践自己。”他对镜像喃喃自语,突然低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发红。
他并非厌恶这女孩,而是厌恶此刻正站在这里,制造了这一切丑陋的自己。他仿佛被那道目光剥皮抽筋,赤裸地站在道德审判庭上,而法官正是他内心深处残存的、关于“张玺本该是谁”的微弱认知。
女孩挣扎着爬起来,胡乱裹上衣服,踉跄地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死寂之中,张玺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割裂了窗外繁华的夜景,也割裂了他映在上面的、扭曲的脸。
他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颓败地将脸埋入双膝之间。昂贵的西装裤料上,渐渐洇开深色的痕迹——不知是女孩残留的泪水,还是他自己终于溃堤的绝望。
“我到底…变成了什么……”他在空荡的房间里嘶声自问,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征服?不,他只是在每一个陌生的身体上,一次又一次地验证着自己的失败与可憎。每一次短暂的占有,都只是将他推离那个曾经被爱过的自己更远一步。
第二天他派人给那个女孩账户打入十倍补偿金,附言仅三个字:「对不起」。而后将自己关在办公室整日,反复播放结婚录像里李梓舒说“我愿意”的片段。
深夜他鬼使神差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见忙音后轻声说:“梓舒…我好像把自己弄丢了…”
“他曾妄想用陌生体温熨平婚姻的褶皱,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为幸福标本里最腥臭的那块腐肉——”
三天后,他开着伤痕累累的跑车,一路颠簸驶回宁城县。酒精还在血液里沸腾,指关节缠着绷带,西装皱得像抹布。
老式单元楼里,母亲打开门时惊呼一声:“小玺?!你怎么……”
她甚至没问他手上的伤,只是慌乱地用围裙擦手,像迎接一个摔跤后回家的孩子。
父亲从旧报纸里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沉默良久才说:
“冰箱里有冻着的饺子,三鲜馅的。”——那是他高中晚自习回家后唯一的夜宵。
他瘫在褪色的布艺沙发上,听见厨房传来母亲轻声的啜泣。
墙上是泛黄的奖状:「宁城县一中数学竞赛一等奖 张玺」;十七岁的自己正在相框里冷冷看着他:那个发誓要带父母去看世界的少年,怎么成了缩在破沙发里呕吐的醉鬼?
厨房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像细针扎进他的耳膜:“老张…我真想不通…那么好的媳妇…那么好的日子…”
父亲沉默地拍着她的背,旧藤椅发出吱呀的叹息声。
那叹息比任何指责都沉重——他们不骂他,只是用一夜白掉的头发和颤抖的手,告诉他:你让最爱你的人害怕了。
母亲偷偷给女儿张蜜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后,张蜜轻声说:“妈,别哭,我明天回来。”
第二天清晨,张蜜推开老房门时,看见哥哥正对着搪瓷碗里的醒酒汤发呆。
她没哭没闹,只是坐下剥了个水煮蛋放进他碗里:“哥,爸凌晨四点就去早市买鱼了,说你最爱喝鲫鱼汤。”
她忽然抬起通红的眼睛:“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用这么多爱,才能勉强盖住你一个人捅出的窟窿?”
张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看见妹妹手机屏保上——是去年生日李梓舒笑着搂住张蜜的肩膀,两人头靠头贴着脸。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推开碗,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外走。父亲在门口拦住他,声音哑得像磨砂纸:“小玺,人可以摔跤,但不能跪着不走。”
张玺却只是弯腰穿鞋,低声说:“爸,我不配吃您的鱼。”
他最终开车逃离了宁城县。
后视镜里,母亲扶着门框的身影越来越小,像一棵被风吹歪的芦苇。
车厢里弥漫着可悲的酒精味。
他忽然发疯般捶打方向盘,直到喇叭长鸣惊飞路边的鸟雀——“原谅…凭什么原谅…”
“连我自己都恨不得杀了自己——”
宁城市豪宅,他望着空荡客厅里摔碎的结婚照玻璃……
又一个喝得晕头转向的夜晚,他醉驾冲上跨江大桥时,暴雨正砸得挡风玻璃一片模糊。
他猛踩油门试图超越前方货车,轮胎却突然打滑——车身疯狂旋转后撞破护栏,半个车头悬空在江面之上!
他被安全气囊拍晕前看到的最后画面:
挡风玻璃裂纹如蛛网般蔓延,裂痕中央倒映出宁城县老房子里那张褪色的奖状。
雨水混着汽油滴进江面,车尾悬挂的平安符(李梓舒多年前在寺庙求的)正在疯狂摇晃。
消防队锯开车门时,他听见路人惊呼:“开豪车也不要命啊!”
急救人员剪开他染血的西装,突然愣住——内衣口袋里竟缝着张小小的护身符,绣着「玺华平安」,已被血半浸透。(李梓舒婚前按老家习俗亲手缝的,他曾经嗤之以鼻却从未取下)
医院醒来。
他在消毒水味中惊醒,第一眼看见的是窗外依旧灰蒙的天空。
警察走来递上事故认定书:“张先生,您血液酒精含量超标三倍。”又拿起那个护身符:“需要帮您联系家属吗?”
张玺突然抢过那张染血的符,像野兽般蜷缩嘶吼:“没有家属……我早就……没有家了……”
——眼泪混着额角血迹砸在「玺舒」字上,漾开一团脏污的红。
后续调查中他发现:那辆货车运输的是「新生医疗美容」的进口设备;而紧急呼叫的救护车恰好来自李梓舒投资的私立医院;甚至主治医生闲聊时感叹:“您运气真好,再偏十厘米就伤到脊髓了——说起来您和前妻李总还是同行?”
他攥紧护身符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每一个巧合都像一记耳光,扇在他自以为是的悲剧上。
张玺在午夜醒来。麻药退去后,肋骨的钝痛与额缝针的刺痒同时苏醒。
监护仪的滴答声里,他盯着天花板上一道细微的裂缝,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他发高烧躺在租来的阁楼里,李梓舒用毛巾敷着他额头,轻声说:“张玺,以后我们买房子一定要买顶楼,带天窗看星星的那种。”
他猛地蜷缩起来,伤口被牵扯得剧痛,却比不上心脏骤然的绞痛。原来他弄丢的不是“妻子”,而是那个陪他吃过所有苦、等过他无数深夜、连梦想里都塞着他影子的战友。
护士进来换药时随口说:“您运气真好,撞车时刚好有辆载着医疗设备的货车缓冲,而且救护车就在附近培训演练。”
他忽然抓住护士手腕:“那辆货车……是不是印着蒲公英logo?”
护士吓了一跳:“好、好像是吧……”
蒲公英是李梓舒“新生”中心的标志,她说蒲公英象征“飘到哪里都能重生”。
张玺缓缓松开手,突然低笑起来,笑到伤口撕裂渗血。
原来他试图碾碎过去的醉驾,反而被过去搭建的安全网接住了。这简直像命运写好的黑色幽默。
病房里,张玺正盯着染血的「平安」符发呆。
城市另一端,李梓舒抱着女儿亲了亲,转身走进会议室继续谈判。此时李梓舒正在签署融资协议,秘书低声汇报:“张总……前夫张先生昨晚醉驾事故,轻伤住院。”
她笔尖顿了顿,“新生中心”的“生”字洇出一小团墨迹。
“需要送花篮吗?”秘书问。
她继续流畅签完名字,合上文件夹:“按普通商业伙伴标准送果篮,卡片写「祝早日康复」。”
走到落地窗前,她无意识摸了摸女儿曦柔软的脸颊。手机震动,银行发来贷款余额提醒——那是离婚时她坚持独自承担的创业债务,从未让张玺知道。
她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灯,轻声自语:“张玺,你看——没有你替我遮风挡雨的日子,我反而活成了自己的屋檐。”
第二天下午,张玺正对着窗外发呆,突然听见怯生生的敲门声。一个穿洗旧校服的少年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网兜苹果:“张叔叔,我奶奶叫我来谢谢您……”
少年是货车司机的孙子。老人听说车祸无人伤亡后,非让孙子跑遍全市医院找人:“要谢那位老板!他车贵,要是闹起来咱家赔不起啊!”
张玺喉头哽住——他醉驾害人,反而被受害者感恩戴德?
少年忽然小声说:“奶奶说您车里有张照片飞到我爸工具箱里了……”
递来的竟是当年创业初期,他和李梓舒在工地吃盒饭的抓拍:
两人灰头土脸笑着共享一瓶矿泉水,背后是“装饰”的简陋招牌。
照片背面有李梓舒娟秀的字迹:
「1994.3.16 今天盒饭有鸡腿!等公司上市,我们要买下所有鸡腿厂!!——舒」
张玺指尖猛地一颤,苹果滚落一地。少年慌忙去捡,露出腰间一大片青紫淤痕!
“你这是?”
“没事!”少年拉好衣服,“我爸工伤卧床,我搬货攒学费磕的。”
张玺忽然想起昨夜——他还在为失去豪宅名车自怜时,这少年正扛着货箱走过凌晨的码头;他醉醺醺诅咒命运时,老人正跪在菩萨前祈祷“开豪车的先生千万别有事”。
他沙哑地问:“你想读什么大学?”
少年眼睛倏地亮起:“计算机!等我毕业让我爸用上机械腰甲搬货!”
与此同时,李梓舒收到事故报告,看到“货车司机家庭困难”时沉默片刻。她对助理说:“以对方保险公司名义预付赔款,别让我名字出现。”
助理迟疑:“可张先生那边责任更大…”
“鸡腿厂老板不缺这点钱。”她淡淡一笑,眼里有泪光闪动。
张玺挣扎着下床,把整叠现金塞进少年书包:“告诉你奶奶…该赔的是我。”
少年跑远后,他扶着墙剧烈喘息,突然抓起手机——第一次拨通了戒毒中心热线:“您好,我需要帮助…”
窗外暴雨初歇,云缝漏下一束金光,正好照亮照片上两人分享的矿泉水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