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的冬天,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温柔。
北风像一把磨了百年的刨刀,从西伯利亚荒原一路刮来,刨过裸露的江面,刨过灰蒙的天空,最后刨在人的脸上,留下凛冽的痛感。江岸两侧的树枝挂满雾凇,晶莹剔透,美得让人忘记呼吸,却也冷得让人不敢呼吸。
李晓航站在新落成的松花江大桥建设指挥部会议室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五年了,她终于回来了。
玻璃窗上映出她清晰的身影——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明亮而专注的眼睛,显得干练而专业。虽然才二十八岁,但她已经在国际桥梁工程界小有名气,参与过多个世界级大桥的设计项目。
“晓航,准备好了吗?”身后传来项目经理的声音。
她转身,露出职业化的微笑:“随时可以开始,王总。”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长条会议桌两侧,分别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立场。一侧是和她一样的新桥建设方,信心满满,跃跃欲试;另一侧则是老桥管理单位的代表们,神情谨慎,甚至带着几分戒备。
李晓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那个坐在角落的年轻人。他低着头,正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额前垂下的几缕黑发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五年不见,谢飞扬的棱角更加分明了,那种专注而疏离的气质却一点没变。
王总洪亮的声音拉开了会议序幕。
“各位领导,同事,大家上午好。今天是我们新建松花江公铁两用桥项目的第三次技术协调会,重点讨论新桥施工对既有东江桥结构安全的影响评估。”
投影屏上亮起效果图。一座现代化斜拉桥如银龙跃江,气势恢宏。
李晓航站起身,走到台前。她感受到各方投来的目光,有期待,有质疑,更有几道来自对面的冰冷视线。
“各位好,我是李晓航,新任主桥设计师。”她声音清亮,不卑不亢,“下面由我为大家介绍新桥的设计方案和施工保障措施。”
她点击遥控器,屏幕切换为复杂的设计图纸。
“新建大桥主跨五百八十米,采用双层桥面设计,上层为双向八车道公路,下层为双线铁路。建成后将成为我国高寒地区跨度最大的公铁两用桥。”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赞叹声。李晓航微微一笑,继续介绍:
“基于BIM技术进行的全周期模拟显示,新桥建成后,过江通行能力将提升四倍,运输成本降低百分之三十,同时能够完全替代已有八十余年桥龄的东江桥的运输功能......”
“李工,”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您刚才说‘替代’东江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声音来源。谢飞扬抬起头,那双眼睛依然如记忆中的深邃,此刻却透着锐利的光。
李晓航稳住呼吸,平静回应:“是的。东江桥目前已超期服役十余年,维护成本逐年递增,已不适应现代运输需求。新桥建成后,东江桥的运输功能将被完全替代。”
“所以在新桥设计中,你们完全没有考虑与老桥的共存方案?”谢飞扬追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自带一种压迫感。
“我们的评估认为,从经济性和效率角度,保留一座使用年限已到的老桥是不合理的。”
李晓航点击遥控器,调出一组数据。
“这是东江桥近十年的维护费用统计,年均递增百分之十五,去年单是钢结构防腐就投入了八百万元。”
谢飞扬轻轻摇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李晓航没来由地感到恼火。
“桥的价值不能只用金钱衡量,李工。”他站起身,走到屏幕前,“东江桥是中国第一座公铁两用桥,是当时亚洲最长的跨江桥。它承载的不仅是车辆和火车,还有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几位老工程师微微点头。
李晓航深吸一口气:“我理解大家对老桥的感情。但作为工程师,我们必须基于科学和理性做出判断。东江桥设计寿命五十年,如今已超期服役三十多年。疲劳损伤、材料老化、基础沉降......这些都不是靠感情能够解决的。”
她调出另一组图片:“这是我们最新检测到的东江桥病害图。主桁架节点百分之三十出现裂纹,三号桥墩基础沉降速率加快,去年冬季低温下,钢轨应力接近临界值......”
一张张触目惊心的图片在屏幕上闪过:锈蚀的钢梁、裂缝的混凝土、变形的铆钉。
“正因为老桥状况如此,我们才更需要谨慎。”
谢飞扬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新桥施工距离老桥基础最近处只有五十米,基坑开挖、打桩振动、地下水变化,任何一项都可能对老桥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我们监测站过去三个月的数据。就在新桥勘探队上周进行地质钻探期间,东江桥三号墩的倾斜速率增加了零点零零二度。”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
“这个变化量级很小,完全在安全范围内。”李晓航立即回应。
“单个数据点确实微不足道,”谢飞扬直视着她的眼睛,“但这是过去半年来的第十三个异常数据点。它们正在形成一种趋势,李工。而趋势往往比单个数据更值得警惕。”
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王总见状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两位工程师都是从专业角度出发。晓航,你继续介绍新桥的防护措施吧。”
李晓航点点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为确保施工期间老桥安全,我们设计了全方位的监测和防护方案。首先,将在新老桥之间设置地下连续墙,深度达基岩以下,有效隔断施工振动;其次,采用智能化同步控制系统,确保基坑开挖过程中的土压平衡;第三,建立实时监测网络,对老桥的位移、应力、振动等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
她讲述着这些在国际学术会议上获得赞誉的创新设计,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自豪。这些方案凝聚了她和团队一年的心血,应用了当今最先进的桥梁工程理念。
介绍完毕,她期待地看着台下。大多数人都露出赞赏的表情,除了谢飞扬。
他再次举手发言:“李工的设计非常精彩,技术上也相当先进。但我有一个问题:所有这些防护措施,都是基于理论模型和模拟计算。东江桥建造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当时的施工记录不全,材料性能与现今标准不同,甚至基础深度都有争议。在缺乏这些关键数据的情况下,如何确保模型的准确性?”
李晓航感到一阵烦躁。谢飞扬总是这样,永远能找到那个最让人不舒服的问题。
“我们已尽可能收集了历史资料,并对老桥进行了全面检测。模型确实需要一定假设,但误差范围是可控的。”
“对于一座八十多岁的老桥,‘可控’这个词可能需要重新定义。”谢飞扬轻轻地说,但那声音足以让全场听见。
会议室里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工程师清了清嗓子:“我是养桥段的退休工长,在东江桥工作了一辈子。谢工说得有道理,老桥就像个老人,有很多看不见的病痛。但我相信李工和她的团队也已经做了充分准备。”
他转向李晓航,目光慈祥却犀利。
“孩子,你刚才说的那些高科技的东西,我老头子听不太明白。我就问一个问题:万一,我说万一,施工过程中老桥出现险情,你们有什么应急方案?具体怎么操作?需要多长时间?”
这个问题直击要害。李晓航感到手心微微出汗。她准备了五十页的技术方案,却唯独没有准备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就在她组织语言时,谢飞扬再次开口:“张工问到了关键。东江桥目前每天通过客货列车四十六对。一旦出现险情,必须在极短时间内组织疏散和抢险。据我所知,新桥建设方的应急预案中,疏散时间预计为三十分钟。但实际上,东江桥铁路信号系统老化,公路入口狭窄,高峰期实际疏散时间可能超过五十分钟。”
他怎么知道我们预案中的细节?李晓航惊讶地想。这份预案昨天才定稿。
谢飞扬继续道:“此外,应急预案中假设的抢险设备进场路线,需要经过中央大街段,那里每天下午四点到七点是交通拥堵时段。如果险情发生在那个时候......”
“谢工似乎对我们的方案研究得很透彻。”李晓航忍不住打断,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讽刺。
谢飞扬终于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了解邻居在做什么,是守桥人的本职工作。”
会议桌上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王总再次介入:“好了,今天的讨论很有建设性。晓航,你们团队再深入研究一下谢工提出的这些点,尤其是应急方案的可操作性。谢工,也请你们监测站提供更详细的数据支持。散会!”
人群开始起身离场。
李晓航独自一人留在会议室,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雪花开始飘落,给这座城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远处的东江桥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是一个沉默的巨人,横亘在松花江上。
她整理着讲稿,感到一阵疲惫和挫败。她原以为这次会议将是新桥项目的顺利开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谢飞扬。
“李工的设计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
她抬头,看见谢飞扬站在面前,伸出手。迟疑片刻,她还是握了上去。他的手心有粗糙的茧,指尖却很温暖。
“谢工的挑刺能力也更上一层楼了。”她收回手,语气不自觉地变得生硬。
谢飞扬似乎并不介意:“五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一旦认准了方向就一头冲过去,从不看路边有没有坑。”
“而你倒是变了不少,从前至少还会假装客气一下。”
“年纪大了,懒得装。”他嘴角微微上扬,“一起吃个午饭?有些关于老桥的数据,可能对你们有用。”
李晓航惊讶地看着他。刚才在会议上针锋相对,现在却要共享数据?这不像谢飞扬的风格。
“放心,不是陷阱。”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我只是希望无论新桥老桥,都平平安安。”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吧。但我只有一个小时。”
“足够。”他转身走向门口,“我知道附近有家店,酸菜猪肉饺子做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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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指挥部大楼,寒风立刻扑面而来。李晓航裹紧大衣,跟着谢飞扬穿过街道。哈尔滨的冬天有一种独特的气味——煤烟、寒冷、冻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松针清香。这种气味瞬间唤醒了她所有的童年记忆。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交织又散去。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谢飞扬终于开口。
“上个月。”
“博士读完了?”
“嗯。在柏林工业大学。”
“不错。”他点点头,“你爷爷一定会很骄傲。”
提到爷爷,李晓航的心轻轻一揪。她最后一次见爷爷,还是五年前出国前夕。那时老人已经病重,却仍坚持要送她到机场。
“他没能看到我毕业。”她轻声说。
“我知道。”谢飞扬的声音柔和下来,“葬礼那天我去了,但你还在德国没回来。”
她惊讶地转头看他。爷爷的葬礼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们早已不再联系。
“你怎么......”
“李工是我尊敬的老人。”
他简单地说,推开一家小餐馆的门,“到了。”
餐馆里温暖而拥挤,充满了食物香气和东北方言的喧闹声。他们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点完菜后,谢飞扬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这是东江桥近三年的完整监测数据,包括你们可能没有获取到的部分原始记录。”
李晓航接过文件夹,翻看着里面的图表和数据。内容之详细超出她的预期。
“为什么给我这个?”她抬头问。
“因为我相信数据共享才能做出最佳决策。”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刚才在会议上提出的质疑,不是要阻挠新桥建设,而是希望你们能更全面地评估风险。”
饺子端上来了,热气腾腾。李晓航突然意识到自己饿极了。
“你还是这么喜欢吃饺子。”她忍不住说。大学时代,谢飞扬就总是带她去各种小巷子里找饺子店。
“温暖的食物适合寒冷的城市。”他夹起一个饺子放在她盘子里,“尝尝,这家的酸菜是自己腌的。”
他们安静地吃了一会儿,气氛意外地缓和下来。
“你还在老桥监测站工作?”李晓航问。
“嗯。现在是站长。”
“没想到你会一直留在那里。”
谢飞扬微微一笑:“总得有人守着老桥。”
“但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她忍不住说,“记得大学毕业时,你有机会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选择了我想去的地方。”他轻声说。
李晓航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无权评判。
“说说新桥吧,”谢飞扬转换话题,“你的设计很创新,特别是抗震部分。日本那次地震后的数据你们参考了吗?”
她惊讶地抬头:“你看出来了?”
“振动控制装置的位置很特别,如果不是研究了2011年东北地震的数据,不会做出那种布置。”
她不得不承认,谢飞扬依然是她见过的最敏锐的工程师之一。
“是的,我们分析了那次地震对大型桥梁的影响,重新计算了振动频率......”
他们的话题转向技术讨论,气氛变得更加轻松。就像回到了大学时代,两个热爱桥梁工程的学生在自习室里激烈讨论,忘记了时间。
一小时后,李晓航看了眼手表:“我得回去了,下午还有会。”
谢飞扬点点头,叫来服务员结账。
走出餐馆,寒风依旧,但阳光出奇地明亮,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谢谢你的数据,”李晓航说,“还有午餐。”
“不客气。”他犹豫了一下,“晓航,关于老桥,我希望你能亲自去看看,不只是看检测报告和数据。站在那上面,感受它的呼吸,它的心跳。然后再做判断。”
她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我会的。”
“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吧。你可以当我的向导。”
一丝微笑掠过他的嘴角:“好。明天九点,老桥南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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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临时办公室,李晓航久久无法集中精力工作。她打开从爷爷老宅带来的行李箱,开始整理里面的东西。大部分是老人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她准备捐给慈善机构。
箱底有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盒子。她打开它,里面是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硬皮笔记本,以及一叠用丝带捆好的老照片。
笔记本的扉页上,是爷爷工整有力的字迹:
“东江桥工程日志——李振江,1951-1985”
她轻轻抚过那些已经泛黄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数据、图表和观察笔记。这是一位桥梁工程师毕生的工作记录。
翻到中间某一页,她突然停住了。那里夹着一张照片——两个年轻人站在一座巨大的钢桥上,身后是浩渺的松花江。一个是她熟悉的爷爷,年轻而意气风发;另一个戴着眼镜,面容清秀,有着与谢飞扬惊人相似的五官。
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与谢楠同志于东江桥大修竣工日,1953年秋。”
谢楠——谢飞扬的祖父。
李晓航久久凝视着那张照片,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原来两家的渊源,远比她知道的要深厚。
她继续翻阅日志,在1954年的记录中,发现了一处特别的记载:
“9月17日。三号墩基础又有微小位移。与谢工讨论,疑与1934年建造时的桩基缺陷有关。日伪时期记录不全,无法考证。唯有加强监测而已。”
1934年的桩基缺陷?李晓航的心跳突然加速。她想起今天会议上谢飞扬提到的三号墩异常数据。
难道八十多年前的问题,至今仍在影响着老桥?
她抓起电话,拨通了谢飞扬的号码。
“喂?”他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是我。明天的参观,能带我去看看三号墩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突然对三号墩感兴趣?”
她看着手中的老照片,轻声回答:“只是突然想更多地了解这座桥。所有的历史。”
窗外,风雪更急了。但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一段被遗忘的历史正在苏醒,即将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和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