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密了起来,细碎的雪花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中打着旋,悄无声息地覆盖着这座沉睡的城市。李晓航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目光从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移开。新桥设计的参数在眼前晃动,与白天会议上谢飞扬那张固执的脸交织在一起。
“感情用事。”她轻声嘟囔着,起身为自己倒了杯热水。
老宅的供暖不足,寒意从地板缝隙里钻出来,缠绕在脚踝处。这是祖父李振江留下的房子,自从老人去世后,就少有人住。李晓航这次回国参与新桥项目,临时住在这里,说是整理遗物,实则也是躲个清静。
书房在北侧,是整栋房子最冷的房间。她推开虚掩的门,一股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靠墙立着的几个书架已经空了一半,地上散落着等待整理的箱子和杂物。祖父一生简朴,留下的无非是些专业书籍和工作笔记,她原本以为整理起来会很快。
直到今晚,她才发现了那个抽屉。
那是个藏在老旧写字台最下方的暗格,若不是她移动桌子时一块地板松动,恐怕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抽屉被一把小铜锁锁着,锁已锈迹斑斑。她找来工具,稍用力就撬开了。
现在,那个褪色的硬皮日志本就放在书桌上,台灯的光线下,封面上烫金的“工程日志”字样依稀可辨。本子很厚,边角磨损严重,显示出经常被翻阅的痕迹。
李晓航深吸一口气,她终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封面的积尘。灰尘在灯光下起舞,仿佛惊扰了沉睡多年的时光。封面没有任何标题,只有磨损的皮质纹理,摸上去有一种粗粝而温存的质感。她轻轻翻开第一页。
一股更浓烈的旧纸和墨水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庄重的历史感。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极其工整、甚至堪称优美的外文字母,夹杂着清晰的阿拉伯数字和精细的工程草图。是英文?还是日文?李晓航辨认了一下,确定是英文为主,间或有日文术语标注。笔迹冷静、克制,每一个数字都一丝不苟,每一条线条都精准流畅,透露出书写者严谨的学院派背景和极高的专业素养。
扉页上的字迹工整秀气,是流畅的英文:
“东江桥工程日志,1932年9月始。谢怀瑾。”
谢怀瑾?李晓航怔了怔。这不是谢飞扬的曾祖父吗?家族聚会上似乎听老人提起过,说是伪满时期的一位工程师,但具体情况谁也不愿多说。她从未想过会在自家祖宅里发现谢家先人的东西。
继续翻页,日志内容让她这个专业的桥梁设计师也感到惊讶。一页页精准的结构计算、材料强度测试数据、应力分析图表,全部用英文和日文细致记录,间或夹杂着一些德文术语。书写一丝不苟,每个数字和公式都清晰工整,展现出记录者严谨的专业素养。
但这本日志的奇特之处不止于此。
几乎从第三页开始,页边空白处就开始出现另一种笔迹——粗犷、潦草、有力,是用铅笔写就的中文,夹杂着一些明显的错别字和拼音。这些字迹仿佛在与正文对话,有时是质疑,有时是补充,有时干脆就是愤怒的咒骂。
“此处沙层水大,洋灰(水泥)恐不牢靠,须加深基桩至岩层。”一句潦草的中文批注写在谢怀瑾精心绘制的桩基设计图旁。
下一页,谢怀瑾用红墨水添加了一行小字:“已验算,按现有设计安全系数足够。日方不允许增加预算。”
再翻几页,关于钢梁冬季安装的讨论更是直接:
谢怀瑾的正文:“气温低于零下20度时,钢材脆性增加,需采用特殊焊接工艺。”
旁批:“放屁!北风硬,钢桁架拼装需择无风日,否则铆接不实!小鬼子根本不懂哈尔滨的冬天!”
谢怀瑾在下方回应:“已向山田工程师建议调整施工时间窗口。等待批复。”
最让李晓航心惊的是一段写在日志边缘的话,笔迹几乎撕裂纸面:“狗日的小鬼子,根本不拿俺们当人。今天又抬出去两个,冻死的。这桥是用中国人的命堆起来的!”
旁边是谢怀瑾的字迹,墨色很深,仿佛笔尖曾长时间停顿在此:“工程伤亡率已达7.3%,远超可接受范围。再次提交安全改进方案。”
李晓航的手指抚过那些几乎要将纸张划破的字迹,忽然意识到这第二种笔迹属于谁——她的曾祖父,李守仁。家族传说中那个大字不识几个,却有一手绝活的老工匠。
她从未想过,她的曾祖父与谢飞扬的曾祖父,竟以这种方式“共事”过。
台灯的光晕下,那些跨越近百年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她能看到谢怀瑾伏案书写时拧紧的眉头,能听到李守仁放下工具后愤懑的喘息。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在纸页上交锋、对话、偶尔达成共识,共同讲述着一个被遗忘的故事。
日志中的一页突然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关于桥墩模板安装的讨论,谢怀瑾详细记录了一种标准施工方法。但在页边,李守仁画了一个简易的滑轮组装置示意图,旁边注解:“俺的法子能省十个人力,一天完活。”
令李晓航惊讶的是,在接下来的一页上,谢怀瑾不仅仔细重绘了这个装置,还附加了力学计算和安全系数评估,最后用红笔批注:“李匠人之法甚巧,已报山田工程师。获批试行。”
试行结果记录在下一周:“李氏滑轮组效率提升40%,节省人工9人,工期提前两天。已在全工地推广。”
在这条记录下方,李守仁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个“好”字,这是日志中极少见的正面评价。
李晓航忍不住轻笑出声。她能想象出曾祖父当时那副“我早就说过”的得意表情,以及谢怀瑾那严谨认可却又保持距离的专业态度。
夜色渐深,窗外的雪依然下个不停。屋内的寒意越来越重,李晓航却浑然不觉。她完全被这本奇特的日志吸引,一页页翻下去,仿佛在看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1932年11月的记录中,出现了一段关于混凝土配比的争论。哈尔滨的严寒对混凝土浇筑提出了严峻挑战,日方提供的配比方案在低温下表现不佳。
李守仁在页边愤怒地写道:“这么干不行!明天肯定裂!老祖宗的白灰掺糯米浆都比这强!”
谢怀瑾的回应很谨慎:“已提出调整配比建议,待日方批准。”
三天后的记录:“三号墩侧面出现裂缝,与李匠人预测一致。山田工程师问责施工队。”
李守仁的批注火药味十足:“操他娘!小鬼子的配方不行,怪俺们施工?”
接下来几页的交流明显减少,气氛僵持。直到一周后,日志中夹入了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谢怀瑾工整的中文:
“李匠人:听闻民间有冬施混凝土的土法,掺入适量食盐可防冻,是否属实?若可行,愿闻其详。谢”
纸条背面是李守仁的回复,字迹依然粗犷,但语气缓和许多:
“谢工程师:盐能防冻不假,但蚀钢筋,使不得。可试氯化钙,量须精准,多则害。另,浇筑后须覆草帘毡毯,生火盆保温,头三天最关键。李”
再往后翻,谢怀瑾的记录显示:“试行氯化钙及保温法,效果显著。已编制冬季施工规程,报山田工程师。”
这次日方很快批准了方案。在1932年那个严寒的冬天,东江桥的建设没有因低温而完全停止。
李晓航注意到,自此之后,谢怀瑾在日志中开始称她的曾祖父为“李匠人”,而非之前的“李工人”或直呼其名。而李守仁的批注中,也少了许多情绪化的咒骂,多了些技术性的建议。
这种微妙的变化让她莫名感动。
夜深了,暖气管道发出轻微的嗡鸣。李晓航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正准备合上日志休息,忽然发现日志中夹着一页非正式的记录。那是一张质地不同的纸张,对折后夹在1933年春的章节中。
展开来看,是谢怀瑾的字迹,但不像日志正文那样工整,更像是随手记下的私人笔记:
“三月十五日,晴。山田今日又斥责李匠人,谓其‘支那匠人的傲慢’。李提出的墩位调整建议实为真知灼见,江心流速较测量数据快甚,基桩恐受冲刷。然日方自信测量无误,拒不采纳。
晚访李于工棚,欲解释日方之决定。李正为工友敷药,一青年工人腿部溃烂,无医无药,唯以盐水清洗。李见我来,神色冷淡,曰:‘谢工程师高贵人,莫污了鞋。’吾无言以对。
归途见江月清冷,念及家中幼子,忽生去意。然国已不国,去将何往?”
在这段私人感想的下方,有李守仁后来添加的批注,墨色不同,显然是很后来才写上去的:
“那年洪水,三号墩基桩果然被刷空一尺多。小鬼子连夜抢修,屁都不敢放一个。谢工程师人不错,就是太软。那年月,谁容易呢。”
李晓航凝视着这段跨越时间的对话,仿佛看到两个背景迥异的人在历史的洪流中艰难寻找着共同点。她原本对这座老桥的印象是模糊的——一个需要被替代的过时建筑,一个阻碍城市发展的绊脚石。
但现在,通过这些泛黄的纸页,她开始感受到这座桥的重量。它不仅是由钢铁和混凝土构成的,更是由无数人的智慧、血汗甚至生命构筑的。她的曾祖父和谢飞扬的曾祖父,都以自己的方式在这座桥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窗外,风雪渐停。哈尔滨的冬夜静得出奇,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在房间里回响。
李晓航轻轻摩挲着日志粗糙的纸页,做了一个决定。明天,她要带着这本日志去找谢飞扬。不再是去争论,而是去寻找——寻找那些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中的答案,那些或许能解释今天他们之间分歧的源头。
她小心地将日志放回桌上,目光落在最后翻阅到的那一页。谢怀瑾在那段私人笔记的末尾写道:“造桥易,渡人难。国之不国,技将焉附?”
近一个世纪后的今天,这个问题依然在风雪中的哈尔滨上空回荡。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鸦青,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在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李晓航竟就这样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台灯还亮着,散发着疲倦的暖光。她是被冻醒的,寒意像细针一样刺着她的脸颊和手臂。
她猛地抬起头,脖颈一阵酸麻。那本厚重的日志还摊开在她面前,纸页上的字迹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有些模糊。梦里似乎全是铆钉撞击的轰鸣和松花江咆哮的水声。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起身想去煮杯咖啡。经过窗边时,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远处。晨曦中,东江桥巨大的钢铁轮廓若隐若现,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与昨夜日志中那个正在诞生的脆弱形象重叠又分离。它不再是地图上一个冰冷的坐标,或报告里一组需要被替代的数据。它有了重量,有了温度,甚至有了呼吸——那是跨越了近一个世纪,从纸页间渗透出来的、无数人的喘息。
咖啡的香气在冰冷的老宅里弥漫开来。李晓航端着滚烫的杯子,重新坐回书桌前。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再次翻开了日志。
时间之流随着纸页的翻动,从1932年流淌至1933年。工程在艰难中推进,日志里的记录也变得更加复杂。
谢怀瑾的笔迹依然严谨,但李晓航能从中读出越来越多的焦虑和无力。他详细记录着材料的短缺:从日本运来的钢材型号与设计不符,水泥受潮结块,铆钉质量参差不齐。他不断上报,但回应总是迟缓且敷衍。他的计算越来越保守,安全系数一提再提,似乎想用纸上的数字来弥补现实中的缺陷。
李守仁的批注则更加直白地反映了工地的混乱和残酷。 “又断了两根钢丝绳,狗日的用的是劣质货!” “催命似的赶工,铆工眼睛都熬红了,这么干要出大事!” “小鬼子监工今天又打人了,为抢半块窝头…王老五的牙没了。”
有时,他的批注不再是技术性的,而更像是一声声压抑不住的怒吼和叹息,写在日志的边角,像是历史的注脚,又像是无声的控诉。
然而,在这压抑的背景下,两种笔迹之间那种奇特的、基于专业精神的“对话”仍在继续,甚至变得更加频繁和深入。
日志中记录了一次关于桥墩水下混凝土浇筑的难题。松花江水流湍急,传统的围堰法效果不佳,且成本高昂。日方工程师山田一郎提出了一套复杂的双层围堰方案,但谢怀瑾在计算中发现该方案存在风险,且需要大量稀缺的优质木材。
李守仁在旁边的批注只有三个字:“不中用。”
隔了一天,日志上出现了一幅粗糙的草图,画的是一个奇怪的、像巨大漏斗一样的装置,旁边有李守仁歪歪扭扭的解释:“沉箱底开活门,用‘虹吸法’(他写的是‘红吸法’)直接灌洋灰浆,省料又省事。”
谢怀瑾在接下来的一页,用了整整三页纸来重新绘制这个装置,并进行了详细的流体力学计算和结构应力分析。他的结论是:“原理可行,但密封性和控制精度要求极高,现有工艺恐难达到。”
李守仁的回应带着工匠特有的固执和自信:“谢工程师尽整那驴粪蛋子表面光的事!啥精密不精密,好用就行!俺们土办法能弄严实了!”
这场争论持续了数日,通过纸笔在日志上激烈交锋。最终,谢怀瑾似乎被说服了,或者说是无奈下的妥协。他记录道:“与李匠人详细讨论后,拟简化其方案,采用双层帆布套筒结合黄油密封,试制小型模型进行验证。”
模型试验成功了。
正式施工那天,谢怀瑾详细记录了过程,甚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情绪:“今日试行新型水下浇筑法,李匠人亲自操作。过程惊险,然终获成功!较日方方案节省木材六成,工期缩短五日。山田工程师甚为惊讶,已同意推广。”
在这段记录下方,李守仁用一根铅笔,用力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旗帜图案。没有文字,但那份扬眉吐气的自豪感,几乎要破纸而出。
李晓航看着那个小图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能想象出曾祖父当时黑瘦的脸上必定绽开了得意的笑容,而那位一丝不苟的谢怀瑾工程师,大概也是强忍着激动,才将记录写得如此克制。
这种技术上的默契和相互认可,像是在昏沉黑暗的工程背景下,闪烁出的一点微弱却坚韧的人性之光。
然而,历史的沉重很快又压了下来。
日志翻到1933年夏秋之交,气氛陡然变得更为紧张。谢怀瑾的记录中开始频繁出现“军事运输”、“物资调度”、“工期提前”等字眼。日方的催促变得急如星火,甚至不顾施工安全条例,强行要求日夜赶工。
伤亡记录开始增多。 谢怀瑾冷静地记录着:“七月十二日,三号墩支架松动,工人张三坠江,失踪。” “八月五日,吊装钢梁时绳索断裂,砸伤工人若干。” 几乎每一条记录旁,都有李守仁用颤抖的笔写下的名字、籍贯,有时还有简单的描述:“张三,直隶人,家里还有个老娘。”“李四,腿断了,这辈子算完了。”
那种压抑的悲愤,透过纸背,灼烫着李晓航的手指。
冲突终于在日志中爆发了。
一次,因连日暴雨,江水暴涨,水流速度超过了安全阈值。李守仁坚持停止水下作业,但日方监工以“延误军运”为由,强令工人下水加固围堰。
谢怀瑾的记录异常简短:“九月三日,水势湍急,不宜作业。呈报,未准。”
李守仁的批注占据了整个页边,字迹狂乱,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畜生!一群畜生!二嘎子被卷走了!才十七岁!就为抢那半天工!鬼子不是人!谢怀瑾!你也是个怂包!你算的是什么狗屁工程师!你为啥不敢跟他们干!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是最直接的、血泪的控诉,指名道姓,充满了绝望的愤怒。
在这一页之后,日志有将近十页是空白的。
仿佛那场冲突和那个年轻生命的消逝,也让这本记录技术的日志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当记录再次出现时,是谢怀瑾的字迹,墨色很深,笔划僵硬,只写了一句与工程无关的话: “今日江边拾得草鞋一只,不知是谁人的。”
再无其他。
李守仁也没有在任何空白处写下只言片语。
那种死寂,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窒息。
李晓航的心揪紧了。她能够感受到那种几乎令人绝望的沉重。一边是残暴的殖民强权和无情的战争机器,一边是卑微的生命和专业的尊严。她的曾祖父和谢飞扬的曾祖父,被挤压在这两者之间,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和撕裂感。
她几乎要合上日志,不忍再看。
但就在这时,她翻到了下一页。
时间似乎跳到了几周后。日志的页码不再连续。
这一页上,没有工程图表,没有数据计算。只有谢怀瑾用中文写的一段话,字迹恢复了以往的工整,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守仁兄:前日之事,怀瑾羞愧无地,夜不能寐。非不愿争,实不能也。纵豁出性命,不过螳臂当车,徒增伤亡耳。吾所学之技,本欲利国惠民,而今竟成助纣为虐之具,每思至此,痛彻心扉。然桥仍需建,数十弟兄之性命系于你我之手。无力挽狂澜于既倒,唯求尽己所能,护佑眼前人,减少无谓牺牲。此非辩解,实乃肺腑之言。望兄保重。谢怀瑾”
这像是一封未能送出的信,直接写在了日志上。
在这段话下方,空了很久很久。
然后,是李守仁的笔迹。只有两个字,写得缓慢而沉重: “懂我。”
没有原谅,没有和解,但那种滔天的愤怒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奈的共情。那是两个在时代洪流中无力挣扎的小人物,在经历了剧烈的冲突和痛苦的沉默后,达成的一种悲哀的共识。
李晓航的眼眶有些发热。她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仿佛能感受到曾祖父写下它们时,那声沉重的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