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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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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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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江桥》连载

第一十五章 铆合(上)

哈尔滨的冬夜,来得总是那么猝不及防。还不到下午五点,窗外的天色已经如同泼墨,沉沉地压了下来。设计院的开放式办公区内,灯火通明,与窗外漆黑的夜幕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李晓航独自坐在工位前,屏幕上闪烁着新桥BIM模型的复杂线框,那些流畅的曲线和精准的数据,代表着她所熟悉的、秩序井然的未来。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有些游离,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从国外带回来的金属质感签字笔,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昨夜在桥上,谢飞扬那句低沉而坚定的话:

“我在听它说话。”

听一座桥说话?这在她过去所受的教育和认知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桥是结构,是力学,是数学模型的现实化身。它会变形,会疲劳,会遵循物理定律,但它怎么会“说话”?可当她的手真正触碰到那些冰冷、粗糙,甚至带着些许锈迹的铆钉和钢板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确实穿透了加厚的手套,隐约传达到了心底。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存在感。一座沉默了八十多年的庞然大物,固执地散发着自己的气息。

她烦躁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种“不专业”的情绪驱散。目光落在桌角那个略显陈旧的日志本上。自从昨晚回来,她就像着了魔一样,忍不住想再次翻开它。那里面记录的,是另一个时代关于这座桥的、截然不同的“语言”。

她最终还是伸手拿过了日志本。这一次,她读得更慢,更仔细。跳过那些一开始充满火药味的争吵记录,她找到了在描述严寒施工困境时,曾祖父李守仁那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腊月初八,江风如刀。日本人弄来的洋灰(水泥)快要冻上了,谢工来找我。他脸上挂不住,但我晓得,他没辙了。我告诉他,得搭棚子,烧炭盆,但不能太热,得用舌头去舔铁锨,沾不住舌头了,就赶紧浇……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靠的是手感,是眼力。他听了,没做声,看了我好久。最后,他点了点头。”

在这段话的旁边,是谢怀瑾用优雅的钢笔字写下的一行小字,像是后来的批注:

“李匠人所言‘舔铁辨温’之法,粗鄙却极效。究其原理,乃唾液冰点低于零度,沾铁瞬结与否,实为判断金属表面温度是否低于冰点之直观标准。理论与实践,于此微妙处竟可相通。此人之经验,不可轻忽。”

“舔铁辨温……”李晓航喃喃自语,指尖拂过那四个字。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寒风凛冽的江畔,一身旧棉袄、满脸风霜的李守仁,与穿着体面但眉头紧锁的谢怀瑾,围绕着如何让混凝土不被冻住这个难题,从对立到沉默,再到一种基于现实困境的、不得已的妥协与合作。那种在极端环境下,剥离了身份与立场,仅仅为了“让桥立起来”而萌生的、极其脆弱的专业认同感,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震撼。

这与她和谢飞扬现在的处境,何其相似!

正当她沉浸在历史的思绪中时,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谢飞扬发来的消息,简洁得一如他本人:

“数据初步分析完成,发现几处异常点位。如果方便,明天上午九点,监测站,一起看一下。”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但这条信息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转变——从之前的拒人千里,到现在的主动沟通和邀请合作。是因为昨晚那场风雪中的对话,还是他也感受到了某种冥冥中需要延续的东西?

李晓航深吸一口气,回复了两个字:“好的。”

放下手机,她再次看向屏幕上的新桥模型。那些优美的线条此刻似乎少了些虚幻的光泽,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她知道,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座待建的新桥,还有一座活着的历史,以及缠绕在两家人命运中,超过八十年的恩怨与纠葛。

****

第二天上午,监测站内。

这里的空气弥漫着一种与设计院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金属、机油、灰尘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是“现场”的味道。墙上挂着巨大的、已经泛黄的老桥结构图纸,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据。几个大屏幕上,跳动着实时传回的传感器数据流,波形图如同这座桥的心电图,平稳中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谢飞扬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装,正在一台电脑前忙碌着。见到李晓航进来,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指向屏幕。

“你看这里,D-17区段,第三根主要纵梁的节点位置。”他的声音平静,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专注,“长期应变监测数据显示,在过去三年里,该节点的疲劳损伤累积速率,超过了我们最初的模型预测值,大约快了百分之七点三。”

屏幕上,一条代表应力变化的曲线,在某个区域呈现出略微异常的上扬趋势。

李晓航凑近细看,眉头微蹙:“百分之七点三……在安全冗余范围内,但确实是个需要关注的信号。原因分析呢?”

“初步判断,可能与近年来重型货运车辆比例增加,以及冬季除冰盐加速局部腐蚀有关。但……”谢飞扬顿了顿,调出了另一组数据,是三维激光扫描生成的桥梁点云模型,其中一个区域被高亮显示,“结合最新的几何形态扫描,我们发现这个节点所在的区域,存在极其微小的非典型变形。这种变形模式,与我们常见的荷载疲劳或腐蚀减薄导致的变形,有所不同。”

“非典型变形?”李晓航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这个节点,或者它周围的连接部位,可能存在某种历史遗留的‘暗伤’。”谢飞扬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李晓航,“不是在运营中产生的,而是在……更早的时候,或许是在建造时期,或者在其后的某次重大历史事件中,留下的初始缺陷。这个缺陷就像一颗种子,在几十年的荷载循环下,慢慢生长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历史遗留的暗伤……”李晓航重复着,心脏猛地一跳。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墙上那泛黄的老桥图纸,仿佛要穿透纸张,看到当年发生在那个节点上的故事。“有更直接的证据吗?比如当年的施工记录,或者维修档案?”

“当年的完整档案很多都遗失了,尤其是伪满时期和建国初期的,保存很不完整。”谢飞扬摇了摇头,但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李晓航随手放在桌上的那本日志上,“或许……有些记录,并不在官方的档案室里。”

两人对视一眼,空气中仿佛有电流穿过。技术数据的冰冷逻辑,与历史探秘的朦胧吸引,在此刻交织在一起。

“我需要这个节点及其周边区域的所有历史数据,以及你们最详细的监测报告。”李晓航的职业本能被完全激发了,她语速加快,“在新桥的深基坑开挖动力分析中,我们必须将这个因素考虑进去,评估施工震动是否可能激化这个‘暗伤’。”

“我已经在整理。”谢飞扬操作电脑,调出一个文件夹,“但是晓航,要真正理解这个‘暗伤’,光靠数据是不够的。我们需要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是材料缺陷?是施工失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李晓航心中的锁孔。她想起了日志里,李守仁和谢怀瑾从争吵到因为“暖棚法”而初步合作的记载。那座桥从诞生之初,就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和复杂的博弈。一个节点的异常,背后可能隐藏着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我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李晓航轻轻拍了拍那本日志,“但我需要时间。”

就在这时,监测站的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探头进来:“飞哥,上面通知开会,讨论新桥施工的振动监测方案预案,设计院和施工方的负责人都在。”

“好,我马上过去。”谢飞扬应了一声,然后看向李晓航,“一起?这个会正好需要你的输入。”

这是一个明确的合作信号。不再是各自为政,而是开始尝试将守护老桥的经验与建设新桥的技术融合起来。

“当然。”李晓航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和那本厚重的日志,神情坚定。

****

会议室内,气氛远不如监测站里那么单纯。设计院的工程师们倾向于相信现代技术的可靠性,认为通过精密的隔振沟和施工控制,足以将影响降到最低。而施工方的代表则更关心工期和成本。当谢飞扬拿出那个“历史遗留暗伤”的数据时,引发了一阵小小的争论。

“百分之七点三的速率偏差,在安全规范内是完全可接受的。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可能存在、且无法定性的‘历史猜想’,就大幅修改已经成熟的施工方案,这会产生巨大的额外成本。”一位资深的设计院高工皱着眉头说道。

“王工,我理解您的顾虑。”李晓航开口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但桥梁工程,尤其是对这种超期服役的重要历史结构,保守一点不是坏事。这个异常点位就像一个身体里的旧伤,平时可能无恙,但一次意外的撞击,就可能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我们的新桥建设,不能成为那一次‘意外的撞击’。”

她顿了顿,举起手中的日志,虽然她知道里面的内容无法作为工程依据,但此刻它像一个象征物。“这座桥的历史,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它经历过战争,承受过我们难以想象的荷载和破坏。忽视它的历史,就是忽视它真实的生命状态。我建议,在下一步的详细勘察中,增加对D-17区段的专项检测,包括微损探伤,同时,我们会尽力从历史资料中寻找佐证,厘清这个风险点的根源。”

她的话,既有基于数据的理性分析,又包含了对历史结构的尊重,一时间让会议室安静了下来。谢飞扬在一旁补充了具体的监测加强方案,务实且具有可操作性。

最终,会议达成妥协:原则上通过谢飞扬的加强监测方案,设计院方面则由李晓航负责,牵头重新评估施工振动对该特定点位的影响,限期提交报告。

散会后,李晓航和谢飞扬落在最后。

“刚才,谢谢。”谢飞扬忽然低声说。

李晓航有些意外,看向他。

“谢谢你愿意站在‘守护’的立场上说话。”他解释道,目光里少了几分平时的冷硬,“很多时候,在成本和进度面前,‘守护’的声音是很微弱的。”

“我不是在单纯地‘守护’旧物,我是在为‘安全’和‘完整’负责。”李晓航纠正道,但她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无论是新桥还是老桥,都一样。”

两人走出会议室,窗外,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给冰冷的城市带来一丝稀薄的暖意。那座苍老的东江桥,在光影中轮廓分明,沉默依旧,却仿佛与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新的、更紧密的联系。

李晓航知道,她接下来的任务,不仅仅是分析数据和建立模型。她必须更深入地潜入那本日志,潜入那段风云激荡的历史,去聆听那些被钢铁和时光掩埋的声音,去寻找那个可能决定桥梁未来命运的、“暗伤”的起源。

她的探索,才刚刚真正开始。

****

监测站会议室的争论,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晓航的心头漾开层层涟漪。她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感,回到了自己的临时工位——谢飞扬在监测站里为她清出来的一张靠窗的桌子。窗外,就能看到东江桥一段巨大的钢铁桥身,在午后渐斜的日光下,投下长长的、交错的阴影,仿佛一张巨大的、沉默的网。

她没有立刻打开电脑进行复杂的有限元分析,而是再次郑重地摊开了那本厚重的日志。这一次,她的目标极其明确——寻找任何可能与 “D-17区段,第三根主要纵梁节点” 相关的蛛丝马迹。这不再是为了满足历史好奇,而是一场关乎现实安全与工程精准的“考古”发掘。

日志的纸张在指尖沙沙作响。她跳过了前期那些充满火药味的争执,重点阅读大桥进入上部结构施工,尤其是钢梁架设和铆接阶段的记录。李守仁的文字依旧质朴,甚至有些琐碎,记录着每天的进度、遇到的困难、人员的调配,偶尔夹杂着对天气和食物的抱怨。但在这些看似平淡的记录中,李晓航以工程师和侦探的双重眼光,敏锐地捕捉着异常。

“……今日吊装第三孔右幅纵梁,重逾三十吨,用的是日本造的蒸汽吊机,力气是大,但操控粗笨。梁体就位时,与下方横梁的铆接孔位,似乎有毫厘偏差。日本监工催得急,说误差在允许范围内,强令穿铆。王铁锤带着人硬是校正了半个时辰,才勉强对上。这般蛮干,只怕留下病根。”

这段记录没有明确指出具体位置,但“第三孔右幅纵梁”这个描述,让李晓航精神一振。她立刻打开电脑里的老桥电子图纸档案,仔细比对。东江桥的桥孔编号历经变迁,与现代编号有所不同,但她凭借对结构的理解,初步推断李守仁记录的“第三孔”,极有可能就位于现代编号的D区段附近!

她继续往下翻阅,心脏开始加速跳动,目光如同探针,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关联。

紧接着,是谢怀瑾的笔迹,像一段冷静的旁白,补充在李守仁的记录旁边:

“吊装工艺与精度控制,实为本工程之短板。今日D17节点(按:此为谢怀瑾当时的原始编号,与现代编号惊人地吻合!)就位偏差达5毫米,虽经校正,但强行铆合必在构件内部产生初始装配应力。已记录在案,并提醒山田工程师关注。然,工期压倒一切,徒呼奈何。”

“D17节点”!

就是它!

李晓航几乎要惊呼出声。历史的尘埃在这一刻被吹拂开来,八十多年前一个看似普通的施工日里,因为设备粗笨、监工急躁而埋下的微小隐患,被两位处于不同立场却同样敏锐的观察者,以各自的方式记录了下来。李守仁凭的是老匠人对“病根”的直觉忧惧,谢怀瑾靠的是工程师对“初始应力”的理性认知。

这个发现,让屏幕上报废的数据曲线和三维扫描模型里的“非典型变形”,瞬间有了灵魂。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异常,而是一个跨越了时间长河、终于显现出轮廓的“历史病根”。那百分之七点三的疲劳损伤加速,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初始缺陷的存在,使得该节点在每一次荷载作用下,都比其他节点承受了更大的内部应力。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仅仅有日志记录还不够,这属于“孤证”,在严谨的工程论证中分量不足。她需要更多的证据链。

她想到了谢飞扬提到的“微损探伤”。如果能在那个节点的铆钉或连接板上,通过现代检测手段,发现与强行装配、应力集中相关的微观组织变化或微小裂纹,就能与历史记录相互印证。

就在这时,谢飞扬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少见的、混合着疲惫和兴奋的神情。

“有发现?”他看到李晓航面前摊开的日志和亮着的屏幕,立刻明白了。

“嗯。”李晓航指着日志上的那两段记录,语气激动,“你看!D17节点,初始装配偏差,强行铆合!你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这就是那个‘历史暗伤’的起源!”

谢飞扬俯身仔细阅读,他的目光在李守仁和谢怀瑾的文字间流转,眼神深邃。半晌,他直起身,点了点头:“这就对得上号了。这种初始应力,在几十年的低频疲劳荷载下,确实会演变成我们现在观测到的损伤模式。”他操作着平板电脑,调出一组新的图像,“这是刚刚用内窥镜初步探查那个节点铆接孔的画面。你看这里,”他放大图片,“这个铆钉的周围,母材上有一道极其细微的、非典型的磨痕,很可能是当年校正时工具留下的,或者是铆合时因为孔位偏差导致的异常摩擦。这可以作为一条间接的物证。”

历史文献与现代检测,在此刻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我们需要一份正式的报告。”李晓航抬起头,眼神灼灼,“将历史记录、长期监测数据、三维扫描异常以及这个内窥镜初步发现整合起来,向项目组正式提出对D-17节点进行专项精细检测和安全性重评估的建议。这不再是‘猜想’,而是有高度可能性的‘风险点’。”

“我已经在起草。”谢飞扬将平板电脑上的数据同步到李晓航的电脑上,“但是,晓航,报告由我们两人联合署名。你提供的历史线索,是关键性的突破。”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肯定她的贡献,一种并肩作战的伙伴感,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好。”李晓航没有推辞,她打开文档,开始梳理思路,“在报告里,我们不仅要指出风险,还要提出建设性的解决方案。比如,在新桥施工期间,对这个节点进行实时应力监测,设置预警阈值;评估是否需要在施工前对其进行预防性的加固补强……”

两人围绕着报告的内容,深入地讨论起来。监测站的灯光亮起,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哈尔滨的夜景在窗外铺陈开来,江对岸的霓虹闪烁,映照着近处这座沉默的钢铁巨兽。

工作暂告一段落,两人都有些疲惫,却也充满了攻克难关的满足感。谢飞扬泡了两杯速溶咖啡,递给李晓航一杯。两人靠在窗边,望着夜色中的东江桥。

“我以前,只是把它当成一个需要守护的对象。”谢飞扬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照顾一个不会说话的老人。我知道它的每一个‘病历’,记得它每一次‘手术’的记录。但直到今天,看到曾祖父他们写下的文字,我才感觉……我好像触摸到了它的‘童年’,理解了它性格里一些固执和伤痕的来源。”

他的比喻很奇特,但李晓航听懂了。她看着窗外桥体在夜色中模糊而坚韧的轮廓,轻声说:“我明白。以前对我来说,桥只是力的艺术,是数学的诗歌。但现在,它变成了一个……有故事的生命。李守仁的担忧,谢怀瑾的无奈,还有那个不知名的王铁锤带着人校正了半个时辰的坚持……这些,都成了这座桥基因里的一部分。”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谢飞扬,眼中闪着光:“而我们正在做的,不仅仅是保护一个工业遗产,更像是在续写这个故事。用我们的技术和方法,去治愈它童年的暗伤,确保它能更久远地、健康地站立下去,看着新的伙伴在旁边诞生。”

谢飞扬看着她被灯光柔和勾勒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份融合了理性智慧与感性共情的亮光,心中微微一动。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从海外归来、满脑子新技术的“天之骄女”,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她的内心深处,有着对历史与传承最珍贵的尊重和理解。

“续写故事……”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这个说法,不错。”

咖啡的温热驱散了疲惫。李晓航想起日志里关于“暖棚法”合作成功的后续,说道:“我看日志里提到,那次寒冬施工的合作之后,李守仁和谢怀瑾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虽然还是各有立场,但至少,在‘让桥立住’这件事上,他们找到了某种共识。”

“就像我们现在?”谢飞扬忽然反问,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李晓航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那笑容坦然而明亮:“也许吧。至少,在搞清楚D-17节点的真相并守住这座桥的安全这件事上,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夜色渐深,两人的交流却从纯粹的工作,不经意间滑向了对家族往事的探寻。

“你曾祖父谢怀瑾,后来……怎么样了?”李晓航小心翼翼地问,她记得日志在第一卷末尾的戛然而止,那是一个巨大的悬念。

谢飞扬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家族里的记载很模糊。只知道,在1945年,苏联红军进攻东北的时候,他和李守仁曾祖父,都消失在了这座桥附近。再也没有回来。官方说法是死于战火,但具体细节……成谜。”

一股沉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李晓航想起了李守仁记录炸桥命令时,那力透纸背的决绝与忧虑。两位曾祖父的结局,像一片阴云,笼罩在两家族人的记忆里,也笼罩在这座桥上。

“我爷爷李振江,一生都在研究这座桥,守护这座桥。他很少提起他父亲牺牲的具体情况,但那本日志,他保存得比什么都珍贵。”李晓航轻声说,“我想,他可能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

谢飞扬望向窗外桥体在黑暗中的巨大阴影,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当年的腥风血雨。“我父亲也是。他选择留在这里,做了一辈子的桥梁工程师,或许,也是一种无声的追寻和继承。”

共同的历史,共同的谜团,以及共同肩负的守护责任,像无形的丝线,将此刻站在窗边的两个人,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们会找到答案的。”李晓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既是为了这座桥,也是为了他们。”

谢飞扬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窗外,一辆火车正拉着悠长的汽笛,从东江桥上缓缓驶过,钢铁的轮毂撞击着铁轨,发出沉重而有节奏的轰鸣,仿佛这座桥沉重而依然有力的心跳。这心跳声穿过八十多年的时光,清晰地传到了他们的耳中,也传到了他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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