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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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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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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江桥》连载

第二章 桥的此岸(中)

李晓航挂断电话,指尖仍停留在手机冰凉的外壳上。窗外,哈尔滨的夜幕早早降临,办公楼里的灯光次第亮起,在结霜的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她重新翻开爷爷的工程日志,指尖轻抚过那句关于三号墩的记载。“日伪时期记录不全,无法考证”,短短十二个字,却像一道未解的工程难题,在她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谢飞扬发来的短信:“明早九点,带好安全装备。桥上有冰,很滑。”

简洁直接的提醒,典型的谢飞扬风格。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打字时微蹙的眉头。

回复完短信,她继续翻阅日志。1950年代的记录大多与桥梁修复有关,字里行间透露着建国初期那种百废待兴的蓬勃朝气。爷爷的字迹工整有力,偶尔在页边空白处画些小巧的结构草图,显示出工程师范式的严谨与美感。

翻到1957年8月的记录,她的目光停住了。

“松花江水位持续上涨,已超警戒线2.3米。与谢楠同志昼夜值守,不敢有丝毫懈怠。江水汹涌,桥体振动明显增大,彻夜未眠。”

下一页的记录更加急促:“水位再涨!铁路桥面已近水面。组织抢险队加固桥墩,沙袋石料皆不足,情势危急。”

接下来几页被水渍晕染,字迹模糊不清。李晓航小心地翻动着脆弱的纸页,终于在半月后的记录中看到了结果:

“痛心疾首!昨日洪峰过境,铁路桥第12-15孔被冲毁,三号墩受损严重。幸无人员伤亡,然交通中断,损失巨大。与谢楠同志相对无言,唯有泪流。”

她从未听爷爷提起过这场灾难。在她印象中,东江桥始终是横跨松花江的钢铁巨龙,坚固不可摧。原来它也曾如此脆弱,也曾经历过生死考验。

继续往下翻,是灾后重建的详细记录。令她惊讶的是,爷爷和谢楠不仅参与了修复工作,还提出了一系列创新性的加固方案。

“与谢楠同志争论至深夜。他主张全盘苏式加固法,我则认为应结合国情,采用中日混合工艺。各执一词,不欢而散。”

隔日的记录却笔锋一转:“谢工今晨来找我,带来重新计算的数据。承认我的方案在某些节点更为合理。君子和而不同,此之谓也。”

李晓航仿佛看到两位年轻工程师在昏黄的灯光下激烈争论,又因为对技术的共同尊重而达成妥协。这种纯粹的专业精神令她神往。

日志中夹着一份已经发黄的技术方案复印件,标题是《东江桥三号墩基础加固设计方案(1958年)》,署名正是李振江和谢楠。

她仔细阅读方案内容,发现爷爷他们当年已经注意到三号墩的基础问题,并设计了一套巧妙的加固系统。但由于当时技术条件有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若得他日技术先进,当从根本上解决此患。”方案结尾处,爷爷用红笔添了这么一句。

他日已至,技术已进,李晓航想。但她真的能解决这个跨越八十多年的工程难题吗?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是母亲打来的。

“晓航啊,吃饭了吗?冷不冷?记得多穿点,羽绒服不够厚吧?

一连串的关切问话让她心中一暖。

“妈,我吃了,我还好,羽绒服够用。您别操心。”

“怎么能不操心呢?整天往外跑。对了,你整理爷爷遗物时,有没有看到一个红木盒子?里面应该有些老照片和你爷爷的奖章。”

李晓航环视房间,注意到墙角还有一个未开封的纸箱。

“我还没完全整理完,明天我找找。”

“好,找到了告诉妈。那些都是你爷爷的宝贝,特别是那枚‘桥梁卫士’奖章,是当年洪水抢险后颁发的,你爷爷可珍惜了。”

桥梁卫士?她想起日志中提到的抗洪抢险。原来爷爷因此获得了荣誉。

“妈,爷爷当年修桥时,是不是和谢家爷爷合作很多?”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今天偶然看到一张老照片,爷爷和谢楠爷爷站在桥上的合影。”

母亲叹了口气:“李家和谢家,三代人的交情了。你爷爷和谢楠爷爷是挚友也是竞争对手,当年一起修桥养桥,比亲兄弟还亲。后来你爸爸和谢飞扬的爸爸也一起读的桥梁专业,可惜......”

“可惜什么?”

“没什么,都是往事了。”母亲突然转换话题,“你见到飞扬那孩子了吗?听说他一直在守着老桥。”

“今天见到了。”李晓航轻声说,“在项目会议上。”

母亲似乎听出了什么:“你们俩......没吵架吧?”

“妈!”李晓航哭笑不得,“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怎么可能一见面就吵架?”

“那可难说。你俩从小就要强,在一起就较劲。记得初中那次数学竞赛吗?你拿了第一,他拿了第二,结果他整整一个星期没理你。”

陈年旧事被提起,李晓航不禁莞尔。那时她和谢飞扬都是学校里的尖子生,明里暗里较劲,却又莫名其妙地互相吸引。

高中毕业后,她去了清华,他去了同济,两人靠着书信和邮件保持联系。大学时代的谢飞扬变得沉稳许多,不再像少年时那样锐气逼人,但眼神中的执着却从未改变。

直到五年前,她决定出国深造,而谢飞扬选择留在国内,进入铁路系统工作。两人为此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之后联系渐少,最终断了往来。

“晓航?还在听吗?”

“在的,妈。我们...... 今天就事论事,没吵架。”

“那就好。飞扬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固执,跟他爷爷一个样。你多让着他点。”

这句话让李晓航又好气又好笑:“为什么是我让他?您到底是谁的妈啊?”

“我是就看理不看人。好了,不说了,你记得找找那个红木盒子。”

挂断电话,李晓航莫名有些怅然。她打开电脑,调出新桥的设计方案,目光不自觉地寻找可能对老桥产生影响的部分。

谢飞扬说得对,她的设计基于大量理论计算和模型模拟,但对老桥的实际状况了解有限。特别是三号墩的历史遗留问题,可能需要重新评估。

她打开邮箱,开始给团队写邮件,要求重新核对三号墩区域的地质数据,并模拟不同施工方案对老桥基础的影响。

工作到深夜,她终于感到困倦。临睡前,她再次翻开爷爷的日志,随机翻到一页。

“今日与谢工登桥检查。秋风乍起,江水浩荡。忽见一列火车从桥上驶过,汽笛长鸣,声震四野。谢工曰:‘此桥虽旧,仍堪大用。’我深以为然。桥之为物,不在新旧,而在其能否承重担,通往来。吾辈养桥人,亦当如此。”

桥不在新旧,而在其能否承重担,通往来。

这句话在她脑中回荡。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过于执着于技术和效率,忽略了桥梁最本质的价值——连接与承载。

有些桥,连接两岸;有些桥,连接时空;而有些桥,连接人心。

东江桥,或许三者皆是。

****

第二天早晨,哈尔滨的天空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李晓航提前到达东江桥南头,发现谢飞扬已经等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工程羽绒服,安全帽夹在腋下,正仰头观察着桥体的钢结构。晨光从他身后斜照过来,勾勒出专注的侧影。

“你很准时。”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递给她一顶安全帽,“戴上这个,桥上有时候会掉冰渣。”

李晓航接过安全帽,注意到上面印着“东江桥监测站”的字样,颜色已经有些褪色,显然用了很久。

“你来得更早。”她说。

“习惯了。每天上班前先绕桥走一圈。”他指了指身后的大家伙,“走吧,带你看看真正的东江桥。”

他们从南侧引桥开始上行。冬天的江风比市区更加凛冽,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桥面上的积雪被压实成冰,走起来确实很滑。

谢飞扬自然地伸出手:“扶着点我。这段路不好走。”

李晓航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住了他的手臂。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依然能感受到他坚实的手臂肌肉。

“你经常走这条路?”她问,试图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

“每天。”他简短地回答,注意力似乎完全集中在桥体上,“看那里,”他突然指向一处钢梁连接节点,“看到那些新补的铆钉了吗?”

李晓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有几排铆钉颜色明显较新,与周围的老化金属形成对比。

谢飞扬说:“那是去年加固的。原来的铆钉因为疲劳出现了裂纹。东江桥一共有二十七万八千个铆钉,每一个我们都编号登记,定期检查。”

这个数字让李晓航震惊。二十七万八千个铆钉,每一个都要检查登记,这是何等庞大的工作量。

“全部手工检查?”

“大部分是。有些位置可以用无人机辅助,但关键节点还是需要人手摸过才放心。”他停下脚步,用手套擦去一处钢梁上的浮雪,“摸摸看。”

李晓航脱下手套,将手贴在冰冷的钢梁上。金属的寒意瞬间刺入掌心,但她却感受到一种奇特的震动,那是列车驶过远处桥面传来的微小振动,通过钢结构传导至此。

“感受到吗?”谢飞扬看着她,“桥的心跳。”

她确实感受到了。那种微弱而持续的震动,真的如同巨大生物的心跳一般,通过冰冷的钢铁传递到她的指尖。

“每天清晨,第一列火车通过时,振动最明显。”谢飞扬的声音变得柔和,“那时候我通常就在桥上,能感觉到整座桥苏醒过来的过程。”

他们继续向前走,来到主桥段。从这里望去,松花江在冬季呈现一片苍茫的灰白色,江面上漂浮着碎冰,两岸的城市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很美,不是吗?”谢飞扬倚在栏杆上,“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厌倦。”

李晓航不得不承认,从这个角度看到的哈尔滨,确实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老桥如同岁月的见证者,沉默地凝视着城市的变迁。

“跟我说说三号墩吧。”她说。

谢飞扬点点头,表情变得严肃:“三号墩的问题很复杂。从监测数据看,它的沉降和位移模式与其他桥墩都不相同,似乎受到某种特殊地质条件的影响。”

“我看了爷爷的日志,他们当年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我知道。”谢飞扬看向江面,“我爷爷也留下了很多记录。他们认为问题可能追溯到建桥之初,1930年代。”

“你有什么证据吗?”

“有一些。”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调出几张图纸,“这是我从档案馆找到的原始设计图复印件,不是很清晰,但能看出一些端倪。”

李晓航接过平板,仔细观看那些已经模糊的图纸。确实,在三号墩区域,有一些标注和修改痕迹显得不太寻常。

“这里,”她放大图纸的一角,“这个标注方式与其他地方不同。”

谢飞扬惊讶地看她一眼:“你看出来了?我花了三个月才注意到这个细节。”

“我在日本研究过满铁时期的工程图纸,他们的标注体系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李晓航解释道,“这个符号通常表示‘地质条件不确定,需现场决定’。”

“现场决定......”谢飞扬沉吟道,“所以可能当年的施工队遇到了一些预期之外的地质问题,采取了临时措施。”

“而且很可能没有完整记录在案。”李晓航补充道,“爷爷的日志里也提到,日伪时期的记录不全。”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一座大桥最可怕的问题不是已知的问题,而是那些被时间掩埋的未知隐患。

“带我去看看三号墩吧。”李晓航说。

谢飞扬领着她继续往北走。越靠近江心,风越大。桥面下方传来江水流淌的呜咽声,夹杂着冰塊碰撞的清脆声响。

三号墩位于主桥段接近北岸的位置。从桥面往下看,只能看到巨大的墩身破开冰面,深入江中。墩体表面布满斑驳的痕迹,记录着无数次冰凌撞击和洪水侵蚀的历史。

“我们下去看看。”谢飞扬指向一侧的检修梯。

那是一个几乎垂直向下的钢梯,表面结着一层薄冰。李晓航不禁犹豫了一下。

“害怕?”谢飞扬问,语气中没有嘲讽,只有关切。

“有点。”她老实承认。

“我先下,你在后面跟着。每一步都要踩稳,手抓牢栏杆。”他示范着,“这个梯子我爬过上百次,很结实,只要小心就没事。”

李晓航点点头,跟着他开始向下爬。冰冷的金属梯级透过手套刺痛她的手心,江风从下方吹来,扬起她散落的发丝。

下到一半时,她无意间向下看了一眼。灰白色的江面在脚下翻滚,碎冰相互碰撞,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一阵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抓紧栏杆,停下脚步。

“别往下看,”谢飞扬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抬头,看前面。”

她依言抬头,看到他已经到达下方的检修平台,正向上伸出手。

“就差十几级了,慢慢来。”

李晓航深吸一口气,继续向下。当她的双脚终于踏上坚实的检修平台时,才发觉自己的腿有些发软。

“第一次都这样。”谢飞扬递给她一瓶水,“喝点水,休息一下。”

平台位于水面之上约五米处,四周有栏杆保护。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三号墩水线以上的全部结构。

李晓航很快从短暂的恐惧中恢复过来,专业本能让她立即开始观察墩身状况。她拿出手机,拍摄不同角度的照片。

“看这里,”她指着一处水平裂缝,“这个裂缝的走向很奇怪,不像一般的温度裂缝。”

谢飞扬凑近观察:“没错。我们监测这个裂缝已经三年了,它每年扩展0.1-0.2毫米,速度不快但很稳定。”

“扩展方向是斜向下的,”李晓航沉思道,“说明墩体可能在进行微小的旋转运动。”

“和我们的监测数据吻合。”谢飞扬点头,“三号墩确实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旋转,大约每年0.001度。”

这个数字听起来很小,但对于一座大桥来说,却是值得警惕的信号。

李晓航继续检查墩身表面,忽然注意到一处不寻常的痕迹:“这是什么?”

在一处较为隐蔽的墩身侧面,有一些模糊的刻痕,似乎是人为留下的标记。

谢飞扬用手套擦去那里的积雪和污垢:“像是某种符号。我以前没注意到这个。”

刻痕已经很浅,但仍能辨认出是一个箭头状的符号,指向斜下方。旁边还有一个日期:“1934.11.23”。

“1934年11月......”李晓航计算着,“那是东江桥建设的关键时期。”

“这个箭头指向哪里?”谢飞扬顺着符号指向的方向看去,那是墩身与水面的交界处,“水下部分?”

两人沉默了片刻,都在思考这个发现的意义。

“需要水下勘察。”李晓航最终说。

“冬天江水太冷,流急冰多,潜水作业很危险。”谢飞扬皱眉,“通常要等到开春后才能进行。”

“但新桥项目等不了那么久。”李晓航轻声说,“如果三号墩真的有重大隐患,我们需要尽早知道。”

谢飞扬看着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查明三号墩确实有严重的基础问题,新桥项目可能要延迟,甚至重新设计。”

“我知道。”她迎上他的目光,“但我更知道,如果因为我们急于求成而导致事故发生,那将是不可原谅的。”

江风呼啸着从他们之间穿过,却吹不散那瞬间建立的理解与信任。

“我需要你的帮助,谢飞扬。”李晓航认真地说,“不是作为新桥设计师和老桥守护者,而是作为两个想要找出真相的工程师。”

谢飞扬久久地凝视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的情感。最后,他缓缓点头:“我认识一个潜水队,专门做冬季桥梁检测。他们很专业,但费用不低。”

“费用不是问题。”李晓航立即说,“只要能尽快安排。”

“好。”谢飞扬拿出手机,“我这就联系他们。最快可能也要下周才能安排。”

“谢谢你。”李晓航真诚地说。

谢飞扬摇摇头:“不必谢我。保护这座桥是我的职责,无论以什么形式。”

他走到平台边缘,望向远方:“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经常跟爷爷来桥上。他总是说,桥是有生命的,它会呼吸,会生病,也会老去。我们的工作不是阻止它老去,而是陪伴它,照顾它,让它尽可能长久地服务下去。”

李晓航走到他身边,一同望向苍茫的江面。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东江桥的全貌——那座经历了近一个世纪风霜雨雪的钢铁巨构,在冬日晨光中显得既苍老又庄严。

“我爷爷很少跟我说桥的事。”她轻声说,“他总说修桥养桥是苦差事,不希望我走他的老路。”

“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是啊。”她微微一笑,“血液里流着的东西,躲不掉的。”

谢飞扬转头看她,眼神温和:“很高兴你回来了,晓航。”

这句话简单却真挚,让李晓航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王总打来的。

“晓航,你在哪儿?上午的会议要开始了,大家都在等你。”

她这才想起今天上午还有一个重要的设计评审会。

“抱歉王总,我有点事耽误了,马上回来。”

挂断电话,她无奈地看向谢飞扬:“我得回指挥部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这条路不好打车。”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各自沉浸在刚才的发现所带来的思考中。

到达指挥部大楼前,李晓航下车前犹豫了一下:“潜水队的事情......”

“我会尽快安排。”谢飞扬保证道,“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谢谢。”她下车,关上车门,又想起什么似的敲敲车窗。

谢飞扬降下车窗:“怎么了?”

“晚上有空吗?”她问,“我想给你看些东西,关于三号墩的。”

他略显惊讶,随后点头:“好。地点你定。”

“就江边那家饺子馆吧,六点半。”

“不见不散。”

看着谢飞扬的车远去,李晓航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大楼。她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东江桥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要多。而揭开这些秘密的过程,可能会改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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