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冬,哈尔滨。
松花江像一条冻僵的巨蟒,僵卧在苍茫的天地之间。江面早已被厚厚的冰层封锁,失去了夏日的汹涌,只留下死寂的灰白。寒风,被称为“大烟儿炮”的北风,卷着雪沫子,发出尖锐的呼啸,无情地抽打着江岸上的一切。空气冷得发脆,仿佛吸进肺里都会凝结成冰碴儿。
江岸一侧,是一片刚刚被野蛮清理出的开阔地。积雪被推到四周,形成肮脏的雪堆,裸露出的黑土早已冻得比石头还硬。这里,便是即将兴建的“东江桥”——日本人口中“滨北线松花江铁道桥”的桥址。此刻,这里没有宏大的建设场面,只有一派令人压抑的苦役景象。
这里是人间,也是炼狱。
江岸的冻土被炸药和钢钎破开,裸露着黑褐色的疮痍。巨大的基坑像一道深不见底的疤痕,里面蚁附着密密麻麻的身影。木制的脚手架、临时工棚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狂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金属工具摸上去,瞬间就能粘掉一层皮。整个工地,唯有那面悬得最高的、印着猩红日丸的旗帜,在灰白的天幕下猎猎抖动,显得格外刺眼。
数十名中国劳工,穿着破烂不堪、几乎无法抵御严寒的棉衣,像一群沉默的蚂蚁,在日方监工和翻译的呵斥下,进行着大桥建设的第一步——桩基施工。号子声是低沉的,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铁镐和钢钎撞击冻土的“咚咚”声,沉闷而单调,很快就被风声吞没。每个人的眉毛、胡须上都结满了白霜,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酷寒中。
李守仁站在一个刚刚开挖不久的桩基坑旁,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不算高大,但骨架宽阔,一身结实的肌肉在单薄的旧棉袄下依然能看出轮廓。脸上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皱纹像刀刻一般深,尤其眉心那两道竖纹,透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和隐忍。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下的一双眼睛,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基坑的每一个细节。
他是这群工匠的头儿,手艺是祖传的,年轻时也跟着关内的老师傅修过桥、筑过路,经验丰富。若是太平年月,凭他的手艺,足以受人尊敬,养家糊口。可如今,他和他的徒弟、工友们,是被刺刀和皮鞭驱赶到这里,为掠夺自己家乡资源的侵略者修建这条“动脉”。这份屈辱,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日夜烙在他的心上。
“师傅,这土冻得太深了,镐头下去就一个白点,虎口都震裂了!”一个年轻的徒弟,小顺子,搓着冻得通红、裂开血口子的手,凑过来低声抱怨,声音里带着哭腔。
李守仁没吭声,弯腰抓起一把坑边挖出的冻土块,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指甲用力掐了掐,脸色更加阴沉。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江面上被风吹起的雪雾,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小鬼子给的这图,桩基深度打到这个冻土层下面就算完事?”他像是在问小顺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沙哑,“狗屁!这江边的地质,我清楚!下面是流沙层,水脉旺着哩!现在江面封冻,地下水压看着小,等来年开春,冰消雪融,江水一涨,这冻土层化开,流沙跟着水一涌……现在打下去的桩,到时候就得成了江里的烂木头,屁用不顶!”
他这些话,只敢在最信任的徒弟面前,用最低的声音说出来。周围的工友,虽然麻木地干着活,但偶尔投向他的眼神里,都带着一种依赖和询问。大家都知道李师傅有真本事,可在这里,有本事顶什么用?日本人不信你这个。
“那……那咋办?”小顺子惊恐地睁大眼睛。
“咋办?”李守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把土块狠狠摔在地上,“按他们说的办!还能咋办?找死吗?”
他话音刚落,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小乌龟”轿车(当时常见的日产小型汽车)和一辆满载日本兵和工程师的卡车,碾过积雪,停在了工地边缘。
监工和翻译立刻像上了发条一样,大声吆喝起来:“都打起精神!太君来视察了!快!快!”
劳工们的动作下意识地加快了几分,但气氛更加压抑。
车门打开,先下来几个挎着军刀的日本军官和穿着呢子大衣、头戴战斗帽的监工头目。随后,从轿车后排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典型的日本技术人员打扮,戴着眼镜,围着围巾,是负责此段工程的工程师山田一郎。另一个,则让李守仁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
那是一个中国男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身材修长,穿着一件厚实整洁的深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羊毛围巾,头上是呢帽,手上戴着皮手套。面容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斯文而疏离。在这片苦寒肮脏的工地上,他干净得格格不入。
谢怀瑾。李守仁知道这个名字,是日方工程局里聘用的中国工程师,据说是在外国留过学的。在李守仁和大多数工匠眼里,这就是个“二鬼子”,是靠着巴结日本人,才能穿得这么体面,才能和山田工程师并肩走在一起的人。
山田一郎和谢怀瑾一边走,一边用日语交谈着。山田指着图纸,又指向桩基坑,语速很快。谢怀瑾微微侧身听着,不时点头,也用流利的日语回应几句,手指偶尔在图纸上点划。
他们一行人逐渐走近李守仁所在的这个基坑。监工头目赶紧迎上去,用日语夹杂着生硬的中文汇报情况。
山田走到坑边,看了看深度,又看了看旁边堆积的冻土块,似乎对缓慢的进度不太满意,眉头皱了起来。他转向谢怀瑾,用日语说了几句。
谢怀瑾翻译给监工头目,声音平静,没有波澜:“山田工程师问,按照这个进度,何时能完成这一区域的桩基施工?”
监工头目立刻转身,对着李守仁吼道:“李守仁!太君问话呢!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守仁身上。他感到后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那是工友们无声的注视,也是日本人和那个“谢工程师”审视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住心头的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顺从:
“报告太君,天太冷,冻土太硬,家伙什也不顺手……弟兄们已经尽力了。”
谢怀瑾将他的话翻译给山田。山田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李守仁脸上,又扫过他和他身后那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劳工,眼神里是一种混合着轻视和不耐烦的情绪。他咕哝了一句日语。
谢怀瑾翻译道:“山田工程师说,困难不是借口。帝国的事业,需要效率。必须加快进度,不能延误整体计划。”
李守仁的拳头在袖子里攥紧了。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基坑的侧壁,凭借多年经验,他敏锐地察觉到一处冻土的颜色和纹理有细微的异常,这下面很可能是一个不易察觉的薄弱带,或者有旧的水线痕迹。如果桩基打在这个位置,隐患极大。
冲动之下,也或许是积压的屈辱和责任感作祟,他往前迈了一小步,指着那个地方,对监工头目,也像是直接对山田和谢怀瑾说:“太君,这个地方……土色有点不对,下面可能不实在。能不能……往旁边挪一尺半尺再打?”
监工头目不懂这些,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挪什么挪?图纸上画得清清楚楚!你懂还是太君懂?”
山田一郎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看向谢怀瑾。
谢怀瑾走上前几步,扶了扶金丝眼镜,仔细看了看李守仁指的地方,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卷尺量了量桩位标记,对照了一下手中的图纸。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显示出严谨的专业习惯。
片刻,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李守仁脸上,那目光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感情的,纯粹的技术性的审视。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学究式的腔调。
“李桑,桩位是经过精确测量的,必须严格按照设计坐标施工。你说的‘土色不对’,缺乏数据支持。随意移动桩位,会影响整个结构的受力计算。”
他转用日语,向山田解释了几句,大概意思是说这个中国工头凭感觉质疑既定方案。
山田听完,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对着李守仁呵斥了几句日语,虽然听不懂,但那厌恶和训斥的语气是明摆着的。
监工头目立刻狐假虎威地冲上来,指着李守仁的鼻子骂道:“听见没有!谢工程师都说了!你一个臭苦力,懂个屁!再敢胡说八道,偷懒耍滑,看我不抽死你!赶紧干活!”
周围的工友们都低下了头,敢怒不敢言。小顺子担忧地看着师傅。
李守仁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深深地低下头,不是为了认错,是为了掩盖眼中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怒火和耻辱。他不再看谢怀瑾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是……是……”他从喉咙里挤出顺从的声音,转身抄起一把铁镐,狠狠地砸向坚硬的冻土。
“咚!”一声闷响,火星四溅。
这一镐,蕴含了他所有的愤懑。在这个留过洋、会说日本话、穿着体面的“自己人”面前,他和他所代表的手艺和经验,被贬低得一文不值,甚至成了“偷懒耍滑”的证据。
谢怀瑾看着那个沉默下去、只是疯狂挥镐的背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山田刚才的呵斥,监工的辱骂,他都清晰地听在耳里。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将视线从李守仁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手中的图纸上,仿佛那上面冰冷的线条和数字,才是唯一真实可靠的世界。
寒风依旧凛冽,卷起雪粉,扑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桩基坑旁,只剩下单调而沉重的撞击声,和日本监工偶尔响起的、不耐烦的催促。
一种无声的裂痕,在这冰天雪地中,在两个本该属于同一阵营的中国人之间,深深地凿下了第一道印记。而这桥的根基,似乎也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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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刺骨的寒冷和沉重的劳作中,一天天往前挪。桩基工程仍在缓慢推进,李守仁和他手下工匠们的心,却像这冻土一样,越缩越紧。上次顶撞的后果立竿见影,监工明显加强了对他们这个班组的监视,动不动就借故打骂克扣伙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深的压抑。
李守仁变得更加沉默,那双锐利的眼睛时常眯着,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老狼,默默舔舐伤口,也在暗中观察着一切。他不再公开质疑图纸,但私下里,他对小顺子和其他几个核心徒弟的交待更加细致严苛。
“瞅准了,”他趁着监工不注意,蹲在基坑里,用一根小木棍在冻土上划拉着,“鬼子画的这个线,是死的。可地下的东西是活的!打桩的时候,手底下感觉不对,比如遇到特别硬的石头蛋子,或者突然一空,感觉下面松了,哪怕偏离图纸半寸,也得赶紧想法子找补回来!不能硬夯!”
“师傅,这……让鬼子瞅见了咋整?”一个徒弟担忧地问。
“蠢!”李守仁低斥一声,“你不会动动脑子?夯土的时候稍微带点斜劲,或者借口调整夯锤,微调一下位置!记住,桥塌了,咱们第一个陪葬!这桥,可以给他们用,但不能是个豆腐渣!这是咱的手艺,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这是他朴素而固执的信念。屈辱可以忍受,但经他手出去的活儿,必须能立得住。这似乎成了他在这片沦陷的土地上,唯一能坚守的尊严。
谢怀瑾依旧每日跟着山田一郎来工地巡视。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技术世界里,拿着图纸、仪器,一丝不苟地核对每一个施工环节。他与李守仁再无直接交流,偶尔目光相遇,也是迅速避开,仿佛那天的不愉快从未发生。但他巡视时,在李守仁负责的区域停留的时间,似乎总会长那么一点点,检查得也格外仔细。只是这种“仔细”,在李守仁和工友们看来,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和挑剔。
转折发生在一个阴沉的下午。天色早早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又要下雪。寒风比往日更加刺骨,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割。
小顺子和其他几个工友,正在操作一个简易的夯锤,夯实一个刚刚打到设计深度的桩孔。夯锤是用沉重的铸铁块制成的,由四根绳子牵引,四人各拉一角,喊着号子,合力拉起,再同时松手,靠重力砸下。这是极其耗费体力的活儿,尤其是在这酷寒天气下。
李守仁站在不远处,正用肉眼校核另一根已经立好的木桩的垂直度。他总是信不过那些洋仪器,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感。突然,他耳朵微微一动,夯锤砸下的声音似乎有一丝异样——不够沉闷,反而带着点脆响。他心头一紧,猛地转头望向小顺子那边。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再一次拉起夯锤时,由于长期在寒冷和营养不良下劳作,一个工友手臂突然抽筋,力道一软,号子节奏瞬间打乱。本应同时松手的四人动作失衡,夯锤在空中猛地一歪,带着巨大的势能,不是垂直砸向桩孔中心,而是斜着撞向了孔壁!
“不好!”李守仁大吼一声,箭步冲过去。
但已经晚了。
只听“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夯锤狠狠撞在桩孔边缘冻得坚硬的土壁上。支撑孔壁的临时挡板应声碎裂,一大块冻土被震得松动,沿着孔壁“哗啦”塌陷下去!而小顺子站的位置最靠近孔边,脚下被塌陷的土石一带,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叫着朝深达数米的桩孔里栽去!
“顺子!”
千钧一发之际,李守仁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个箭步蹿到孔边,身子几乎探出去一半,右手疾一把抓住了小顺子慌乱挥舞的手臂!巨大的下坠力带得李守仁也是一个趔趄,半边身子被拖得悬空,他闷哼一声,另一只手死死抠住了旁边一块凸起的冻土,指甲瞬间迸裂,鲜血直流。
“师傅!”小顺子吓得面无人色,吊在半空,双脚乱蹬。
“别乱动!”李守仁额头青筋暴起,牙关紧咬,全靠一股惊人的蛮力死死拽住徒弟。周围的工友也反应过来,惊呼着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帮忙,总算把小顺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小顺子瘫坐在地上,浑身筛糠般发抖,话都说不出来。桩孔边缘被塌下去一大块,孔壁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和不稳定迹象,这个桩孔算是半废了。
这边的骚动立刻引来了监工。日本监工骂骂咧咧地跑过来,看到塌陷的桩孔和瘫软的小顺子,不由分说,举起鞭子就没头没脑地抽打过来:“八嘎!废物!支那猪!损坏工程!死了死了的!”
鞭子眼看就要落到惊魂未定的小顺子身上。李守仁猛地挺身上前,用后背硬生生接下了这一鞭,旧棉袄被抽开一道口子,棉花混着血丝飞溅出来。他像一堵墙一样护在小顺子身前,眼睛血红,死死盯着监工,那股拼命的架势,竟让凶神恶煞的监工也愣了一下。
李守仁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太君!是意外!土冻酥了!不怪他!”
“意外?我看就是你们蓄意破坏!”监工挥舞着鞭子,更加暴怒。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不远处的山田一郎和谢怀瑾。
山田皱着眉头快步走来,看到塌陷的桩孔和一片狼藉的现场,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工期紧迫,任何事故和延误都是他无法接受的。他用日语厉声询问情况。
监工添油加醋地报告,把责任全都推给了“笨手笨脚、蓄意破坏”的中国劳工。
山田的目光扫过李守仁流血的手背和后背的鞭痕,又看了看塌陷的桩孔,最后落在被李守仁护在身后、瑟瑟发抖的小顺子身上。他眼神冰冷,对谢怀瑾说了几句。
谢怀瑾听着,脸色也有些发白。他走上前,仔细查看了塌陷的桩孔和裂开的孔壁,又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塌下去的土块。他的动作依然专业,但李守仁注意到,他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查看完毕,谢怀瑾站起身,面向山田,用日语开始汇报。李守仁和工友们虽然听不懂,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知道这个“二鬼子”的一句话,可能就决定了小顺子甚至他们整个班组的命运。
谢怀瑾的语速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先是指着塌陷处,分析了土质情况和塌方原因,提到了冻土融化和承压不足的技术性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蓄意破坏”的指控。但接着,他又指出,操作失误确实是导致事故的直接诱因,按照规章,必须严厉惩处,以儆效尤。
山田不耐烦地打断他,追问如何补救,工期不能延误。
谢怀瑾沉默了片刻,推了推眼镜,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李守仁那张因紧张和愤怒而紧绷的脸。然后,他转向山田,提出了一个方案:这个桩孔暂时废弃,在旁边紧急开挖一个新的。而要保证新孔不再出问题,并且加快速度,需要调整一下施工方法。
他提到,可以采用一种“局部升温软化冻土,结合快速支护”的临时方案。而这个方案的具体实施,需要非常有经验的工匠来把握火候和时机,因为升温过度会导致土壤更不稳定。
说完这些,他补充了一句:“李桑是这个工地上最有经验的工头,或许……他可以负责补救。”
山田狐疑地看了看李守仁,又看了看塌陷的桩孔,工期压力最终压倒了疑虑。他阴沉着脸,对谢怀瑾吩咐了几句,大意是让谢怀瑾监督补救工作,如果再见不到成效,所有人严惩不贷。
监工恶狠狠地瞪了李守仁一眼,跟着山田走了。
现场只剩下谢怀瑾、李守仁和一众惊魂未定的工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