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依旧毒辣,钢铁依旧滚烫,但工地上混乱惊恐的气氛已经逐渐被一种有序的、紧张的忙碌所取代。一种奇特的默契,在两个曾经格格不入的灵魂之间,因为一场共同的灾难,开始悄然滋生。
然而,危机真的过去了吗?那根断裂的螺栓,如同一个沉默的证物,指向了一个更深层、更危险的真相。山田一郎阴鸷的眼神,也预示着风暴远未结束。
当最后一根临时加固的角钢被铆枪牢牢地固定在E-12节点上,发出沉闷而坚实的"砰"声时,夕阳已经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了橘红色。江风带来了些许凉意,却吹不散工地上空笼罩的凝重气氛。
李守仁松开那根严重弯曲的撬棍,双臂因长时间用力而不停颤抖。他靠在钢梁上,望着脚下奔流的江水,对儿子李振江低声道:"桥落下病根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只见两个日本监工粗暴地推搡着一个年轻工人走来,那工人脸上带着明显的淤青。
"李桑,你手下的人偷窃工地物资!"监工小野田厉声喝道,将一包用油纸包裹的铆钉扔在地上,"这是从他床铺下搜出来的!"
李守仁眼神一凛。他认得这个叫柱子的年轻工人,是个老实本分的后生。这分明是栽赃陷害!
"太君,"李守仁强压怒火,"柱子今天一直在桥上抢险,哪有时间去偷东西?这分明是......"
"八嘎!"小野田打断他,"证据确凿!按照规章,偷窃物资要送去宪兵队!"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谢怀瑾匆匆赶来。他先是查看了那包铆钉,又仔细观察了柱子的伤势,突然用流利的日语对小野田说:
"小野田君,这批铆钉是上个月就报废的不合格品,仓库记录上明确标注了。这位工人如果真要偷窃,为何要偷一堆废品?"
小野田一时语塞,脸色变得难看。
谢怀瑾趁势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大桥的抢险加固。若是把人都抓走了,耽误了工期,山田工程师怪罪下来......"
听到这话,小野田狠狠瞪了柱子一眼,悻悻地带人离开了。
柱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谢工程师,李师傅,谢谢你们......"
李守仁默默扶起他,目光与谢怀瑾交汇,两人心照不宣——这场栽赃,显然是山田一郎报复的开始。
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生死抢险,终于告一段落。
钢梁彻底停止了危险的晃动,像一个被暂时接好了断骨的巨人,沉默而虚弱地悬在那里。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每一个人。工人们东倒西歪地瘫坐在钢架上、脚手板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许多人手上、脸上都添了新伤,被钢铁划开的口子混着油污和汗水,显得格外狰狞。
李守仁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松开了那根已经严重弯曲变形、几乎要断裂的特制撬棍。他的双臂因为长时间的极度用力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背脊肌肉僵硬酸痛,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他靠着冰冷的钢梁坐下,拿起早已凉透的水壶,一口气灌了下去,水流顺着嘴角和脖颈淌下,冲刷着道道汗痕。
李振江默默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干硬的窝头。少年脸上惊魂未定,但眼神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拜和后怕。“爹,没事了吧?”
李守仁嚼着窝头,目光扫过那处刚刚被加固的节点,又望向脚下奔流不息的松花江,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暂时死不了。但这桥……落下病根了。”
他的预感没有错。那根断裂的螺栓,像一根毒刺,扎进了这座桥的肌体,也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谢怀瑾的状态比李守仁好不了多少。白色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油渍和铁锈弄得不成样子,金丝眼镜也歪斜着。他靠着指挥部的门框,望着稳定下来的钢梁,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吁了一口气。劫后余生的庆幸过后,是更深的忧虑和一种强烈的、必须弄清真相的冲动。他是工程师,他的世界建立在精确的数据和严谨的逻辑之上,他无法容忍这种不明不白的失败。
山田一郎的脸色却比天色还要阴沉。他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指挥部里来回踱步。事故报告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他必须找到一个替罪羊,来承担关东军司令部的怒火。
“谢桑!”山田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盯住谢怀瑾,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你必须立刻给我一份详细的事故分析报告!要明确责任!是不是支那工人的操作失误?比如,铆接顺序错误,或者使用了不当的工具,导致了螺栓的预应力异常?”
这赤裸裸的栽赃意图,让谢怀瑾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扶正眼镜,努力保持冷静和专业的姿态:“山田工程师,根据现场情况初步判断,操作失误的可能性极低。断裂面呈现出典型的脆性断裂特征,这通常与材料本身的内部缺陷或强度不足有关。我认为,当务之急是立刻封存那批剩余的同一批号的高强度螺栓,进行实验室检测……”
“检测?”山田粗暴地打断他,脸上肌肉抽搐,“没有时间等待检测结果!工期紧迫!现在需要的是明确的结论!谢桑,你不要被那些狡猾的支那人蒙蔽了!一定是李守仁,对,就是他!他一直以来就对皇军心怀不满,一定是他故意破坏了螺栓!”
这番毫无根据的指控,让谢怀瑾感到一阵恶心和愤怒。他终于明白,在山田这些人眼里,真相远不如推卸责任重要。
“山田工程师,”谢怀瑾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罕见的强硬,“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们不能妄下结论,更不能诬陷任何人。作为工程师,我们对工程安全和事实真相负有责任。”
“八嘎!”山田被谢怀瑾的态度激怒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是在教训我吗?别忘了你的身份!谢桑,如果你不能给出一个‘合适’的报告,那么,你就要考虑你自己是否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谢怀瑾的脸色更加苍白,但他没有退缩。他知道,此刻的妥协,不仅会害了李守仁和那些无辜的工人,更是对他所信奉的科学精神的背叛。
“我会基于事实撰写报告。”谢怀瑾一字一顿地说完,转身离开了指挥部。他需要证据,确凿的证据。
夜幕降临,工地上亮起了昏暗的灯火。大部分工人都被允许回去休息,但气氛依然凝重。山田派了几个亲信监工守在事故现场,美其名曰“保护现场”,实则是防止有人破坏“证据”或串通口供。
李守仁没有回去。他独自一人,拿着一个大手电筒,再次爬上了E-12节点附近。他像一头沉默的老狼,在冰冷的钢架间仔细地巡查着,用手触摸每一个铆钉,用眼睛审视每一道焊缝。他要确认临时加固是否万无一失,更要寻找那根断裂螺栓的蛛丝马迹。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打着手电,在钢梁下方仔细地搜寻着什么——是谢怀瑾。
两人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手电光柱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又各自移开。一种微妙的尴尬在夜色中弥漫。
最终还是谢怀瑾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李……李师傅,我在找那根断掉的螺栓头。也许能从断裂面上看出些问题。”
李守仁沉默了一下,用手电光指向下方一个角落:“不用找了。下午晃得厉害,崩到江里去了,找不回来了。”
谢怀瑾的心一沉。最重要的物证丢失了。
“不过,”李守仁话锋一转,光线扫过节点上其他几颗同批号的螺栓,“这些玩意儿,看着就不对劲。敲起来声儿不对,脆。”
谢怀瑾立刻走了过去。借着灯光,他仔细观察那些螺栓的标识和外观。然后,他做了一件李守仁意想不到的事——他从工具袋里拿出了一把精致的游标卡尺和一个小型放大镜。
“李师傅,麻烦你帮我照着亮。”谢怀瑾的语气是一种纯粹的技术探讨,不带丝毫之前的隔阂。
李守仁愣了一下,还是将手电光聚焦过去。
谢怀瑾极其仔细地测量了螺栓的直径、螺纹精度,又用放大镜观察其表面处理和材质纹理。越是观察,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尺寸公差偏大……表面有细微的卷裂纹理……这不像德国货或者日本正规大厂的产品。”谢怀瑾喃喃自语。他想起之前隐约听说过,一些军需物资的采购,可能被与军方关系密切的日本商社转包给了规模较小、信誉较差的制造商,以牟取暴利。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他需要更多的证据。
“李师傅,”谢怀瑾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守仁,“这批螺栓,入库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装货的箱子,上面的标记,你还记得吗?”
李守仁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变了一个人的工程师,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里,不再是疏离和优越,而是充满了求真和执着的光芒。他沉吟片刻,努力回忆:“箱子……好像是和之前用的不一样。之前的箱子印着‘三菱’‘住友’的标记,这次的箱子,标记有点花里胡哨,像个……像个樱花,下面还有几个弯弯绕绕的字,不认识。”
“樱花……弯弯绕绕的字……”谢怀瑾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他想起了一个名字——“樱井商会”,一个以倒卖军需品闻名、背景复杂的小商社。
“我可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谢怀瑾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和愤怒,“但是,需要找到仓库的入库记录单,上面应该有供货商的具体信息。”
李守仁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也明白了谢怀瑾想做什么。这个书生,是要去捅马蜂窝啊!
“仓库的钥匙,在小野田那个混蛋手里。他肯定是山田的心腹。”李守仁低声道,“记录单肯定被看得死死的。”
“总有办法的。”谢怀瑾的眼神异常坚定,“不能让无辜的人背黑锅,更不能让这种劣质材料继续用在桥上!”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是山田派来的监工小野田,带着两个手下,晃悠着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喂!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小野田用手电筒毫不客气地照着李守仁和谢怀瑾的脸,“想破坏现场吗?还是想串供?”
李守仁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谢怀瑾却上前一步,挡在了李守仁身前,用流利的日语平静地对小野田说:“小野田君,我们在进行事故后的例行安全检查,确认临时加固的稳定性。这是山田工程师要求的。难道你不希望大桥安然无恙,如期合龙吗?”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反问的意味,一下子把小野田噎住了。小野田看了看那牢固的加固结构,又看了看谢怀瑾镇定的表情,一时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检查完了就赶紧离开!这里由我们看守!”
谢怀瑾微微颔首,给了李守仁一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镇定地走下了桥架。
离开监工的视线后,在一处钢架的阴影里,谢怀瑾停下脚步,低声对李守仁说:“李师傅,入库单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你和工友们,最近要小心。山田可能会找麻烦。”
李守仁看着夜色中谢怀瑾模糊而坚定的轮廓,心中百感交集。这个他曾经看不起的、觉得只会纸上谈兵的“谢先生”,在关键时刻,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担当。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用力地、简短地“嗯”了一声。
但这简单的一个字里,包含了太多的意味:认可、信任,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嘱托。
深夜,谢怀瑾独自在办公室整理事故报告。窗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他推开窗,只见李振江敏捷地闪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
"谢先生,我爹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少年压低声音,"这是柱子偷偷从仓库后面的垃圾堆里找到的。"
谢怀瑾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份被撕碎又仔细粘好的单据——正是那批问题螺栓的入库单!单据右下角,一个熟悉的印章让他瞳孔收缩:"樱井商会"。
果然如此!谢怀瑾心中一震。这个樱井商会,他再熟悉不过——商会会长的女儿樱井绫子,正是他在东京留学时的同学,曾经对他表示过好感。而山田一郎,据说与樱井家族往来密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谢怀瑾急忙将单据藏好,示意李振江从窗户离开。
门被推开,山田一郎阴沉着脸走进来:"谢桑,报告写好了吗?"
"还在整理数据。"谢怀瑾不动声色地回答。
山田走近几步,突然说:"听说谢桑在东京帝国大学时,与樱井家的千金交往甚密?"
谢怀瑾心中一紧,面上却保持平静:"只是普通同学。"
"是吗?"山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樱井商会可是我们重要的供应商。谢桑,有些事情,还是要考虑清楚再说。"
这近乎赤裸的威胁,让谢怀瑾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这一夜,松花江的水声似乎格外响亮。一座无形的、基于对真相的渴望和对公正的坚守的桥梁,在两个出身、教育、地位迥异的中国人之间,悄然架设了起来。而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更强大的压迫和更危险的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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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谢怀瑾借故离开工地,前往哈尔滨市区。在中央大街的露西亚咖啡馆,他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俄国工程师伊万•伊万诺维奇。这位十月革命后流亡到哈尔滨的老工程师,曾经参与过中东铁路的建设,对建筑材料有着丰富的经验。
"伊万先生,请您帮忙看看这个。"谢怀瑾将一根偷偷带出来的问题螺栓递给老工程师。
伊万仔细检查后,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说:"谢,这钢材有问题。看这断口,晶粒粗大,含有过多杂质。这是小作坊用废钢回炉生产的劣质品。"
"您能出具一份鉴定书吗?"
老工程师摇摇头:"谢,我很想帮你,但是......"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樱井商会背后是关东军的高官。我不能惹这个麻烦。"
虽然没能拿到书面证明,但伊万的专业判断让谢怀瑾更加确信材料的质量问题。
回到工地时,谢怀瑾发现气氛更加紧张。山田一郎竟然以"彻查偷窃案"为名,下令搜查所有中国工人的工棚。这分明是要找机会销毁可能存在的证据!
李守仁带着工人们堵在工棚前,与日本监工对峙着。
"太君,工棚里都是工人们的私人物品,不能随便搜!"李守仁据理力争。
"八嘎!你们想要造反吗?"山田一郎恼羞成怒,示意身后的日本兵举起了枪。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谢怀瑾急中生智,大声用日语说:
"山田工程师!刚刚接到电话,关东军司令部的视察组明天就要来检查工程进度!若是现在发生冲突,耽误了合龙仪式,恐怕......"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山田脸色大变。他狠狠瞪了谢怀瑾一眼,又看了看毫不退让的工人们,终于不甘心地挥了挥手:"撤!"
工人们发出胜利的欢呼,而谢怀瑾却感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刚才完全是在虚张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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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月明星稀。谢怀瑾独自来到松花江边,想要理清思绪。却意外地发现,李守仁正坐在江边的礁石上,望着江水出神。
"李师傅。"谢怀瑾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沉默良久,李守仁突然开口:"我十六岁就跟师父修桥,修过黄河铁桥,修过滦河大桥......桥这东西,骗不了人。你糊弄它一时,它就会在某个时候要了你的命。"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把磨得发亮的瓦刀,刀柄上刻着两个小字:"守仁"。
"这是我出师时,师父送的。"李守仁轻轻抚摸着瓦刀,"他说,修桥铺路,积德行善。咱们的手艺,要对得起走过的每一个人。"
谢怀瑾注视着这把普通的瓦刀,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工匠精神"。那不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谢先生,"李守仁转过头,目光在月光下格外明亮,"你们读书人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们手艺人不懂这些大道理,只知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接了修桥的活儿,就得把它修好修牢。"
这一刻,谢怀瑾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在这个普通工匠身上,他看到了比很多知识分子更加坚定的操守和担当。
"李师傅,"谢怀瑾郑重地说,"请您放心,我一定会查清真相。"
李守仁点点头,将瓦刀仔细包好,突然说:"合龙那天,我会亲自带人上去。"
"可是您的伤......"
"不打紧。"李守仁站起身,望着对岸的灯火,"这座桥,就像我的孩子。它病了,我得守着它。"
望着李守仁离去的背影,谢怀瑾突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怀瑾啊,你要记住,真正的学问不在书本里,而在民间。"
月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两个出身迥异的中国人,在这一刻因为对责任的共同理解,建立起了一种超越身份的信任。
而明天,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钢与火的洗礼,考验的不仅是桥梁的筋骨,更是人心的成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