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航快步走进指挥部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王总的表情明显不悦,但看到她手中的安全帽和一身寒气,还是把责备的话咽了回去。
“抱歉各位,有点事耽误了。”她简单致歉,迅速走到自己的座位。
会议已经开始,屏幕上展示着新桥地基处理的方案。主讲人是她的副手张工,一个刚从同济毕业不久的年轻工程师。
“......基于地质勘探数据,我们计划采用钻孔灌注桩,桩径2.5米,桩长45米,穿透软弱土层直达基岩...”张工讲解得信心满满。
李晓航却微微皱眉。她想起刚才在三号墩的所见所感,那些数据忽然变得抽象而遥远。
“张工,”她忍不住打断,“关于桩基施工对老桥的影响,我们有没有更详细的模拟数据?特别是对三号墩区域的振动传播路径分析。”
张工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这个......振动影响已经在总体评估报告中涵盖了,李工。按照规范,我们在安全距离外施工,振动值不会超过限值。”
李晓航坚持道:“规范是基于一般情况。东江桥有特殊的历史遗留问题,三号墩的基础状况可能与我们的假设有出入。”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几个老工程师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王总清了清嗓子:“晓航,你的担忧我们可以理解。但项目进度紧迫,不能因为一些未经证实的‘可能’而停滞不前。张工,继续。”
李晓航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王总的眼神,只好暂时作罢。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三号墩的照片和爷爷日志中的记录,心不在焉地听着后续汇报。
会议结束后,王总特意让她留下。
“晓航,我知道你对工作很认真,这是好事。”王总递给她一杯热水,“但作为项目负责人,我需要权衡各方因素。工期、预算、上级要求......这些都不是小事。”
“我明白,王总。但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不是吗?”
“当然。”王总点头,“但安全也需要建立在科学依据上,而不是猜测和预感。你说三号墩可能有问题,有什么具体证据吗?”
李晓航一时语塞。刻痕符号和爷爷的日志记录,在工程论证中确实算不上硬证据。
“我正在收集证据。已经联系了潜水队,准备对三号墩进行水下勘察。”
王总的眉头皱了起来:“潜水勘察?谁批准的?这笔费用从哪里出?”
“我......我还没有走正式程序。”李晓航承认,“但这是必要的调查,谢工也认为......”
“谢飞扬?”王总的语气冷了下来,“晓航,我希望你记住,你是新桥项目的设计负责人,代表的是建设方的利益。谢工是养护单位的,立场不同。你们可以合作,但不能本末倒置。”
“这不是立场问题,王总。这是工程技术问题。”
“在桥梁行业,所有技术问题最终都是立场问题。”王总意味深长地说,“好了,潜水队的事情先放一放。当前重点是完善设计方案,争取下周通过评审。”
离开会议室,李晓航感到一阵无力。她理解王总的顾虑,但无法认同他的做法。
回到办公室,她打开爷爷的日志,重新阅读关于三号墩的记录。那些泛黄的纸页仿佛有着特殊的重量,承载着不止是墨水与纸张,还有两代桥梁工程师的担忧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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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她如约来到江边那家饺子馆。谢飞扬已经等在那里,面前摊开一堆图纸和数据表。
“给你点了酸菜馅的,你最喜欢。”他头也不抬地说,手指在图纸上划过一道曲线,“看这个,三号墩倾斜速率的变化趋势。”
李晓航脱下外套坐下,目光立即被图纸吸引:“这是最近的数据?”
谢飞扬终于抬头,眼中带着血丝,显然熬夜了。
“过去七十二小时的实时监测结果。倾斜速率有加速迹象,虽然幅度很小,但趋势明显。”
“加速?”李晓航的心一沉,“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一周前,正好是你们地质勘探队开始钻探的时候。”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
“但这说不通啊。”李晓航拿出新桥勘探的图纸,“我们的钻探点离三号墩有足够的安全距离,振动监测数据都在允许范围内。”
“除非......”谢飞扬沉吟道,“除非三号墩的基础薄弱点不在我们想象的位置。”
饺子端上来了,热气腾腾,但两人都没了食欲。
李晓航说:“我看了爷爷的日志,他和谢楠爷爷当年就怀疑三号墩的基础有问题,但因为技术限制,没能彻底调查。”
谢飞扬点点头:“我爷爷也留下了一些笔记。他推测当年建桥时,三号墩位置可能遇到了流沙层或者孤石群,施工队采取了非常规处理方法,但没有留下完整记录。”
“那个刻痕符号,”李晓航突然想起,“箭头指向斜下方,会不会是在标记什么?”
“我查了资料,”谢飞扬从包里拿出一本旧书,“这是满铁时期的工程符号手册复印件。那个箭头符号通常表示‘特殊处理部位’或‘偏离设计’。”
李晓航接过书,仔细查看相关章节。果然,那个符号的解释确实如此。
“所以当年施工时,三号墩基础确实遇到了问题,他们做了特殊处理,但记录不全。”她总结道。
“而且处理方式可能不够理想,留下了隐患。”谢飞扬补充道。
饺子渐渐变凉,两人的讨论却越来越热烈。他们摊开图纸,对比历史记录和最新数据,试图拼凑出真相的轮廓。
“看这里,”李晓航指着爷爷日志中的一页,“1957年洪水后,三号墩的沉降突然加剧。你爷爷在旁边批注了一句:‘似与1934年旧患有关’。”
“1934年......”谢飞扬沉思道,“那就是建桥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餐馆老板走过来,不好意思地说:“两位工程师,我们要打烊了。”
他们这才发现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店里的其他客人都已离开,只剩他们一桌。
“抱歉,我们这就走。”李晓航赶紧收拾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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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餐馆,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们脑中的思绪。
“去我办公室吧,”谢飞扬提议,“那里有更完整的资料。”
李晓航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
谢飞扬的办公室位于东江桥北岸的监测站内,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堆满了图纸、书籍和各种监测设备。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东江桥结构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日期。
“有点乱,抱歉。”他搬开椅子上的几本书,让李晓航坐下。
“这才是真正的工作状态。”李晓航微笑道,“比我那间一尘不染的办公室真实多了。”
谢飞扬从档案柜里拿出几个文件夹:“这是我收集的关于东江桥的所有历史资料,包括一些日伪时期的施工记录片段。”
两人并排坐在电脑前,开始仔细研究那些发黄的文档。大多数是日文书写,李晓航负责翻译,谢飞扬则从工程角度分析内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哈尔滨渐渐沉寂,只有偶尔传来的火车汽笛声打破宁静。
“看这个,”凌晨两点左右,李晓航突然指着一份模糊的复印件,“这段记录提到了‘特措工事’,特殊措施工程,地点是‘第三桥脚’,就是三号墩。”
谢飞扬凑近细看:“日期是1934年11月......正好是刻痕上的时间!”
记录很简短,只有寥寥数语:“第三桥脚地山异常,遇大径孤石及流水层。经测判,决定采用‘深井潜函’工法处理。工期延长七日。”
谢飞扬说:“深井潜函......这是一种相当古老的施工方法,现在基本已经淘汰了。就是在基础位置先下一个沉箱,工人在里面人工挖掘,遇到障碍物就破碎清除。”
“听起来很危险。”李晓航说。
“非常危险。而且如果遇到流沙层,很容易发生事故。”谢飞扬的表情变得凝重,“我知道问题可能出在哪里了。”
他打开电脑,调出三号墩的地质雷达扫描图:“看这个反射界面,我一直以为是基岩面,但如果用的是深井潜函工法......”
他快速进行了一些计算,重新解释雷达数据:“这不是基岩面!这是一个混凝土封盖层!他们当年可能没有完全清除障碍物,而是在某个深度就停止了挖掘,然后用混凝土封顶,形成了人工‘假基岩’!”
这个发现让两人震惊。如果真是这样,三号墩的基础根本不是坐落在天然基岩上,而是建立在一个数十年前的人工封盖上!
“但这不符合工程规范......”李晓航难以置信。
“那个年代,很多事情都不规范。”谢飞扬苦笑,“特别是日本人在东北的工程,往往追求速度胜过质量。”
他继续分析:“更糟糕的是,如果封盖层下有流水层,长期的水流侵蚀可能已经在封盖下形成了空腔。这就是为什么三号墩会缓慢旋转和沉降。”
“而新桥的勘探钻探,即使在一定距离外,产生的振动也可能加速这个过程。”李晓航接上他的思路。
两人沉默了片刻,都被这个推测的严重性震撼了。
“我们需要立即进行验证。”李晓航最终说。
“验证需要钻探取样,但那本身就有风险。”谢飞扬摇头,“万一钻探正好加速了封盖层的破坏......”
“有没有非破坏性的检测方法?”
“地质雷达的分辨率不够。可能需要跨孔声波探测,但那也需要钻孔。”
李晓航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我在日本研究过一种新技术,叫微动阵列探测。通过监测地脉动的微小振动,可以反演地下结构,完全不需要钻孔。”
“我知道这种技术,但国内应用还很少。”谢飞扬眼睛一亮,“你会操作吗?”
“研究过原理,但没有实际经验。”李晓航老实说,“不过我的日本导师团队是这方面的专家。可以请他们来帮忙。”
谢飞扬看了看时间:“现在日本是凌晨三点......”
“我导师是个工作狂,这个时间他可能还在实验室。”李晓航已经拿出手机。
果然,电话接通了。远在东京的佐藤教授听到这个案例后,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微动阵列探测完全适合这种情况!”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兴奋,“我正好下周末要去北京开会,可以提前几天过来。你们能准备好设备吗?”
李晓航看向谢飞扬,他肯定地点头:“哈尔滨理工大学有相关设备,我可以联系借用。”
“太好了!”佐藤教授说,“我周四到哈尔滨,带两个博士生一起来。晓航,把相关资料发给我。”
挂断电话,李晓航和谢飞扬相视一笑,那是解决问题有望的工程师特有的笑容。
但笑容很快消失,因为他们意识到,即使证实了推测,问题依然棘手。
“如果三号墩的基础真的如此脆弱,新桥施工就必须重新设计。”李晓航轻声说。
“不仅如此,”谢飞扬的表情更加严肃,“东江桥本身也可能需要立即加固,甚至限制通行。”
这个想法令人不安。东江桥是松花江上的重要通道,一旦限制通行,将对交通运输造成巨大影响。
窗外,天色开始泛白。一夜未眠的两人却毫无睡意。
“我得回指挥部了,”李晓航站起身,“今天要和团队重新评估设计方案。”
“我继续监测三号墩的数据。”谢飞扬说,“有任何变化立即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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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监测站,晨光中的东江桥显得格外宁静美丽。但李晓航知道,这座看似坚固的钢铁巨构,可能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隐患。
回到指挥部,她立即召集团队开会,说明了三号墩可能存在的问题和新推测。
“这只是推测,还没有证据。”张工质疑道,“因为一个未经证实的推测就全盘修改设计,是不是太草率了?”
“工程安全不能靠侥幸。”李晓航坚定地说,“在佐藤教授团队完成探测前,我们需要准备应急预案,并重新评估施工方案。”
“但王总那边......”
“王总那边我来沟通。”李晓航说,“现在,请大家重新计算所有与三号墩相关的数据,考虑基础脆弱的各种可能性。”
会议结束后,她鼓起勇气敲响了王总办公室的门。
听完她的汇报,王总的表情从惊讶到怀疑,最后变得凝重。
“晓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缓缓地说,“如果你们的推测被证实,不仅新桥项目要延迟,整个东江桥都可能需要封闭检修。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但如果推测属实却不采取行动,一旦出事,责任更大。”李晓航坚持道。
王总沉默良久,最后叹了口气:“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佐藤教授的团队必须完成探测并给出初步结论。同时,新桥设计修改工作继续,但不能正式提交延期申请。”
这是一个折中方案,但已经是李晓航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谢谢王总。”她真诚地说。
离开办公室,她立即联系了谢飞扬,告知他这个结果。
“三天时间很紧,但足够了。”谢飞扬说,“我已经联系了哈尔滨理工大学,他们同意借设备,明天就能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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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两人几乎不眠不休。谢飞扬带领监测团队加强对三号墩的监控,李晓航则协调各方,为佐藤教授团队的到来做准备。
第三天清晨,佐藤教授带着两名助手抵达哈尔滨。简单的寒暄后,他们立即投入工作。
微动阵列探测需要在整个桥区布置上百个传感器,记录地脉动的微小振动。通过分析这些振动在不同位置的传播差异,可以反演出地下结构的三维图像。
工作复杂而繁琐,但在佐藤教授的指导下,进展顺利。
周五傍晚,初步结果出来了。
佐藤教授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三维图像,表情严肃:“看这里,三号墩正下方约二十米处,有一个明显的异常界面。根据波速分析,这不是天然基岩,而是混凝土类材料。”
图像清晰地显示,这个“封盖层”并不均匀,左下角似乎有局部薄弱区。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里,”教授放大图像,“封盖层下方有明显的空腔特征,而且与流水通道相连。”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推测被证实了,而且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空腔有多大?”谢飞扬问。
佐藤教授说:“初步估计直径三到五米,高度约一米。不算很大,但正好位于三号墩主要受力路径的下方。”
李晓航感到一阵眩晕。这意味着东江桥三号墩的基础确实存在重大隐患,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引爆。
“建议立即进行详细勘察,并评估通行安全风险。”佐藤教授总结道。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王总的脸色苍白,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感谢佐藤教授团队的工作。”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请各位暂时保密调查结果。我需要立即向上级汇报。”
佐藤教授团队离开后,王总单独留下李晓航和谢飞扬。
“你们做得对。”他第一句话出乎两人意料,“虽然结果令人痛心,但避免了一场可能的灾难。”
他深吸一口气:“从现在起,新桥项目暂停,所有资源转向东江桥的安全评估和加固设计。晓航,你负责协调设计团队;谢工,你负责监测和安全评估。”
两人郑重地点头。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立场对立的新桥设计师和老桥守护者,而是共同守护安全的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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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李晓航和谢飞扬再次站在东江桥上。江风凛冽,桥灯在夜色中连成一条光带,延伸向远方。
“八十多年前的问题,现在要由我们来解决。”李晓航轻声说。
“这就是桥梁工程师的使命。”谢飞扬望着脚下的钢梁,“一代人建桥,几代人养桥。桥的生命比人长,所以我们的责任也超越个人的职业生涯。”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看样东西。”
李晓航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旧奖章,上面刻着“桥梁卫士”四个字。
“这是我爷爷的奖章,”谢飞扬说,“1958年抗洪抢险后颁发的。你爷爷也有一枚。”
李晓航想起母亲提到的红木盒子。她突然明白,两家人、两代人的命运,早已通过这座桥紧密相连。
“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对吗?”她问,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谢飞扬肯定地说:“当然。因为我们不仅有最新技术,还有前辈们的经验和智慧。”
他指向远方的城市灯光:“而且,我们守护的不仅是桥,还有桥所连接的一切。”
李晓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哈尔滨的夜景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温暖明亮。这座由桥梁连接的城市,这座由桥梁定义的城市。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
“走吧,”她说,“我们还有工作要做。”
两人转身走向监测站,身影渐渐融入桥灯的暖光中。
在东江桥沉默的钢铁见证下,新一轮的挑战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他们将一起面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