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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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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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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江桥》连载

第一十二章 暗流(下)

一九三四年,初秋。松花江的水位开始缓慢回落,露出了被夏季丰水期浸泡得颜色深沉的岸泥,以及部分已经露出水面的、巨大桥墩的基部。江风已然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工地上的每一个人。

东江桥的钢梁架设已近尾声,巨大的钢铁骨架横亘在江面上,投下森然而压抑的阴影。对岸的轮廓,第一次被这条钢铁的纽带如此清晰地连接起来,这本该是值得欢呼的时刻,但空气中弥漫的,却是一种混合着疲惫、恐惧和异样沉寂的气氛。日本监工的呼喝声比以往更加急促和暴戾,仿佛要在最后关头,将所有人的精力榨取殆尽。

李守仁蹲在三号桥墩的顶部,这里离江面已有数十米高。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正一寸寸地抚过一根刚刚铆接完成的主桁架节点板。铆钉的温度早已散去,只剩下钢铁本身刺骨的冰凉。他眯着眼,仔细检查着铆钉周围是否严丝合缝,有没有出现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裂纹。江风灌进他单薄的衣衫,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偶尔会越过冰冷的钢梁,投向远处那个设在木板房里的工程指挥部。这些天,他注意到那个姓谢的年轻工程师,出入指挥部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许多,而且每次出来,脸色都愈发凝重。工地上也开始流传一些风声,说是日本人下了死命令,必须在江面彻底封冻前,实现铁路线的全线贯通,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李守仁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这代价是什么,他太清楚了。是他那些累死、病死、甚至被随意打死的工友的性命,是这座桥从诞生之初就浸透的血泪和屈辱。

“李师傅!”一个年轻的、带着惊慌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是他的徒弟,小顺子,才十六岁,瘦得像根江边的芦苇。

“慌什么?”李守仁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平稳。

“鬼子……不,是监工,让咱们队今天必须把南岸引桥那段最难弄的护坡石给砌完!那石头又大又沉,人手根本不够,这……这怎么可能完成啊!”小顺子带着哭腔,“完不成,晚上又不给饭吃,还要罚跪……”

李守仁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江风中显得异常稳固。他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和江面上泛起的、预示着更大风寒的白色浪沫。

“告诉他们,人手不够,强干只会出危险,砸伤人,或者砌歪了返工,更耽误工夫。”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去跟老赵他们说,按老法子,分成三拨,一拨凿石,一拨运输,一拨砌筑,轮着来,别一起耗着。砌的时候,多用线坠吊着点,慢一点,但求个稳当。”

这就是他无声的抗争和保护。用看似服从命令的姿态,用最朴素的劳动组织和质量控制,去消解那种毁灭性的压榨,在极限中为工友们争取一丝喘息的空间,也为这座桥,尽可能地减少因蛮干而埋下的隐患。他恨这座桥代表的侵略,但他更恨因为草菅人命和粗制滥造而可能导致的、未来某个时刻的坍塌。这是一种极其复杂而痛苦的情感,几乎要将他的内心撕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不同于监工吼叫的脚步声沿着脚手架传来。来人竟是谢怀瑾。

不过月余未见,谢怀瑾似乎清减了不少,原本合身的西式工装外套显得有些空荡,脸色在江风的吹拂下显得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因为某种焦灼而异常明亮。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卷图纸。

“李师傅。”谢怀瑾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李守仁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面对这些“上等人”时的木然:“谢工,有事?”

谢怀瑾没有在意他的态度,或者说,他此刻根本无暇顾及。他上前一步,将图纸在李守仁面前摊开一部分,指向其中关于桥墩与江床连接部位的一个细节。

“李师傅,时间紧迫,我就不绕弯子了。根据我们最新的水文复核和基础沉降观测数据,”他指着图纸上的一处,“这里,二号墩和四号墩之间的区域,江床下的地质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存在局部软土夹层。现在桥体重量大部分已经加上,我担心……在最后荷载,尤其是首次重载列车通过时,会产生不均匀沉降的风险。”

李守仁的目光落在了图纸上。那复杂的线条和数据,他不能完全看懂,但谢怀瑾所指的位置,以及“不均匀沉降”这几个字,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他不懂高深的理论,但他懂得土地和基础的“脾气”。他早就凭经验感觉那片区域的土质有些“虚”,不像别处那么“吃劲”。

“谢工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李守仁的语气依旧平淡,带着疏离,“你们画图的老爷们定了的事,我们照做就是。”

谢怀瑾的眉头紧紧皱起,他听出了李守仁话语里的抵触和那层深藏的怨愤。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李师傅,我知道你有你的看法,对我,或许也对所有穿着这身衣服的人。”他指了指自己,“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这座桥……它一旦出事,死的不会只是某一个人。而且,它若建得不好,将来受苦的,还是这片土地上的人。”

他的话,出乎李守仁的意料。没有高高在上的命令,没有虚伪的安抚,而是一种近乎直白的、对可能灾难的承认,以及一种……超越了当前立场的、对“将来”的考量。

李守仁沉默着,看着谢怀瑾。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除了焦灼,还有一种他之前未曾清晰捕捉到的的东西——一种属于技术者的、对“物”本身稳定性的纯粹担忧,以及一种被现实紧紧束缚住的无力感。

“你想怎么做?”李守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加固。”谢怀瑾斩钉截铁,“必须在最后铺轨之前,对这两个桥墩的基础进行局部补强。但正式的、大规模的加固方案,需要时间论证,上报,日本人绝不会同意,他们只要速度。”

他再次将图纸完全摊开,指着桥墩基础与江床接触面的一个局部详图:“这是我初步设想的一个应急方案,采用加密的短桩群和局部混凝土围箍,但具体的施工方法、桩的深度和分布,如何在不引起更大扰动的前提下快速完成……我需要你的经验。”

他的目光灼灼,紧紧盯着李守仁:“李师傅,这江底的脾气,这土层的软硬,你用手摸过,用脚踩过,你比任何仪器都清楚。怎么打这些桩,在哪里下力,才能最快最稳地‘咬’住地基?我需要你的‘土办法’!”

“依李师傅建言”——这一刻,图纸上那行尚未写下的小注,仿佛已在这江风呼啸的桥墩顶上,提前响彻。

李守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第一次从这个年轻的、代表着“洋理论”的工程师口中,如此清晰、如此恳切地听到了对“土办法”的认可和需求。这不是屈尊降贵的请教,而是在共同面临的、迫在眉睫的危机面前,一种基于专业能力的最朴素的求助。

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江风卷起图纸的一角,哗哗作响。远处,监工的叫骂声和劳工的号子声隐隐传来。

终于,他伸出手,那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指,没有去接图纸,而是直接点在了谢怀瑾画出的那个需要加固的区域旁边的一处。

“这里,”他的声音粗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往下五尺,有一层‘硬壳’,像乌龟的背。你的短桩,得穿过软泥,钉到那层硬壳上,才能借上力。不能太密,太密了反而会震松旁边的土;要像下围棋,占住几个‘眼位’。”

他又指向另一个方向:“还有,你的混凝土,现在这个天气,直接浇下去,一夜就冻酥了。得用‘土暖棚’,用旧席子、木板围起来,里面生炭盆,慢慢‘养’着,不能图快。”

他没有看谢怀瑾震惊而豁然开朗的表情,继续补充道:“人手,不能用现在这帮快累瘫的人。得找一批手脚稳当、心里有数的老手,我来带。这事,不能声张,夜里干。”

谢怀瑾看着李守仁,看着他那张被风霜刻满皱纹、却在此刻焕发出一种惊人洞察力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敬佩,是庆幸,或许,还有一丝羞愧。他之前确实低估了这种源于实践、与土地血脉相连的智慧。

“好!就按李师傅说的办!”谢怀瑾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迅速卷起图纸,“具体的施工细节,我们晚上再详细推敲。日本人那边……我去周旋,想办法争取时间和必要的物料。”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李守仁一眼,那眼神中,之前存在的隔阂与猜疑,在这一刻,被一种临时的、坚固的“同盟”之情所取代。为了这座桥能“立住”,他们这两个原本处于不同世界、甚至带有敌意的人,被迫站在了一起。

谢怀瑾转身,脚步匆匆地消失在钢架的阴影中。

李守仁依然站在原地,江风更烈了。他缓缓抬起刚才点过图纸的那根手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墨线的冰凉触感。他望向脚下奔流不息的松花江,江水黝黑,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与力量。

他参与的,是一座烙着屈辱印记的桥的建造。

他此刻努力的,却是为了让这座桥更稳固,避免它过早地毁于自然之力或人为的急功近利。

这其中的荒诞与矛盾,让他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与悲哀。

但,桥,终究是要立的。立在江上,也立在时间里。而如何立,立成什么样,或许,并不完全由那些挥舞着鞭子和图纸的人决定。

他收回目光,看向脚下正在凝固的、巨大的钢筋混凝土桥墩。这里,将很快按照他指出的位置,打入加固的短桩。他的“经验”,将以这种沉默的方式,融入这座钢铁巨兽的骨骼深处。

他转过身,对一直忐忑不安的小顺子沉声道:

“去,把老赵、黑娃他们几个叫来。晚上,有活干了。”

****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松花江上。江风的呼啸声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凄厉,像无数冤魂在黑暗里呜咽。白日里人声鼎沸、监工叱骂的工地,此刻陷入了一种近乎死寂的静谧,只有江水永不停歇的奔流声,提醒着这片土地上凝固的沉重。

三号桥墩附近,与这片死寂格格不入的,是一簇微弱而坚定的人间烟火。

几块破旧的、沾满泥浆的厚帆布和草席,巧妙地搭在钢梁和木模板的缝隙间,围出了一个临时的、勉强能遮蔽部分风雪的“工棚”。棚子中央,地面上挖了一个浅坑,里面几块焦炭正散发着暗红色的光,有限的暖意挣扎着向外扩散,驱散着刺骨的寒意,也映亮了围坐在旁边的几张疲惫而专注的脸。

李守仁、谢怀瑾,以及李守仁精心挑选的五六名信得过的老伙计——老赵、黑娃等人,都挤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硫味、湿泥土的腥气,以及男人们身上浓重的汗味。

没有图纸铺展,谢怀瑾正用一根树枝,在夯实的地面上飞快地画着简图,低声而清晰地讲解着:

“……所以,我们就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打下九根斜向的杉木短桩,长度一丈二,必须确保桩尖牢牢嵌入李师傅说的那层‘硬壳’。”他的声音因为压得很低,显得有些沙哑,但条理分明,“桩位要错开,形成犄角之势。打完桩,立刻用最快的速度绑扎钢筋笼,然后浇筑我们白天悄悄准备好的早强水泥砂浆,进行围箍。”

“谢工,”老赵搓着粗糙如锉刀的手,哈着白气问道,“这大冷天的,砂浆灌下去,还没等凝固就怕是要冻上了!这……这能行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李守仁。火光跳跃下,他脸上的沟壑显得更深了。他拿起脚边一个破旧的铁皮桶,里面是半桶浑浊的、散发着怪味的液体。

“水泥砂浆里,按我白天交代的比例,掺了盐和……这个。”他指了指铁皮桶,“硝石坊那边弄来的废液,能防冻,就是味道冲点,劲儿来得慢,但顶用。”

这是他从老辈人那里学来的、在极端寒冷条件下进行土法施工的秘方,从未记录在任何一本工程手册上。

谢怀瑾看着那桶液体,眼神复杂。他知道这不符合任何规范,存在未知的风险,但此刻,这是唯一的选择。他点了点头,没有提出质疑,这是一种无言的、绝对的信任。

“至于养护,”李守仁继续道,声音低沉而有力,像在发布作战指令,“就用这个‘暖棚’。炭火不能断,但不能太旺,得用灰压着,保持住这点热乎气就行。咱们分两班,黑娃带三个人负责打桩和浇筑,老赵带两个人跟我负责看火、瞭望。动作要轻,要快,像夜猫子走路,不能惊动任何人。”

计划已定,无需再多言。众人默默起身,拿起靠在一边的简易夯锤、铁锹和那些预先准备好的杉木桩。

黑暗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没有灯火,只有棚子里那点微弱的炭火余光,和偶尔从云层缝隙里漏下的、清冷的星月之光。谢怀瑾凭借记忆和对数据的精确把握,用脚步和绳索仔细丈量、确定了每一个桩位。李守仁则像一头经验丰富的老猎犬,用手触摸,用脚感受,对谢怀瑾标记的位置进行着最后的、微妙的调整。

“这里,土更‘活’一点,桩再偏左三指。”他低声道。

谢怀瑾毫不犹豫地照做。

“嘿——哟!”黑娃和另一个汉子,抱起一根沉重的杉木桩,对准位置,另外两人抬起简易的夯锤,开始一下、一下,富有节奏地将木桩砸向冰冷的江底土层。沉闷的撞击声被控制在最低限度,融入了江风的呜咽和江水的奔流声中,仿佛自然韵律的一部分。

李守仁站在棚口,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一半脸映着棚内的微光,一半脸隐在浓稠的黑暗里。他的耳朵捕捉着夯锤落下的每一声回响,根据声音判断着木桩下沉的深度和是否触及了坚硬的底层。他的目光则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远处可能有日军巡逻队经过的方向。

谢怀瑾则穿梭在几个作业点之间,用一支小小的、蒙着布的手电筒,极其短暂地照亮,检查桩身的垂直度,记录着每一根桩打入的最终深度。他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鼻尖通红,但他全神贯注,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应力分布,确保这临时抱佛脚的加固,能真正起到作用。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对抗的是严酷的自然环境,是紧迫的时间,是潜在的致命危险,更是那座大桥本身可能存在的、隐性的缺陷。两个出身、学识、立场迥异的男人,在这片被侵略者阴影笼罩的土地上,因为对“工程”本身最基本的责任——让它稳固,让它安全——而结成了短暂却坚实的同盟。

汗水从他们的额角渗出,瞬间就在低温下变得冰凉。疲惫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但没有人停下。一根,两根,三根……木桩一根根地被精准地钉入预定的位置,如同给一个病弱的巨人,插上了几根强心针。

当最后一根木桩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被打到位,开始进行混凝土围箍的浇筑时,所有人都几乎虚脱。李守仁亲自调配着那掺了防冻废液的砂浆,看着灰黑色的浆体缓缓注入模板,包裹住那些新打的木桩和原有的基础。

炭火在棚子里持续地散发着微弱的温暖,烘烤着这块即将成型的新“骨骼”。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黑暗开始松动。加固工作,终于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抢在天亮前完成了。

工棚被迅速拆除,痕迹被小心地清理。众人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泥污,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样,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各自拥挤污浊的工棚,准备迎接新一天同样沉重的劳役。

谢怀瑾和李守仁落在最后。两人站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下,望着那座在晨曦中显露出庞大轮廓的桥墩。那里,看起来和昨天没有任何不同。

谢怀瑾转向李守仁,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现任何感谢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李守仁那布满老茧和冻疮、冰冷而粗糙的手。

李守仁的手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应,但也没有立刻抽回。

“桥……应该能稳住了。”谢怀瑾的声音干涩,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李守仁望着江面,目光似乎穿透了江水,看到了那新嵌入基础的九根木桩。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几乎微不可闻地说:

“人心要是也能像打桩一样,钉牢了,就好了。”

说完,他抽回手,转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劳工居住区那片低矮的窝棚,身影很快融入了灰暗的晨雾里。

谢怀瑾独自站在原地,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却充满力量的触感。李守仁最后那句话,像一枚沉重的铆钉,砸进了他的心里。他抬头,看着这座在屈辱与血泪中诞生,却又融入了不屈智慧与无声抗争的钢铁巨桥,第一次感到,它连接的,或许不仅仅是两岸的土地。

江风依旧寒冷,但东方的天际,那抹鱼肚白正在不断扩大,染上淡淡的橘红色。新的一天开始了,大桥依旧沉默,而某些东西,已经在昨夜悄然改变,如同深扎入地基的木桩,虽不可见,却真实地支撑着什么。历史的暗流,在这松花江底,又悄然涌动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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