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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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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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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江桥》连载

第六章 冰下的桩基(下)

命运的戏弄,总喜欢在你刚刚喘口气的时候降临。

这天傍晚,收工的哨声刚刚吹响,劳累一天的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正准备回到冰冷简陋的工棚,喝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突然,一个半大少年连滚带爬地冲进工地,满脸惊慌,带着哭腔,四下张望,一眼看到正收拾工具的李守仁,猛地扑了过来。

“仁叔!仁叔!不好了!铁蛋哥……铁蛋哥他……”少年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全乎。

李守仁心里咯噔一下,扔下工具,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栓子,慢点说!铁蛋咋了?!”铁蛋是他唯一的儿子,刚满十岁,媳妇去得早,孩子一直体弱,是他最大的牵挂。

“铁蛋哥……发高烧!浑身滚烫!说胡话!还抽……抽抽了!我娘让我赶紧来叫您!”栓子终于把话喊了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李守仁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里嗡的一声。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拔腿就往外跑,连破棉袄都忘了拿。

“仁哥!” “守仁!”

几个相熟的工友惊呼,想拦又不知如何是好。小野监工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皱着眉头走过来:“吵什么?!不下工想加班吗?!”

一个老工人壮着胆子解释:“太君,李头儿他家孩子……病得厉害,怕是不好了,他得回去看看……”

“孩子病了?”小野三角眼一翻,“死了吗?没死就明天再说!现在跑了,晚上的工棚巡查谁负责?出了问题谁担着?让他回来!”

工友们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栓子吓得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了过来。是谢怀瑾。他刚从工棚出来,准备回城里的住处,恰好听到了后面的对话。

他停下脚步,看了看小野那不容置疑的狰狞面孔,又看了看远处李守仁几乎消失在暮色中的踉跄背影,以及周围工友们脸上那压抑着的悲愤和无奈。

谢怀瑾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想起白天李守仁解决混凝土难题时那平静却笃定的样子,又想起自己当时内心的不屑与反驳。此刻,那个工匠的身影却显得如此仓皇和无助。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涌。是知识分子的怜悯?是对同胞处境的物伤其类?还是……仅仅因为对方展现出的那份实用价值,让他觉得此刻应该做点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走到小野面前,用日语开口说道:“小野先生。”

小野见是他,态度稍微收敛了些:“谢桑,有事?”

“李工匠刚才协助解决了混凝土的难题,山田先生也很重视他的经验。”谢怀瑾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的孩子突发急病,如果因此耽误了明天的工作,甚至影响到他的状态,导致后续工程出问题……恐怕山田先生会不满。不如让他回去处理一下,工棚巡查,我可以暂代片刻。”

小野狐疑地看了看谢怀瑾,又琢磨了一下他的话。确实,山田刚刚对那个中国佬表示了认可,万一真因为孩子死了这家伙撂了挑子或者故意使坏,耽误了进度,自己也要吃挂落。

他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去快回!谢桑,那就麻烦你了!”

谢怀瑾微微躬身,然后对那几个焦急的工友用中文说:“去吧,告诉李师傅,这边没事。”

工友们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感激的神色,连忙道谢,拉着栓子快步追李守仁去了。

谢怀瑾站在原地,看着这片混乱、冰冷、充斥着异国统治气息的工地,默然无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一时冲动。他拉了拉围巾,转身走向中国劳工居住的工棚区,履行他临时“巡查”的承诺。那里面低矮、潮湿、拥挤,弥漫着汗味、霉味和绝望的气息,与他平日接触的环境天差地别。每一步,都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不适和一丝模糊的负罪感。

****

李守仁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一路狂奔回家。所谓的家,不过是江边难民聚集区里一个低矮的窝棚,四处漏风。

刚掀开脏兮兮的棉布帘子,一股混着草药味的灼热气息就扑面而来。昏暗的油灯下,他的儿子铁蛋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双眼紧闭,意识模糊,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呓语和轻微的抽搐。邻居王大娘正用冷水浸湿的破布敷在孩子额头上,但显然毫无用处。

“铁蛋!爹回来了!爹回来了!”李守仁扑到炕沿,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抚摸儿子滚烫的额头,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守仁呐,你可回来了!”王大娘带着哭腔,“烧了大半天了,越来越厉害,灌下去的药都吐了……这可咋整啊!”

李守仁猛地站起身,脑子里一片混乱。去找大夫?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城里的大夫且不说请不请得起,愿不愿意深更半夜来这贫民窟都难说。就算来了,又能有多少办法?

他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感觉自己快要疯了。这个能在严寒中判断地基隐患的能工巧匠,此刻在至亲的病痛面前,却显得如此无能无力。

就在这时,工友老赵带着栓子也赶到了,气喘吁吁地说:“守仁,没事,小野那边……谢工程师帮忙说情,准了你假。”

谢工程师?谢怀瑾?

李守仁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那个“假洋鬼子”会出手帮忙。

老赵看着铁蛋的样子,也是心急如焚:“这不行啊,得赶紧想辙!要不……我去求求看场子的黑爷,看他能不能想法子找个大夫……”

就在众人慌乱无措之际,窝棚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李……李师傅在吗?”

帘子被掀开,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去而复返的谢怀瑾。他显然没料到窝棚里是这般光景,昏暗、拥挤、贫寒,孩子痛苦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李守仁。他没想到谢怀瑾会找到这里来。

“谢……谢先生?”李守仁有些茫然地开口。

谢怀瑾的目光越过他,落在炕上病重的孩子身上,眉头紧紧皱起。他迈步走进来,也顾不得窝棚里的脏乱,伸手探了探铁蛋的额头,又翻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

“孩子高烧,伴有惊厥,很危险。”他快速做出判断,语气恢复了技术人员的冷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别的症状吗?”

王大娘和李守仁赶紧把情况说了。

谢怀瑾凝神听着,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们给他吃了什么药?”

王大娘忙指着炕沿上一个破碗里剩下的黑色药渣:“就……就去草药铺抓的退烧散……”

谢怀瑾凑近闻了闻,又用手指沾了一点捻开,脸色微变:“这里面有石膏,但杂质很多,比例也不对,而且……孩子可能是急性肺炎,这不是单靠草药能解决的,需要西药,消炎针。”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李守仁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西药?消炎针?那对他们来说是天价,而且无处可寻。

“那……那怎么办……”李守仁的声音都在发抖。

谢怀瑾看着眼前这个不久前还在工地上沉稳如山、此刻却慌乱无助的父亲,再看看那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孩子,内心剧烈挣扎着。

他想起山田一郎的随行人员里,有一位日本的军医小林。那位军医似乎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些兴趣,以前和他聊过几句,还算客气。或许……

这是一个极大的冒险。为了一个中国苦力的孩子,去求日军的军医?对方会答应吗?会不会引来麻烦?

但他的专业知识告诉他,这孩子如果再不用有效的药物,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一种超越国籍、超越阶层、甚至超越功利计算的、最基本的恻隐之心,在他心底占了上风。

他猛地站起身,对李守仁快速说道:“等我一下,我试试看。”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出窝棚,消失在寒冷的夜色中。

窝棚里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谢先生”要去做什么,心中既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又充满了不安的猜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无比煎熬。铁蛋的呼吸似乎更加微弱了。

李守仁紧紧握着儿子滚烫的小手,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

帘子掀开,谢怀瑾带着一股冷风先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日本军大衣、提着药箱的中年男人,脸色有些不耐烦,正是军医小林。

小林扫了一眼窝棚里的环境,眉头紧锁,用日语对谢怀瑾抱怨了几句,大意是这种地方脏死了,怎么会为了一个中国苦力的孩子跑来。

谢怀瑾低声下气地用日语解释着,恳求着。

李守仁和工友们紧张地看着,虽然听不懂,但能从神态语气中感受到那种屈辱的恳求。

最终,小林军医似乎被谢怀瑾说动了,或者只是厌烦了他的纠缠,不耐烦地摆摆手,走到炕边,粗略地检查了一下铁蛋,然后打开药箱,取出注射器和一小瓶药剂。

冰冷的针头刺入孩子细嫩的皮肤。铁蛋微弱地哭了一声。

注射完毕,小林军医又扔下几片白色的药片,对谢怀瑾交代了几句用药事项,然后一刻也不愿多待,提着药箱转身就走了,仿佛多留一秒都会染上病菌。

谢怀瑾送他到门口,连连躬身道谢。

窝棚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炕上的孩子,又看看站在门口、背影显得有些单薄的谢怀瑾。

李守仁走到谢怀瑾身后,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谢怀瑾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还有一丝如释重负。他避开李守仁的目光,声音有些低:“不用谢。只是……恰好认识。药片按时喂,明天如果还烧,可能还需要再打一针…我…再想办法。”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李守仁知道,这“恰好认识”和“再想办法”背后,必然付出了他不愿想象的代价和尊严。

那一刻,李守仁心中那座对“假洋鬼子”筑起的高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为日本人服务的、高高在上的工程师,而是一个同样在乱世中挣扎、内心或许还存有一丝善念的复杂的读书人。

“谢先生,”李守仁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郑重,“这份情,我李守仁记下了。”

谢怀瑾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再谈这个。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那碗药渣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李师傅,以后孩子生病,尽量不要乱用这些来路不明的草药,剂量和成分都说不准,很危险。”

若是平时,李守仁对这种带着教训和优越感的话定然反感。但此刻,他却沉默地点了点头。

后半夜,在谢怀瑾带来的西药作用下,铁蛋的高烧终于慢慢退去,呼吸变得平稳,沉沉睡去。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谢怀瑾早已悄悄离开。李守仁让老赵和王大娘也回去休息,自己独自守在儿子炕前。

窗外,北风呼啸,刮得窝棚呼呼作响。

李守仁却毫无睡意。今夜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工程的隐患、儿子的急病、谢怀瑾意想不到的援手……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却像一根根无形的线,交织在一起,将他,将谢怀瑾,将这座正在建造的大桥,更紧地捆绑起来。

天快亮时,他轻轻起身,走出窝棚。

寒风立刻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投向远处江面上那已初具雏形的桥墩黑影。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和坚定。

他知道,有些恩情,需要还。有些隐患,必须除。这座桥,绝不能倒。

他攥紧了拳头,一步步,向着工地走去。新的一天开始了,冰下的较量,远未结束。而他和那个叫谢怀瑾的工程师之间,一种微妙而全新的关系,似乎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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