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过,一片死寂。
谢怀瑾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李守仁流血的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生硬地吩咐道:“李桑,清理现场,准备按新方案施工。需要什么材料,报给我。”
李守仁没有看他,也没有道谢。他只是默默地撕下一条破布,缠住自己流血的手掌,然后对徒弟们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却坚定:“都听见了?干活!”
他没有问“局部升温”具体怎么做,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谢怀瑾在技术术语包装下,给了他一个运用“土办法”的机会。那个他曾经鄙夷的“土办法”。
工友们行动起来。李守仁走到堆放工具的地方,找出几把平时用来烧水热饭的旧铁皮壶,又让人去收集干柴。他知道,所谓的“局部升温”,就是用小火慢慢烘烤冻土壁,让它表面软化到可以下钎掘进的程度,同时用加厚的木板快速支撑,防止再次塌方。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法子,费时费力,但在这种特殊地质下,有时比机械更管用。
谢怀瑾并没有离开,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李守仁指挥若定。他看到李守仁如何巧妙地布置火源,既不让火焰直接灼烧土壁导致开裂,又能让热量均匀渗透;看到他如何用手感知土壁温度的变化,决定下钎的时机;看到他如何在松软的土石落下前,就指挥徒弟将加固的木板精准地顶上去……
整个过程,没有图纸,没有计算尺,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和经验。那种举重若轻的掌控力,那种对材料特性深入骨髓的理解,是任何教科书上都学不来的。
谢怀瑾看着看着,镜片后的目光,从最初的复杂、戒备,渐渐染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和思索。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个他眼中“愚昧”、“固执”的中国工匠身上,所蕴含的那种近乎本能的、强大的实践智慧。
李守仁能感觉到那束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他始终没有回头。他专注着手里的活儿,心里却像开了锅。谢怀瑾刚才那番话,看似公事公办,实则是在山田面前保下了小顺子,也给了他们一个补救的机会。这个“二鬼子”,似乎……和那些纯粹的日本人,有点不一样?
但他立刻压下了这个念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是给日本人做事的读书人,心眼多着呢,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新的桩孔在李守仁的土法操作下,进展反而比之前顺利了不少。天色完全黑透时,这个孔已经初具规模。
谢怀瑾一直待到施工接近尾声。临走前,他走到李守仁身边,停顿了一下,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吹散:“李桑……你的手,最好处理一下。明天……还是这个法子,我会向山田工程师说明。”
说完,他不等李守仁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工棚区昏暗的灯火里。
李守仁看着他那显得有些匆忙甚至狼狈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粗糙布条包裹、仍在渗血的手掌,第一次,对这个年轻的“谢工程师”,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桩基坑里,火光摇曳,映照着工匠们疲惫而麻木的脸庞。桥的根基,就在这屈辱、血汗、以及某种刚刚萌芽的、微妙而脆弱的相互审视中,一寸一寸地,向着冻土深处艰难掘进。无声的砧板上,钢铁尚未锻造成型,人心却先经历着反复的淬炼和拷打。
谢怀瑾那句若有似无的关心和承诺,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李守仁沉寂的心底漾开了一圈微澜,但很快便被更深的严寒冻结了。他依旧沉默,依旧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审视着工程的一切细微之处,只是偶尔,在谢怀瑾与山田一郎用日语交谈、目光不经意扫过工地时,李守仁会下意识地垂下眼睑,避开那镜片后难以捉摸的视线。
“局部升温”的法子被默许了,至少在李守仁负责的这片区域。进度虽仍谈不上快,但桩孔塌方的事故再未发生。工友们私下里对李守仁更加信服,连监工也因山田一郎对“效率有所改善”的模糊认可,鞭子落得稍轻了些。但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反而随着大桥基础工程的推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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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考验,随着第一根巨大的钢桁架被运抵工地而降临。
那是一个天色稍霁的早晨,连续多日的阴霾意外地裂开一道缝,惨白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江岸上。几辆沉重的履带式拖车,轰鸣着将如同史前巨兽肋骨般的钢构件,缓缓拽入施工现场。冰冷的钢铁在微弱阳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上面依稀可见日本钢铁厂的铭文。
劳工们被驱赶到一起,听着山田一郎通过翻译进行训话。山田的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挥舞着手臂,强调这些钢材是如何的优质,这座桥将如何成为“大东亚共荣”的典范。李守仁站在人群边缘,眯眼看着那些庞大的钢件,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沉重的疑虑。他见过好钢,也见过次货,光看表面,分辨不出什么。但他知道,桥的筋骨,全在这钢铁的质量和铆接的功夫上。
训话完毕,监工开始分派任务。第一片桁架的组装即将开始,这是关键的第一步。山田和谢怀瑾站在铺开的巨大图纸前,与日本技工头目紧张地讨论着吊装方案。
李守仁和他的工匠班组被分配做准备工作——清理场地,铺设垫木,检查吊索具。这是粗活,也是靠近核心区域的机会。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些日本技工的操作,他们使用着先进的工具,手法熟练,但眉宇间带着一种固有的傲慢,对中国劳工的协助往往报以呵斥和驱赶。
就在这时,李守仁的目光被一根刚刚卸下的、准备用作上弦杆的巨型钢梁吸引住了。那钢梁的截面处,在运输途中被磕掉了一小块油漆,露出了底下的金属本色。在惨淡的日光下,那金属的色泽和质感,让李守仁的心猛地一沉。
他借口整理垫木,悄悄靠近了些。没错,那颜色过于灰暗,质地看起来也有些疏松,绝不像山田吹嘘的那种顶级钢材。他趁人不备,用指甲用力抠了一下露出的金属边缘,竟然抠下了一点细微的碎屑!这硬度,远远不够!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这严冬的风雪更刺骨。这钢,有问题!如果用这种强度的钢材来承担大桥的主要受力,后果不堪设想!尤其是在这北风凛冽的松花江上,桥体要承受巨大的震动和拉力……
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报告。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报告给谁?监工?他不懂,只会认为你捣乱。山田?他会相信一个中国工匠的“感觉”,还是相信本国钢铁厂的质量证明书?至于那个谢怀瑾……李守仁的目光扫向正专注地看着图纸的年轻工程师,心里一阵矛盾。他会信吗?就算信了,他敢去质疑日方的材料吗?
犹豫间,吊装作业已经准备就绪。巨大的蒸汽吊车喷吐着黑烟,发出沉闷的吼声。钢丝绳绷紧,第一片沉重的钢桁架被缓缓吊离地面,在空中微微晃动。所有日本技工和监工都紧张地注视着。山田一郎拿着喇叭,用日语大声指挥着。
李守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那根被他怀疑的钢梁,看着它与其他构件逐渐靠拢,准备进行第一次铆接定位。
突然,就在桁架即将就位的一刹那,江面上一阵强烈的侧风刮来!原本就有些晃动的桁架猛地一歪,一根临时用来定位的、稍细的支撑杆猝不及防地撞在了那根问题钢梁的中间部位!
“哐!”
一声并不十分响亮、却异常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那根粗壮的钢梁,被撞击处竟然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下去,形成了一个难看的坑洼!就像一根半干的木头被重物砸了一下!
蒸汽吊车的轰鸣声、风声、所有人的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丑陋的凹陷,赤裸裸地暴露在惨白的日光下,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山田一郎举着喇叭,僵在了原地,脸上的兴奋和期待瞬间冻结,然后转为难以置信的震惊,最后变成暴风雨前的铁青。他猛地扔掉喇叭,几步冲到那根钢梁前,用手指触摸着那个凹陷,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八嘎!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咆哮起来,声音嘶哑,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在场的日本技工和中国劳工。
日本技工头目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是风太大,是意外碰撞。
“意外?!”山田一把揪住技工头目的衣领,“帝国的钢材,怎么可能被这样撞一下就凹陷?!这是耻辱!奇耻大辱!”
他猛地转向谢怀瑾,厉声吼道:“谢桑!检查!立刻给我检查这批钢材!全部!”
谢怀瑾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快步上前,先是查看了那个凹陷,然后用随身携带的小锤轻轻敲击钢梁的其他部位,仔细倾听回声。又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钢材的纹路和色泽。他的动作依然专业,但脸色越来越白,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守仁站在人群后面,心里非常紧张。他最担心的事情,以这样一种最直接、最无法辩驳的方式发生了。此刻,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庆幸,只有更深的忧虑。事情闹大了,日本人会如何收场?会不会迁怒于所有中国劳工?
谢怀瑾检查完毕,直起身,面向暴怒的山田一郎,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开口:“山田工程师……初步判断,这批钢材的……碳含量可能偏高,或者热处理工艺存在瑕疵,导致韧性和强度……远低于设计标准。”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死寂的工地上,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中国劳工们虽然不懂技术术语,但“强度低于标准”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不可能!”山田像一头被困的野兽,红着眼睛吼道,“这是国内最好的钢厂生产的!一定是运输途中出了问题!或者是……或者是有人蓄意破坏!”他的目光再次凶狠地扫向中国劳工。
这个指控让空气瞬间变得无比紧张。监工们立刻握紧了鞭子和枪托,眼神变得警惕而凶残。
李守仁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知道,最坏的情况可能要发生了。
就在这时,谢怀瑾再次开口了。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虽然仍有慌乱,但却努力保持着一丝技术人员的冷静:“山田工程师,从凹陷的形态和钢材的断口分析,这更像是材料本身的脆性断裂,而非外部破坏所致。现在最重要的是评估现有材料的可用性,以及……是否需要紧急向国内申请调换合格钢材,否则……大桥的结构安全将无法保证。”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陈述技术事实,实则巧妙地引开了“蓄意破坏”的指控,将问题的焦点拉回到了材料质量本身,并且点出了最核心的危机——工期可能被无限期延误。
山田一郎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僵住了。工期!这才是他的死穴!如果向上报告钢材质量问题,不仅意味着巨大的丑闻,更意味着工程将陷入停滞,他无法承担这个责任。可如果隐瞒不报,继续使用这批劣质钢材……他不敢想象后果。
他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恐惧之中,脸色变幻不定。
现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日本技工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中国劳工们屏息凝神,感受着死神镰刀在头顶徘徊的恐惧。
李守仁看着山田那副挣扎的模样,又看了看挺身而出、试图用专业知识化解危机的谢怀瑾,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年轻的工程师,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懦弱和卑劣。至少,在关乎工程本质安全的问题上,他守住了某种底线。
良久,山田一郎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用一种异常阴沉的声音对谢怀瑾和技工头目说:“今天的事情,严格保密!任何人泄露出去,军法处置!”
他顿了顿,眼神闪烁着,继续道:“钢材的问题……或许是个别现象。谢桑,你立刻带领技术小组,对已经到场的所有钢材进行秘密抽检!重新核算受力参数……看看……看看在降低安全系数的情况下,是否……是否还能满足基本使用要求!”
降低安全系数!李守仁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是饮鸩止渴!这是在拿整座桥和未来无数过桥人的性命做赌注!
谢怀瑾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山田:“山田工程师!这……这太冒险了!桥梁设计的安全系数是经过严格计算的,绝对不能随意降低!”
“八嘎!”山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起来,“按我说的做!现在最重要的是工期!工期!明白吗?!如果延误了,你我都要切腹谢罪!”
他用最严厉的威胁堵住了谢怀瑾的嘴。谢怀瑾的脸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山田又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全场,尤其是中国劳工,语气森然:“刚才的事情,谁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这就是下场!”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军刀,一刀劈在旁边的一根木桩上,木桩应声而断。
恐怖的威胁笼罩了每个人。
吊装作业被叫停了。日本技工们在山田的驱赶下,开始慌乱地拆卸那片出问题的桁架。劳工们被驱散,回到各自的岗位,但一种更大的恐惧和不安,已经在无声中蔓延。
李守仁默默地干着活,感觉手脚一片冰凉。他看见谢怀瑾失魂落魄地站在那根问题钢梁旁,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和无助。那个凹陷,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不仅烙在了钢铁上,也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傍晚收工时,李守仁最后一个离开工地。他故意磨蹭着,在经过那堆存放问题钢材的区域时,他停下脚步,假装系鞋带,迅速而仔细地用手抚摸、敲击了几根不同的钢件。触感和声音印证了他的判断,这批钢材的质量参差不齐,但整体堪忧。
当他直起身,准备离开时,却意外地发现,谢怀瑾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正静静地看着他。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残破的金边,脸上的表情复杂难明。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在渐浓的暮色中对视着。这一次,李守仁没有立刻避开目光。
谢怀瑾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转过身,默默地走向了工程局的方向,身影很快被昏暗吞噬。
李守仁站在原地,看着谢怀瑾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望那堆如同废铁般的钢构件,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这座桥,从打下第一根桩基开始,就充满了屈辱、谎言和隐患。它真的能顺利建成吗?即使建成了,它能扛得住松花江的风雪和历史的重量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只有呜咽的江风,卷着雪沫,吹打着这片即将被钢铁覆盖的土地,仿佛在预示着前路更多的艰难与凶险。钢与火的试炼,才刚刚开始。而人心,在这极致的压力下,又将显现出怎样的形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