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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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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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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江桥》连载

第一十四章 松花江上的雪(下)

1934年初冬,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封冻的江面,卷起雪沫,打在脸上生疼。东江桥的工地上,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三十度,连吐出的热气都仿佛要在空中凝结成冰晶。巨大的桥墩在严寒中矗立,如同沉默的巨人,而此刻,浇筑第七号桥墩顶部混凝土的工程,却陷入了僵局。

日本监工吉田裹着厚重的军大衣,焦躁地在工棚外踱步,他的呵斥声在风雪中显得尖锐而暴戾:“为什么停下!工期延误,你们统统要负责!”

负责该段施工的日本技术员脸色发白,硬着头皮解释:“吉田主任,气温太低!混凝土入模后未等初凝就会冻住,强度根本无法保证!按照常规的防冻方案,需要的保温材料和加热设备,我们……我们储备不足!”

“不足?那就想办法!”吉田一脚踢飞了脚边的冻土块,“帝国的工程,不能被这点寒冷阻挡!”

不远处,李守仁和几个中国工匠蹲在背风的料堆后面,默默地听着。王铁柱,李守仁的徒弟,低声嘟囔:“师父,小鬼子也没辙了。这天气,神仙也难办。”

李守仁没说话,目光沉静地扫过那巨大的桥墩模板,又望向江边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旧被驱赶着搬运材料的劳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那是一个简单的、代表热力流动的符号。他想起很多年前,跟老辈人在关外给大户人家修地窖,也是在极寒天气里,用土法子保过温。

“办法……不是没有。”李守仁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工匠都竖起了耳朵。

“啥法子?”王铁柱急切地问。

李守仁刚要开口,就看到一个穿着略显单薄呢子大衣、鼻尖冻得通红的身影朝这边走了过来,是谢怀瑾。

谢怀瑾显然也听到了吉田的咆哮,他的眉头紧锁,看着那停滞的工程,眼神里充满了技术层面受阻的焦虑,以及对这种蛮干作风的不满。他走到李守仁他们附近,停下了脚步,目光与李守仁对上。

两人之间,因为之前的基础施工争论,还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此刻,这冰层在共同的难题面前,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

“李师傅,”谢怀瑾率先开口,语气是技术讨论时特有的严谨,但少了之前的居高临下,“常规的蓄热法和外部加热,确实条件不足。您……有什么见解?” 他用了“见解”这个词,而非之前的“土办法”,这是一个微妙的变化。

李守仁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谢工,你们书上,对这种鬼天气,咋说?”

谢怀瑾推了推眼镜,语速很快:“理论上,主要是降低水灰比,掺用早强剂,或者采用高标号水泥,配合严密的保温养护。但这些材料,目前……”

“材料没有,天时地利总有。”李守仁打断他,指向江边,“江风大,我们就给它搭个不透风的‘窝棚’!木料、芦苇席、旧麻袋,工地上总能凑出来。关键不在把它烤得多热,在于不让它里面的那点‘热气’跑了!”

谢怀瑾眼神一亮,他立刻明白了李守仁的意思:“你是说,利用水泥自身的水化热,在密闭空间内形成微正压,阻止冷空气侵入,实现自养护?”

李守仁对“水化热”、“微正压”这些词听得不太明白,但他抓住了核心:“对,就是让它自己‘发烧’,咱们给它捂严实了!但这‘窝棚’怎么搭,风口怎么避,里头的气流怎么走,有讲究。搭不好,热气聚不起来,或者上面热下面冷,还是白搭。”

这正是经验与理论可以结合的地方。谢怀瑾立刻蹲下身,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纸笔,不顾寒冷,快速画起了草图:“如果采用双层苇席,中间填充锯末保温……结构上需要形成拱形,避免积雪压垮……通风口需要设置在背风侧,且可调节……”

李守仁也蹲下来,粗糙的手指点在谢怀瑾的草图上:“这里,拐角的地方,得加厚。这里,底下要留出检查口,不能封死,不然没法看里头的情况。” 他补充的都是图纸上没有的、关乎实际操作的细节。

风雪中,一个留洋归来的工程师和一个本土成长的老工匠,头挨着头,在冻土上勾画着。一个提供理论框架和结构计算,一个填充血肉和施工的灵魂。他们之间的交流,不再是争吵,而是快速的、精准的互补。偶尔有分歧,比如保温层的具体厚度,谢怀瑾倾向于计算出的理论值,李守仁则坚持需要根据风向和模板吸热情况适当增加。

“谢工,书上的数,是死的,风是活的。”李守仁看着谢怀瑾,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

谢怀瑾沉默了几秒,看着李守仁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那里面蕴含着他从未在书本上学到过的、关于这片土地和气候的智慧。他点了点头,在图纸上修改了数据:“好,按您说的厚度。”

方案初步拟定。谢怀瑾拿着草图去找吉田沟通。吉田虽然对这两个中国人,尤其李守仁,心存疑虑,但在工期压力和别无他法的情况下,只能阴沉着脸同意让他们试一试。

接下来的两天,工地上出现了奇特的景象。在李守仁的指挥下,中国工匠们展现出惊人的效率和因地制宜的智慧。他们用木料搭起坚固的框架,用厚厚的芦苇席和征集来的旧麻袋、草帘子层层覆盖,真的为巨大的桥墩模板穿上了一件密不透风的“大棉袄”。谢怀瑾则带着几个技术人员,严格按照修改后的图纸检查关键节点的施工质量,确保保温层的有效性。

李守仁甚至指挥人,在“暖棚”不同位置,挂上了几个装水的陶罐。“明天早上看,”他对一脸不解的谢怀瑾解释,“哪个罐子里的冰结得薄,说明哪儿漏风,得补。”

谢怀瑾看着那些粗糙的陶罐,心中震动。这是最朴素却最有效的温度场监测方法。

浇筑终于开始。水泥砂浆在严寒中冒着微弱的热气,被迅速送入那个巨大的“暖棚”内。入口被严密封闭。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是至关重要的养护期。

李守仁和谢怀瑾都守在现场,几乎寸步不离。吉田也来了几次,每次都想进去看看,都被李守仁拦住了。“不能进,热气跑了,前功尽弃。”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吉田看着这个眼神倔强、身形佝偻却站得笔直的老工匠,竟一时被他那股气势慑住,悻悻地走开了。

夜晚,气温更低。风雪拍打着暖棚的外壁,发出呜呜的声响。谢怀瑾和李守仁挤在紧挨着暖棚的一个临时避风窝棚里,分享着一壶烧开的、带着烟熏味的开水。

“李师傅,白天……多谢。”谢怀瑾忽然开口,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有些模糊。他指的是李守仁拦住吉田的事。

李守仁抱着暖手的搪瓷缸子,浑浊的热气氤氲了他沧桑的脸。“桥墩要是冻坏了,开春化了冻,就是个酥的,到时候塌了,死的不是小鬼子,是以后过桥的中国人。”他的理由朴实,却沉重地砸在谢怀瑾的心上。

谢怀瑾沉默了。他之前执着于技术的完美和理论的正确,而眼前这个老人,想的却是更远、更根本的东西——这座桥最终的服务对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片被占领的土地上,技术本身,就带着无法回避的立场。

“这座桥……”谢怀瑾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我们把它建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守仁喝了一口热水,没有看谢怀瑾,目光仿佛穿透了棚壁,落在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桥墩上。“现在,它是吸血的管子。但管子本身没错,等哪天……等哪天拿回来了,它就能给咱们自己输血。”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自语,“得先让它立住,立得稳稳的。”

谢怀瑾浑身一震,猛地看向李守仁。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只知埋头干活的工匠,内心竟藏着如此深沉的念想。他不再觉得李守仁固执落后,反而感受到一种在屈辱中依然顽强生长的、属于这片土地的智慧和韧性。

第三天清晨,风雪稍歇。在吉田和众多监工、工人的注视下,李守仁和谢怀瑾亲自拆除了暖棚的检查口。

模板内的混凝土结构完好,表面平整,用手触摸,能感受到坚实和均匀的硬度。李守仁拿起小锤,在几个不同位置轻轻敲击,声音沉闷而扎实。他又查看了那几个陶罐,里面的水都结了冰,但厚度均匀,说明保温效果良好。

“成了。”李守仁直起身,只说了两个字。

谢怀瑾仔细检查了混凝土的状况,又做了几个简单的测试,最终面向吉田,用平静而肯定的语气说:“吉田主任,第七号桥墩顶部的混凝土浇筑和养护,达到设计要求,强度合格。”

吉田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松了口气,也有些挂不住面子,最终只是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王铁柱和其他中国工匠们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虽然不敢欢呼,但眼神交流中充满了喜悦。

谢怀瑾走到李守仁面前,伸出手。他的手因为寒冷和激动,微微有些颤抖。

李守仁看着那只干净修长、与他粗糙黝黑的手形成鲜明对比的手,迟疑了一下,然后,用力地握了上去。

两只手,一只代表着理论的计算与精确,一只代表着经验的沉淀与直觉,在严寒的空气中,在刚刚成功的桥墩下,紧紧一握。

没有更多的言语。但一种基于专业能力的深刻尊重,和一种在特殊环境下萌生的、脆弱的同盟情谊,已然在风雪中悄然建立。

李守仁松开手,望着远处江面上初升的、苍白无力的冬日,低声道:“过了这一关,后面……还有更难的坎儿。”

谢怀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刚刚升起的一点轻松,又被沉重的预感所取代。他知道,李守仁指的,绝不仅仅是技术上的难关。

****

第七号桥墩的成功,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压抑的工地上漾开了一圈微妙的涟漪。吉田对李守仁和谢怀瑾的态度,多了几分审慎的利用,少了些纯粹的呵斥。而中国劳工之间,则悄然流传着“李师傅和谢工联手把小鬼子难住”的轶事,那紧锁的眉宇间,似乎也因此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但这光,并未能驱散严冬的酷寒与无处不在的压迫。大桥的建设推进到钢桁梁的架设阶段,新的、更为严峻的挑战接踵而至。

巨大的钢构件,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下,脆得如同劣质的玻璃。按照标准工艺,需要将连接处的铆钉烧至赤红,趁热迅速铆合,利用冷却收缩产生巨大的预紧力,将钢构件牢牢锁死。然而,极寒天气使得铆钉出炉后,热量飞速流失,往往还未完全铆合,温度就已降至临界点以下,导致铆接质量严重下降,留下巨大的安全隐患。

临时搭建的铆钉加热炉旁,气氛凝重。几个日本技工尝试了几次,铆合的结果都不理想,铆头成型不佳,敲击声沉闷松散,远未达到“一铆定音”的清脆扎实。吉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温度!关键是温度!”负责铆钉炉的日本工头擦着额头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出炉到铆合,时间太短了!除非能把铆钉烧得更红,或者……或者让铆合的过程更快!”

“烧得更红?炉子极限就到这儿了!更快?怎么快?人跑过去吗?”吉田暴躁地吼道,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

谢怀瑾站在一旁,快速地在笔记本上演算着。他提出一个方案:“或许可以设计一个保温输送通道,或者改进铆钉钳的隔热性能,减少热量在传递过程中的损失……”

“来不及了!”吉田打断他,“设计和制作都需要时间!工期不等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着铆钉炉和铆合位置的李守仁,缓缓开了口:“炉子,可以挪近点。”

“什么?”吉田和那工头都愣住了。铆钉炉笨重,且涉及防火安全,向来是固定在特定区域的。

“把炉子,拆开,搬到离铆合点最近、又确保安全的地方。”李守仁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缩短的不是人跑的路,是铆钉‘见风’的路。”

谢怀瑾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键!热量在空气中散失的速度与时间和距离直接相关。缩短这关键的几米距离,就能为铆合争取到宝贵的、决定质量的几秒钟!

“但是……拆装炉子,搬运,这……”工头有些犹豫。

“总比造一堆废桥强。”李守仁的话像石头一样硬。

吉田盯着李守仁看了几秒,又看了看那些不合格的铆钉,咬了咬牙:“挪!”

命令下达,中国工匠们再次展现出惊人的行动力。在李守仁的指挥下,他们分工协作,熄火、拆卸、搬运、在选定的位置重新砌筑、生火……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效率高得让一旁的日本监工都暗自咋舌。谢怀瑾则带着人重新规划了铆合作业的流程和安全区域。

当新的炉火在离铆合点仅数米远的地方熊熊燃起,烧红的铆钉被用特制的、裹了厚厚石棉的钳子夹出,只需转身疾走几步,便能递到铆工手中时,奇迹发生了。

“铛!铛!铛!”沉重的铆钉枪撞击在炽热的铆钉上,声音清脆、响亮、充满力量,不再是之前那令人不安的闷响。铆头在重击下完美成型,像一颗饱满的蘑菇,将两块厚重的钢板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敲击声结束时,那余韵仿佛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宣告着一次成功的联结。

吉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怀瑾看着那一个个结实漂亮的铆钉头,又看向在炉火映照下、额头沁出细汗却依旧神色沉静的李守仁,心中的敬佩又深了一层。这不是多么高深的理论,这是基于对现场、对材料、对物理规律最质朴而深刻理解的,一种近乎艺术的解决方案。

然而,合作的顺利并未能消弭所有暗流。随着钢梁一步步向江心延伸,大桥的轮廓日益清晰,它作为掠夺工具的功能也日益凸显。一列列满载着木材、煤炭、粮食的火车开始试验性地通过已完工的桥段,那汽笛的嘶鸣,像刀子一样剐在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心上。

一天傍晚,收工之后,谢怀瑾独自一人沿着江边散步,排解内心的郁结。他看见李守仁坐在一个废弃的桥墩基础旁,就着最后一点天光,正用一把小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金属垫片,看起来像是从废弃零件上拆下来的。

“李师傅,这是?”谢怀瑾有些疑惑。

李守仁抬起头,见是谢怀瑾,也没有遮掩,将手里的一片递过去。谢怀瑾接过,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一看,心中猛地一震。那垫片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平整,厚度均匀,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手工修正。

“有些螺栓孔……对不上。”李守仁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在耳语,“鬼子催得急,安装的时候硬砸进去的,受力不对,日子久了,要出大事。”他指了指不远处已经架设好的一段钢梁,“用这些垫片,悄悄找平,能让它们‘咬’得正一点。”

谢怀瑾捏着那枚冰凉的、却仿佛带着体温的金属垫片,手微微颤抖起来。他瞬间明白了。李守仁不仅在用他的智慧解决明面上的技术难题,更在暗中,用这种微小到极难察觉的方式,默默地、固执地修正着因野蛮施工留下的隐患,尽可能地提升着这座桥未来的安全冗余。这是一种沉默的、近乎悲壮的抗争。

“您……这太危险了!”谢怀瑾喉头有些发紧。若是被日本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李守仁收起工具和垫片,站起身,望着暮色中那座已见雏形的钢铁巨兽,眼神复杂。“桥,总归是要给人用的。等哪天……等咱们自己的人来用的时候,不能让它因为这种毛病散了架。”他顿了顿,看向谢怀瑾,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谢工,你学问大,你告诉我,咱们现在把这桥修得越结实,是不是……也帮鬼子抢得越多?”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谢怀瑾一直试图回避的伦理困境。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关于“技术中立”的辩解,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想起自己最初投身此事的理想,再看看眼前残酷的现实,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负罪感攫住了他。

“我……不知道。”谢怀瑾颓然地低下头,“我只知道,不能让它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因为低级错误而垮掉。至于其他……”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李守仁没有再逼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走吧,天黑了,风更冷了。”

两人沉默地并肩往回走,身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显得模糊而孤单。江风凛冽,吹动着他们单薄的衣衫,也吹动着心中那无法言说的沉重。

钢梁在延伸,铆钉在一颗颗铆合。大桥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一步步跨越松花江。而建造它的人们,心中那份共同的、沉甸甸的,关于这座桥最终命运的秘密,以及那份在屈辱与坚持中结成的、脆弱而坚韧的纽带,也如同桥体本身一样,在寒冬中悄然生长,凝固。

李守仁知道,谢怀瑾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风暴。而谢怀瑾也清楚地意识到,他与这位老工匠之间,除了技术的共鸣,更有一条由共同困境和无法言明的期望所连接的无形纽带。

前方,还有更长的夜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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