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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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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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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江桥》连载

第八章 旧纸堆里的回响(下)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老宅里静得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会议室里的争执、新桥方案的焦虑,此刻都退得很远,很远。她仿佛被瞬间拉入了八十年前那个时空:混合着泥土、钢铁和汗水气味的工棚,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两个本该处于对立面的男人,一个用工程师的严谨画笔,一个用工匠最直白的情感批注,完成了一次超越阶级、身份、甚至语言的灵魂触碰。

“懂我”。这不仅仅是认可,更是一种托付,是绝境中觅得知音的慨然。李晓航难以想象,在那样一个屈辱而危险的环境里,这种理解需要何等的勇气,又会带来何等巨大的慰藉。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素描纸重新对折,放进一个透明的文件保护袋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更多的氧气来支撑接下来的探索。日志的后半部分,纸张似乎更显粗糙脆弱,边角多有磨损,仿佛预示着记录的内容将步入更加艰难崎岖的阶段。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满室的沉寂。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赫然是——“谢飞扬”。

她看着那个名字,又低头看看日志上“谢怀瑾”三个字,恍惚间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深吸一口气,她接通了电话。

“喂?”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沉浸在历史中的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传来谢飞扬一如既往低沉的声音,但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打扰了。你昨天…在会上提到的那个局部应力问题,我后来想了想。”

他又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斟酌词句。

“我这边有一些老桥历年来的监测数据,包括你提到那个区域的。也许…我们可以一起看一下。”

李晓航握紧了手机,目光落在日志上那声沉重的“懂我”上。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却坚定,“什么时候方便?”

“今天下午吧,来监测站。”谢飞扬语速很快,说完似乎就想挂电话。

“等等,”李晓航忽然叫住他,一个冲动之下,她脱口而出,“我…在我祖父这里,发现了一些可能和桥有关的老资料。我想带过去,也许…能有点参考价值。”

电话那端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久到李晓航以为信号断了。

“……好。”最终,谢飞扬只回了这一个字,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李晓航放下手机,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看着那本厚重的日志,知道自己即将带过去的,不仅仅是一叠旧纸。

她带去的,是一段被尘封的往事,是两个家族的重量,是这座钢铁巨兽诞生之初的呻吟与呐喊。

她不知道谢飞扬看到这些会作何反应。但无论如何,这段历史不应该只沉睡在这栋老宅里。

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雪后初霁,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一段尘封了近一个世纪的故事,也即将迎来它的第一位读者。

下午两点,李晓航准时出现在东江桥北岸的监测站门口。这是一栋低矮的砖混小楼,紧贴着老桥的引桥部分而建,墙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与身后宏伟的钢铁桥梁形成鲜明对比。

她怀里抱着那个用厚布仔细包裹的日志本,像是怀抱着一个沉睡的世纪。

推开门,一股暖气和淡淡的机油味扑面而来。监测站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墙上挂满了各种图表、桥梁结构图和管线示意图,几张办公桌上摆放着电脑和监测设备,屏幕上跳动着实时数据。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一个巨大的东江桥物理模型,虽然有些旧,却纤毫毕现,连铆钉都清晰可数。

谢飞扬正站在模型前,背对着门口,仰头看着桥面板的某个细节。他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身形挺拔,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李晓航怀里的布包上,眼神锐利而复杂,有探究,有怀疑,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好奇。

“来了。”他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沉闷。

“嗯。”李晓航点点头,走到一张相对整洁的办公桌旁,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放下。“这就是我电话里说的资料。”

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她原本以为会看到更多现代化的电子设备,但这里混合着一种老旧的工业感和精密的科技感。

“核心监测数据都联网上传到总部服务器了,这里是前沿观察点,也是……”谢飞扬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桥梁模型的钢梁,“……也是老桥的‘医务室’。”

这个比喻让李晓航微微一怔。

谢飞扬不再多言,走到桌边,目光锁定在那个布包上。“你说发现了和老桥有关的资料?”

“是我曾祖父留下的工程日志,”李晓航深吸一口气,缓缓揭开包裹的厚布,露出了那本斑驳的硬皮日志本,“记录的是东江桥建造初期的事情。而且,我想,这里面也有你曾祖父——谢怀瑾工程师的笔迹。”

“什么?”谢飞扬的眉头瞬间拧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猛地抬头看向李晓航,眼神里充满了审视,“这不可能。我家的老物件里从没提过这个。你确定?”

他的反应在李晓航意料之中。她轻轻将日志本推到他面前。“不确定,所以才带来给你看。扉页有他的名字。”

谢飞扬几乎是抢过了日志本,动作带着一种急迫的粗鲁。他翻开封皮,目光死死盯在那一行“谢怀瑾”的签名上。他的手指抚过那已有些模糊的墨迹,脸上的表情从怀疑逐渐变为震惊,然后是深深的困惑。

他沉默地一页页翻下去,速度很快,目光扫过那些精密的计算草图、英文日文记录,以及旁边那些格格不入的、潦草的中文批注。他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沉重。

当他翻到关于“李氏滑轮组”和“水下浇筑法”争论的那几页时,他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看得异常仔细,甚至下意识地比划了一个力学手势,仿佛在验证近九十年前那场技术争论的细节。

“这……这真是……”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李晓航,“这些批注……”

“是我曾祖父,李守仁写的。”李晓航平静地回答。

房间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声和监测设备轻微的运行声。两个年轻人,隔着这本沉重的日志,仿佛也隔着近一个世纪的时光,沉默地对视着。家族的历史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突兀地交织在他们面前。

“为什么……”谢飞扬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这东西会在你家?”

“我不知道。”李晓航摇摇头,“我是在整理我祖父李振江的遗物时发现的,藏在一个很隐蔽的抽屉里。也许……是你曾祖父当年交给我曾祖父保管?或者是后来某种原因流转到我祖父手中?这本身就是一个谜。”

谢飞扬不再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更加专注地翻阅起来。他的神情完全变了,之前的冷淡和疏离被一种全神贯注的沉浸所取代。他时而皱眉思索,时而若有所悟,甚至当看到李守仁那些愤怒的咒骂批注时,他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抽动一下。

李晓航没有打扰他,她走到那个巨大的桥梁模型前,仔细端详。从这个精致的模型中,她能清晰地看到每一个桥墩的位置、钢桁架的结构、甚至铁轨和公路路面的细节。这是一座健康的、完好的东江桥。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阳光透过窗户,在室内投下长长的光影。

终于,谢飞扬翻到了1933年秋天,那场因暴雨赶工导致年轻工人“二嘎子”溺亡的悲剧记录,以及随之而来的那场激烈冲突和长久的空白。

李晓航注意到谢飞扬翻页的手指停顿了,指节微微发白。他盯着李守仁那几乎要划破纸面的愤怒控诉——“谢怀瑾!你也是个怂包!你算的是什么狗屁工程师!你为啥不敢跟他们干!”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他又看到了后面那页,谢怀瑾写下的那句无声的悲鸣:“今日江边拾得草鞋一只,不知是谁人的。”以及再后来,那封写在日志上的、未能送出的信。

谢飞扬的呼吸滞住了。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李晓航几乎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剧烈震动。这份来自祖辈的、充满痛苦挣扎与无奈的真实记录,远比任何家族传说或历史教科书都更具冲击力。

最终,他看到了李守仁那声沉重的回应——“懂我”。

谢飞扬缓缓地、几乎是沉重地合上了日志本。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房间,投向窗外那巍峨的钢铁大桥,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有震撼,有恍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痛。

“……我从来不知道,”他声音低沉,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原来是这样。”

他转过头,看向李晓航,眼神里的坚冰似乎融化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共享了沉重秘密后的疲惫与连接感。“家里老人从不细说那段日子,只说是……给日本人干活,不光彩。我曾祖父他……后来身体一直不好,很早就去世了。”

“我曾祖父也是。”李晓航轻声道,“我祖父说他脾气很倔,很少提过去的事,心里好像压着很多东西。”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充满对抗,而是一种基于共同历史的、微妙的理解。

“所以,”谢飞扬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日志的硬皮封面,“你昨天在会上说的,关于新桥选址要避开老桥基础影响范围的观点,是因为看到了这个?”他指了指日志中早期李守仁对地基土质的担忧记录。

“一部分是。”李晓航点点头,走向模型,手指点向中段几个桥墩的位置,“日志里,我曾祖父多次凭经验判断江心流速和泥沙冲刷可能比日方测量的数据更严重,虽然当时他的建议没被完全采纳。这让我担心老桥的基础经过近百年冲刷,稳定性评估可能需要更保守一些。新桥基坑开挖,一旦扰动地层……”

“你的担心有道理。”谢飞扬打断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与专业。他走到模型另一侧,指向其中一個桥墩的底部,“你看这里,三号墩。59年和87年两次特大洪水后,都进行过大规模的基础加固。尤其是87年那次,采用了当时最先进的旋喷注浆技术,加固深度和范围都很大。”

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从旁边的档案柜里抽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泛黄的工程图纸和加固记录扫描件。“这是当年的施工记录和竣工图。新桥的选址和基坑设计,我们已经充分考虑了这些加固体的影响范围和安全距离。我们的监测点布设也重点覆盖了这些区域。”

李晓航接过文件,快速浏览着那些严谨的记录和数据。她不得不承认,谢飞扬和他的团队的工作做得极为扎实,对老桥的了解远超她的想象。

“但是,”谢飞扬话锋一转,眉头又皱了起来,他走到一台正在运行的数据监测终端前,调出了一组曲线图,“你提到的这个点,确实很敏锐。这是最近三个月,三号墩基础临近区域几个深层监测点的位移数据。”

屏幕上,一条代表土体水平位移的曲线,在过去几周里呈现出一种极其缓慢但持续向右(正向)发展的趋势,变化量极小,几乎在仪器误差范围内,但趋势确实存在。

“变化量极小,未触发警报阈值。”谢飞扬的表情变得凝重,“而且这个位移模式很奇怪,与新桥施工可能引起的地层应力释放模式不太相符。它更像是……更像是基础自身一种非常缓慢的‘调整’,或者……”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了那本日志。

李晓航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她几乎和谢飞扬同时开口:

“——像是日志里说的,老毛病?”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和一丝了然。

谢飞扬迅速回到桌旁,重新翻开日志,找到李守仁最早提出江心流速和冲刷担忧的那几页,又对比了后来1957年洪水后关于基础抢险的零星记录(由李振江后来补充记载)。

“你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兴奋,仿佛侦探找到了关键线索,“你曾祖父的判断可能是对的。当年的地质勘察很可能低估了江心主槽的流速和冲刷力。虽然经过多次加固,但基础下方的岩土层可能在近百年的时间里,一直被缓慢地、不均匀地掏空和扰动,形成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薄弱区。”

他指着监测屏幕上的曲线:“这个微小的位移,也许不是新施工的直接结果,而是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在当前水文周期(比如秋季水位、流量变化)下的又一次细微显现。新桥施工,更像是一个外因,可能提前触发了或者加剧了这种微乎其微的反应。”

李晓航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问题比单纯的施工影响要复杂和深远得多。这涉及到大桥最根本的安全根基,是一个埋藏了近百年的隐患。

“这个监测点的数据,之前为什么没有特别注意?”她问。

“因为变化量太小,而且孤立。”谢飞扬解释道,“其他相邻测点的数据都很稳定。单个点的微小漂移,首先会考虑是仪器误差或温度影响。但是结合你带来的这份日志……”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不能不把它作为一个极其重要的参考和预警。”

他看向李晓航,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质疑和对抗,而是一种专业的、寻求合作的郑重。

“我需要调取更多历史监测数据,尤其是历次洪水期前后这个点位的数据,进行长期趋势分析。还需要对这个区域进行加密监测和地质雷达扫描。”

“我能做什么?”李晓航立刻问。

“你的新桥设计方案,”谢飞扬沉吟道,“尤其是临近老桥基础的基坑支护和降排水方案,可能需要根据这个新发现进行复核,甚至预留应急加固的接口。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

这一刻,技术上的分歧仿佛消失了。他们不再是“创新”与“守护”的对立双方,而是共同面对一个潜藏威胁的战友。那本日志,如同一位沉默的见证者,在两个时代之间架起了一座理解的桥梁。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户,将整个监测站染成了温暖的色调,也给那座巨大的桥梁模型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李晓航和谢飞扬并排站在监测屏幕前,讨论着数据、方案和下一步的计划。那本摊开的日志就放在他们手边,纸页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黄光,上面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仿佛也停止了争吵,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后人。

历史的回响,终于在此时此刻,找到了它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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