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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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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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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江桥》连载

第一十一章 暗流(上)

会议室里,空调吹出的暖风带着干燥的倦意,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硝烟。

项目总负责人,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专家,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李晓航身上,温和地说:“晓航,新桥的初步概念方案,你再给大家详细讲讲吧,重点是跨江主桥部分。”

“好的,陈总。”

李晓航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向投影幕布。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清爽的发髻,显得干练而又神采奕奕。她按动遥控器,幕布上瞬间呈现出一座极具未来感和力量感的巨型斜拉桥效果图,流畅的线条、洁白的桥塔,如同即将展翅翱翔的江上鸿鹄。

“各位领导,前辈,”她的声音清亮,带着海外名校培养出的自信与从容,“我们提出的‘冰城之翼’方案,主桥采用双塔双索面钢桁梁斜拉桥设计,主跨八百八十米,这不仅是跨越松花江的物理需要,更是为了打造属于哈尔滨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地标。”

她切换PPT,画面变为复杂的结构分解图和动态模拟演示。

“我们采用了最新的流线型钢箱梁设计,能有效抵御松花江峡谷地带常见的强风。桥塔造型汲取了冰雪精灵的灵动与芭蕾的优雅,寓意这座城市东西方文化交融的独特气质。在材料上,我们计划大规模应用高性能混凝土和耐候钢,以应对东北极端的冻融循环气候,显著降低全生命周期的维护成本……”

她的阐述逻辑清晰,数据翔实,效果图美轮美奂。在座的大部分人,尤其是年轻工程师和行政领导,眼中都流露出赞赏与兴奋的光芒。李晓航能感受到这种认可,她的语气愈发坚定,手势也愈发有力,仿佛已经看到了这座由自己主导设计的宏伟桥梁拔地而起,成为城市名片的那一刻。

然而,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会议室角落。谢飞扬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工装夹克,与周围西装革履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他并没有看幕布上那些炫目的效果图,而是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摊开的一本厚厚的、页边已泛黄的笔记本,以及一台屏幕正滚动着复杂数据曲线的笔记本电脑。

李晓航的心头莫名地紧了一下。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精心准备了一场盛大音乐会的演奏家,却发现台下最重要的那位听众,似乎心不在焉。她迅速收敛心神,将最后一部分关于景观照明和智能交通系统的构想讲完。

“……综上所述,‘冰城之翼’方案在技术先进性、经济合理性、景观地标性以及未来扩展性上,都具备了显著优势。我的汇报完了,谢谢大家。”

她微微鞠躬。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陈总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频频点头。

“非常精彩的设计,充满了想象力与朝气!”陈总率先肯定,“晓航为我们带来了国际前沿的设计理念,这很好。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畅所欲言。”

几位领导和技术骨干陆续提了一些关于预算、工期和具体工法的问题,李晓航都凭借扎实的准备一一解答,对答如流。会议气氛融洽而积极。

就在讨论接近尾声,似乎即将圆满结束时,那个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身影,终于动了。

谢飞扬放下了手中转动的笔,抬起头。他的目光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像结了薄冰的深潭,看不出情绪。

“李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原本有些松懈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您的方案非常宏大,也很美。”

他先给予了礼节性的肯定,但所有人都听出了那话语后即将到来的转折。李晓航的心提了起来,面上却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谢谢,请谢工指教。”

“指教不敢当,”谢飞扬站起身,没有走向前台,而是就站在自己的座位旁,他的身形挺拔,像江边一棵沉默的杨树,“我只是有一个技术层面的担忧,想和李工以及在座的各位探讨一下。”

他操作了一下自己的电脑,将屏幕内容投射到会议室的辅助显示屏上。上面出现的不是效果图,而是一张精细的地质剖面图和新老桥桥位关系模拟图。

“根据我的团队对东江桥近三十年,尤其是最近五年的持续监测数据,”谢飞扬的语气平稳而客观,如同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老桥的基础,特别是北岸的3号、4号桥墩,在长期荷载和江水冲刷下,已经处于一个非常微妙和敏感的‘应力平衡’状态。”

他点击鼠标,图上清晰地显示出新桥规划的基坑位置,那巨大的开挖范围,距离老桥的桥墩基础近得令人心惊。

“李工的新桥方案,主塔基坑开挖深度超过三十五米,且紧邻老桥基础。如此大规模、近距离的深基坑作业,将会严重扰动周边土体应力场,极有可能打破老桥基础赖以维持稳定的那个脆弱的平衡。”

他切换画面,显示出一组复杂的数学模型预测结果。

“我们的模型模拟显示,基坑开挖和降水,可能导致老桥桥墩产生不均匀沉降,初步预估,沉降量可能在2到5厘米之间。对于一座已经八十多岁、金属疲劳程度很高、且结构冗余度本就有限的老桥来说,这个量级的沉降,可能是致命的。”

“致命”两个字,他说得并不重,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每个人心中掀起了巨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先前那些赞赏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惊疑和审视,重新聚焦在李晓航身上。

李晓航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仿佛被人当众质疑了专业性。她强迫自己冷静,迎上谢飞扬的目光:“谢工的担忧很有必要。不过,在现代岩土工程中,对于临近建筑的深基坑保护,我们有非常成熟的技术手段。比如,我们可以采用地下连续墙进行支护,配合坑内注浆加固,完全可以实现对土体变形和地下水位的精确控制。理论上,将影响控制在毫米级是可行的。”

她试图用专业术语重新掌控局面,证明自己并非没有考虑。

“理论上是可行的,”谢飞扬点了点头,但随即话锋一转,“但李工,您考虑过东江桥的地基构成吗?它并非建立在均匀的基岩上。1930年代的建设条件,它的基础是深木桩群与混凝土承台的组合,桩基的深度和分布,与您图纸上基于现代勘测假设的均匀地层存在显著差异。您的连续墙可以阻隔大部分应力,但无法完全消除由振动和细微孔隙水压力变化带来的‘蝴蝶效应’。我们对老桥的监测数据显示,它的基础系统,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经不起任何看似微小的‘风寒’。”

他再次调出数据界面,上面是东江桥桥墩近年来微小的、周期性变化的位移监测曲线,那颤颤巍巍的线条,直观地印证着老桥的“衰老”与“敏感”。

“更重要的是,”谢飞扬的目光锐利起来,像桥塔上用于探照的强光灯,直直地照向李晓航,“您的模型里,是否包含了最极端的情况——比如,基坑支护体系出现哪怕万分之一概率的局部失效?或者,施工期间遭遇超过五十年一遇的丰水期,江水位暴涨对基坑和土体造成的叠加影响?”

他顿了顿,声音沉凝:“对于一座承载着重要铁路干线、并且本身已是工业文化遗产的老桥,我们能否承担起这‘万一’的风险?我们是在建设一座新桥,但不能以可能牺牲另一座仍在服役、且承载着城市记忆的老桥为代价。”

这番话,条理清晰,数据支撑扎实,更是站在了历史责任和工程伦理的高度。它不再是单纯的技术争论,而是一种理念的宣示。

李晓航僵在原地。她发现自己无法立刻反驳。谢飞扬指出的问题,精准地击中了她方案中为了追求造型和跨度,而相对弱化了与老桥交互影响深入评估的薄弱环节。她引以为傲的“国际视野”和“先进理念”,在谢飞扬这种基于数十年如一日的监测、对老桥“知根知底”的扎实功底面前,显得有些……浮于表面。

会议室里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陈总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显然,谢飞扬提出的风险,是任何决策者都无法忽视的。

“飞扬同志提出的问题非常及时,也非常重要。”陈总沉吟着说,“晓航的方案很有创意,但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尤其是涉及东江桥这样的重要既有构筑物。我看,新桥的初步设计方案,需要暂缓审议。”

他看向李晓航和谢飞扬:“请李工团队,会同飞扬的监测团队,成立一个联合技术小组,就‘新桥建设对东江桥安全影响’这个专题,进行深入的、量化的风险评估,并拿出可靠的、可验证的保障方案。在我们下一次评审会之前,必须把这个隐患搞清楚,解决好!”

“散会。”

众人陆续起身离开。李晓航还站在原地,投影幕布上那象征着未来与荣耀的“冰城之翼”效果图尚未熄灭,但在她眼中,那洁白的桥塔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看到谢飞扬默默地合上他的旧笔记本,收拾好电脑,没有看她一眼,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一种混合着挫败、恼怒和被当众质疑的难堪情绪,像松花江底的暗流,瞬间裹挟了她。她所有的自信与骄傲,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午后,被一个穿着旧工装的男人,用最专业也最无情的方式,击得粉碎。

她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激光笔,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

会议室的人群散去,只留下空气中尚未沉淀的议论和投影仪散发的余热。李晓航独自站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幕布上“冰城之翼”的宏伟图像尚未熄灭,但那曾经让她心潮澎湃的线条与色彩,此刻却像一道无声的嘲讽。

挫败感并非陌生的访客。在海外求学的岁月里,在顶尖设计所的激烈竞争中,她都曾遭遇过挑战。但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感到如此……狼狈。那不仅仅是技术方案被质疑,更像是一种她引以为傲的、代表了“未来”和“先进”的整个价值体系,被一个守着“老古董”的男人,用她无法轻易辩驳的、根植于这片土地深处的现实,硬生生地撼动了。

“经不起任何看似微小的‘风寒’……”谢飞扬那句话,和他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他那件半旧的工装夹克,他那本页边泛黄的笔记本,都成了这种“现实”的具象化符号,沉重而顽固。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的窒闷,动手收拾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资料。动作有些机械,甚至带着一丝负气的僵硬。当她拿起那份印刷精美、凝结了她和团队数月心血的概念方案册时,指尖传来的触感竟有些烫手。

“晓航,”陈总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站在门口,语气温和中带着关切,“没事吧?”

李晓航迅速调整表情,转过身,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没事,陈总。正好,谢工提出的问题给了我新的思路,我会尽快组织团队进行深入评估。”

陈总赞许地点点头:“好,有这个态度就好。飞扬这个人,你也知道,性子是直了点,有点倔,一门心思都扑在那座老桥上。但他对东江桥的了解,没人能比。他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句句在理,是给我们敲了警钟啊。你们年轻人,一个代表未来,一个守护历史,正好可以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我明白,陈总。”李晓航点头,心里却并不完全服气。互相学习?她需要向那个刻板、守旧的男人学习什么?学习如何守着旧物,抗拒革新吗?

陈总又鼓励了几句,便离开了。

李晓航抱着沉重的资料,走出设计院大楼。哈尔滨冬日的寒风像冰冷的刀子,瞬间割开了她身上残留的暖气,让她打了个寒颤。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她没有立刻叫车,而是下意识地沿着街道,朝着松花江的方向走去。

江风更大,带着潮湿的寒意,吹得她脸颊生疼。她站在江堤上,眺望对岸。那座苍老的东江桥,在阴沉的天空下,钢铁的骨架显得愈发黝黑、沉默,像一头匍匐在江面上的巨兽,与远处都市的繁华光影格格不入。而它旁边那片规划中新桥的场地,此刻还是一片空旷,充满了未知。

谢飞扬守护的,就是这样一座沉默、衰老、甚至可能阻碍发展的“巨兽”吗?她理解文物保护,理解历史价值,但一座桥,如果不能高效地履行其交通使命,它的存在意义又有多大?

带着满腹的思绪和难以排解的烦闷,李晓航回到了临时租住的公寓。甩掉高跟鞋,将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挫败、不甘、还有一丝被否定的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烦意乱。

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书房角落那个打开的柳条箱上。父亲李振江的遗物——那本硬皮日志和那叠老照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昨天,她只是粗略地翻看了一下,被那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和跨越时空的对话所吸引,但尚未深入。此刻,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她站起身,走了过去。或许,沉浸在尘封的往事里,能暂时逃避眼前的窘境。

她再次拿起那本日志,这一次,她翻看得仔细了些。

前面的内容,她已经看过,是曾祖父李守仁与那位谢怀瑾工程师关于地基和冬季施工的争论与合作。那种在屈辱环境下,基于专业尊严而产生的微妙默契,让她动容,但也仅止于历史的感慨。

她继续向后翻。日志的中间部分,笔迹发生了变化,更加沉稳、工整,是她祖父李振江的笔迹。记录的多是些建国后大桥日常养护、例行检查的琐碎工作,数据、日期、天气、发现的小问题及处理方式,平淡而细致。

就在她以为这本日志将一直这样“平淡”下去时,夹在日志后半部分的一张泛黄的、质地脆硬的设计草图残片,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张草图显然是从更大的图纸上撕扯或裁剪下来的,边缘不规则。上面用极其精细的墨线,绘制着一组复杂的桥梁下部结构详图,重点标注了桥墩基础与河床连接处的局部加固构造。那构造非常独特,并非完全遵循当时的通用标准图集,似乎融入了一些非传统的、基于经验的巧妙设计,比如一些异形分布的加劲肋板和一种特殊的榫卯式抗冲刷底座。

在图纸的右下角,有一行非常细小的注释,是那种流畅优雅的笔迹(谢怀瑾的),写着:“此处依李师傅建言修改,以增其韧,应对江流冲刷及冻胀之力。癸酉年冬。”

“李师傅……”李晓航喃喃自语,心脏猛地一跳。这指的是她的曾祖父李守仁!

“依李师傅建言修改”!

这短短一行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某些固有的认知。

在她,以及很多人(或许包括那个谢飞扬)的想象中,当年的建桥史,可能就是外国(或日方)工程师提供先进技术,中国劳工提供体力。即使有中国工程师如谢怀瑾,也更多是执行者和学习者。

但这张草图残片和小注,却揭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她的曾祖父,那个她印象中可能只是“工匠”、“老师傅”的李守仁,他的经验,他的 “土办法” ,不仅被那位学院派的精英工程师谢怀瑾认真听取了,而且被采纳,并正式绘制入了施工图纸,成为了这座大桥血肉的一部分!

“以增其韧,应对江流冲刷及冻胀之力。”

这不正与今天谢飞扬提到的“老桥基础在长期荷载和江水冲刷下处于敏感应力平衡”,以及“东北极端冻融循环”这些核心问题,跨越八十多年的时空,形成了精准的呼应吗?

曾祖父他们当年,早已用他们的智慧和方式,在应对着同样源自松花江的自然之力!他们所寻求的“韧”,与今天谢飞扬所强调的“稳定”,在本质上何其相似!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阵战栗。她之前对“经验”和“传统”的那种不自觉的轻视,在此刻显得多么浅薄和傲慢。她所代表的“先进”与“未来”,难道是无根之木,无需从历史的深厚土壤中汲取养分吗?

她再次看向那张草图,看向那行小字。曾祖父李守仁和谢怀瑾,他们当年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尚且能够打破身份的隔阂,实现“经验”与“理论”的结合,共同为大桥的坚固而努力。

而今天,她和谢飞扬,作为他们的后人,拥有远比当年优越的条件,却陷入了“新”与“旧”、“未来”与“守护”的尖锐对立?

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对曾祖父的敬佩与重新认识,对历史复杂性的感悟,以及对自己先前态度的反思,交织在一起。谢飞扬的形象,似乎也不再那么单纯的是“守旧派”。他对老桥那种近乎偏执的了解和守护,是否也包含了对其建造过程中,凝聚了像他曾祖父那样无数工匠和工程师智慧结晶的珍视?

她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了那个几乎没怎么聊过天的、头像是一座桥墩局部特写的联系人——“谢飞扬”。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她删掉了原本想好的、带着些许争辩色彩的开场白,重新键入:

“谢工,抱歉打扰。今天会上你提到的老桥基础稳定性问题,对我启发很大。我家里有一些……关于东江桥建造初期的历史资料,其中可能涉及一些当年针对基础处理和抗冲刷的原始设计思路。不知你明天是否有空,想请你一起看看,或许能为我们现在的评估工作提供一些不同的视角。李晓航。”

她仔细检查了一遍措辞,确保是专业、诚恳的请教和合作姿态,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发出去了,如同投石入水,等待着回音。她不知道谢飞扬会作何反应,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带着“降维打击”心态的海归精英,而是一个试图从历史深处寻找答案,并愿意倾听“守护者”声音的合作者。

窗外的夜色渐浓,城市的灯火与江对岸那座老桥的轮廓相互辉映。李晓航的心绪,不再全然是挫败和烦闷,而是多了几分沉静,以及一丝探索未知的、微弱却真实的好奇与期待。历史的暗流,似乎正悄然推动着现在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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