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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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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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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江桥》连载

第一十三章 松花江上的雪(上)

会议室里,最后一份演示文稿的投影光柱刚刚熄灭,顶灯“啪”地一声尽数亮起,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空调暖气、打印墨粉以及精英们若有若无香水味的滞涩感。城市规划设计院的这次新桥方案内部研讨会,本该在一种充满未来感的激昂中落幕,直到那个坐在角落,一直沉默得像块礁石的男人开了口。

“李工程师的方案很精彩,充满了前瞻性。”谢飞扬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尚且温热的湖水,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他没有看面前精致的建筑渲染图,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密密麻麻写满手写数据和简图的笔记本上。

李晓航站在投影幕布前,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她循声望向谢飞扬,嘴角还挂着职业性的、自信的微笑,准备接受也许是细节上的补充提问。

但谢飞扬接下来的话,让她的笑容凝固了。

“但是,”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李晓航,“方案忽略了,或者说,低估了一个最重要的变量——它。”他的手指越过桌面上精致的桥梁模型,径直指向窗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冬日下午灰白的天光下,古老的东江桥如同一条苍灰色的钢铁巨兽,默然横亘在冰封的松花江上。

“我的团队对东江桥近三年的实时监测数据显示,”谢飞扬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其7号、8号桥墩基础,在历年江冰挤压和春汛冲刷下,已经产生了微米的偏移和极其细微的应力疲劳。新桥的基坑开挖深度和支护方案,按照李工程师的设计,将在施工阶段对老桥这一脆弱区段的地层应力场产生不可忽视的扰动。”

他拿起一份打印出来的数据图表,并未起身传递,只是举在手中。“这是模拟分析。峰值扰动应力,可能接近老桥基础混凝土的疲劳阈值。我们谈论的不是概率,而是确凿存在的风险。一旦失控,后果不是新桥能否建成,而是我们是否还能保住这座……活了八十多年的老桥。”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先前赞誉有加的几位老专家扶了扶眼镜,身体微微前倾,神色变得凝重。李晓航感觉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的。她精心准备、引以为傲的方案,在这个男人口中,竟然成了一个可能导致历史文物损毁的“风险源”?

“谢工,”李晓航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出一丝尖锐,“您的数据是基于对一座超期服役、机能老化的结构体的监测。而我的设计,遵循的是最新的国际规范和安全余量。我们不能因为一座旧桥的‘可能性’问题,就束缚住城市发展的脚步。科学的计算和前瞻的规划,才是我们应该信赖的依据。”

她特意强调了“科学的计算”和“前瞻的规划”,与谢飞扬那套基于“老旧桥梁感受”的论调形成鲜明对比。

谢飞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依旧没什么表情。“李工程师,桥梁不是图纸上的线条,它是长在土地上的生命。它的‘年龄’,不是它的原罪,而是它承载的历史和它当下真实状态的证明。我的传感器记录的不是‘可能性’,是它每一次呼吸和心跳的数据。忽略这些,再‘科学’的计算也是空中楼阁。”

“按照您的逻辑,我们是不是应该为了保护一座旧桥,放弃整个跨江发展的战略?”李晓航的反击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它的历史价值我承认,但它的交通功能已经严重滞后,维护成本高昂!我们应该做的是让它作为文物好好休息,而不是让它成为绊脚石!”

“在它真正‘休息’之前,确保它不会因为我们的冒进而‘猝死’,是我的责任。”谢飞扬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一座桥的生死,不该仅仅由经济效益和所谓‘前瞻’来判决。”

“你……”李晓航一时语塞,胸脯因激动而微微起伏。会议主持人见气氛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宣布今日讨论到此为止,后续需要两个团队进行更深入的数据对接和风险评估。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尴尬中结束。众人纷纷离席,低声交谈着。李晓航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激光笔,指节发白。她看着谢飞扬面无表情地合上笔记本,收拾好资料,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出了会议室。他的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孤绝。

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当众质疑专业能力的难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李晓航的心脏。她自认才华横溢,带着国际顶尖的设计理念归来,满心以为能在这里大展拳脚,却被一个只知道守着老旧数据、思想僵化的“看桥人”全盘否定。

她几乎是冲出了设计院大楼。哈尔滨冬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无法熄灭她心头的火。她没有叫车,只是沿着江岸,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雪。江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东江桥的桥头堡下。

仰起头,这座在会议上被谢飞扬称为“生命”的钢铁巨物,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庞大、黝黑、沉默。巨大的钢桁架纵横交错,构成繁复而充满力量感的几何图形,上面布满了斑驳的漆皮、暗红色的锈迹,以及岁月留下的无数划痕。它与李晓航惯常在电脑中构建的那些流线型、光洁优雅的桥梁形象,格格不入。它太旧了,太沉重了,像一头蛰伏的、满身伤疤的史前巨兽。

“绊脚石……”她低声重复着自己会议上脱口而出的话,声音在风中迅速飘散。

鬼使神差地,她踏上了老桥的人行步道。桥面积雪被打扫过,但边缘仍覆盖着白色。脚下的钢板传来空阔的脚步声,与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形成对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燥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她停下脚步,伸手抚摸身旁冰凉的钢铁栏杆。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透过羊皮手套直抵指尖。借着桥面上昏黄路灯的光,她看到栏杆上那些巨大的铆钉,一颗颗,像凝固的雨滴,又像坚守的眼眸。它们不是现代焊接技术造就的光滑曲面,而是经过千万次锤击,硬生生铆合在一起的,带着一种原始、粗粝、不可分割的坚韧感。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雪花不再是轻柔的飘落,而是被风裹挟着,横着扫过桥面,发出细密的沙沙声。视野变得模糊,远处的城市灯火化为一团团晕染的光斑。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座桥,这片江,和桥上的她。

在这里,远离了会议室的唇枪舌剑,谢飞扬那句“它在呼吸,在心跳”的话,似乎不再那么荒谬。她能感觉到脚下的桥身在偶尔驶过的重型车辆经过时,传来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她能听到风穿过钢桁架空隙时,发出的低沉呜咽,像叹息,又像诉说。

她不是不懂得桥梁的历史价值,但在她的认知里,那更多是博物馆式的保护。而此刻,站在这座桥的“身体”上,感受着它在风雪中的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攫住了她。这不仅仅是一座桥,它似乎真的承载着某种沉重的、活着的东西。是时光?是记忆?还是……那些她尚未知晓的故事?

她靠在栏杆上,望着下方墨黑色的、冰层覆盖的江面,第一次对自己笃信不疑的“新旧更替”理念,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动摇。与谢飞扬的争执,似乎不仅仅是理念之争,更像是对待一段庞大、沉默历史的不同态度。

风雪夜,孤立桥头。李晓航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困惑、敬畏与一丝莫名吸引的情绪。她依然不认同谢飞扬的保守,却无法再简单地将他视为一个迂腐的阻碍者。

“你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她对着沉默的钢铁桥身,喃喃自语。

而回答她的,只有松花江上,无尽的风雪声。

****

风雪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猛烈。它们不再是垂直飘落,而是被凛冽的江风挟持着,在桥面上横冲直撞,形成一片片旋转的、嘶鸣的白色纱幕。李晓航靠在冰冷的栏杆上,几乎要被这风雪裹挟而去,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抓住那颗凸起的、冰凉的铆钉,仿佛那是怒海中唯一的浮木。桥身在她脚下传来一阵比之前更清晰些的震颤,伴随着远处车辆驶上桥面时沉闷的、被风雪滤过的轰鸣。这微弱的动态反馈,让她那句“绊脚石”的论断,此刻显得如此轻飘和傲慢。

“它还没到需要被送进博物馆的时候。”

一个平静的声音,几乎是被风撕扯着送到她耳边的。

李晓航猛地回头。谢飞扬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穿着一件深色的羽绒服,肩上、头发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他没有打伞,身影在迷蒙的风雪中显得格外坚实,像另一座沉默的桥墩。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这样无声地站了多久?

一股被窥破心事的羞恼,混合着尚未完全平息的怨气,瞬间涌了上来。她松开握着铆钉的手,挺直了背脊,让寒冷将自己的声音淬得同样冰冷:“谢工是来看我如何被这座‘活着的’历史教训的吗?”

谢飞扬没有理会她话语里的尖刺,他走上前,与她并肩靠在栏杆上,目光投向桥下那片被黑暗和冰雪覆盖的、失去了流动的江面。“我来看桥。”他的声音低沉,几乎融入风雪的背景音里,“这样的天气,它的‘关节’和‘骨骼’承受的压力最大。有些变化,光靠传感器传回的数据还不够,需要亲自来听,来看,来感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带着显示屏的便携式测振仪,将其轻轻吸附在身边的钢梁上,屏幕上的数字在微弱地跳动。“你看,”他指着那串数字,“现在的振动频率和振幅,比正常天气下高了百分之十五。风荷载,加上桥面积雪带来的额外负重,还有温度骤变引起的钢构件微小形变……所有这些,它都在默默承受。这不是一堆钢铁的被动反应,这是一种主动的、持续的抵抗。”

他的用词——“关节”、“骨骼”、“抵抗”——再次让李晓航感到一种隔阂。这太不“工程”了,太拟人化了。可站在这风雪交加的现场,听着他平静的叙述,看着那跳动的数字,她又无法彻底驳斥。

“所以,你的结论就是,因为它古老,因为它能‘抵抗’,我们就该永远被它束缚住手脚?”李晓航转过头,直视着他被冻得有些发红的侧脸,“谢飞扬,城市要发展,交通效率要提升,这是大势所趋。我们不能因为怀旧,就停止向前。”

“我从未反对建新桥。”谢飞扬终于也将目光转向她,他的眼神在路灯和雪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清澈和坚定,“我反对的,是在尚未完全理解并确保旧桥安全的前提下,就贸然推进。发展不应该是踩着历史的躯体狂奔。李晓航,你设计的是未来,这很好。但我的工作,是理解并守护这座桥的‘现在’——这个由过去八十多年的每一次荷载、每一次维修、甚至每一道伤疤共同构成的、复杂的‘现在’。”

他的话语像一把锉刀,缓慢而坚定地磨削着李晓航心中那堵名为“专业自信”的墙。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分歧,或许并非进步与保守之争,而是两种不同时间尺度下的责任之争。她着眼于未来五十年、一百年的宏伟蓝图;而他,守护的是这座桥从一九三四年走到今天的、每一分每一秒的延续。

“伤疤?”李晓航捕捉到了这个词,心中的好奇压过了抵触,“这座桥,除了衰老,还有什么‘伤疤’?”

谢飞扬沉默了片刻,伸手拂去栏杆积雪下掩盖的一处地方。那里,坚实的钢梁上,隐约可见一道深色的、边缘不规则的四痕,与周围金属的质感略有不同,像是某种巨大的力量曾经试图将它撕裂,却又被强行修复。

“这里,”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处痕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不是疲劳损伤,也不是自然锈蚀。我爷爷……谢楠工程师,他生前告诉我,这是一九四五年,战火留下的痕迹。一枚偏离的炮弹,或者是一次有目的的爆破。”

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下去。李晓航屏住了呼吸,目光牢牢锁在那道不起眼的四痕上。一九四五年。这个年份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扇通往厚重历史帷幕的大门。她脑海中浮现出曾祖父李守仁那本日志的封面,那模糊的日期,那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

“你……知道当时的情况?”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谢飞扬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有些悠远。“知道得不多。我爷爷很少提起那段往事,那似乎是他心里一块不愿触碰的旧伤。他只说过,他的父亲,谢怀瑾,还有你的曾祖父,李守仁先生,他们当时都在这座桥上。那场劫难……关乎这座桥的生死。具体的细节,他语焉不详,只说,是前辈们用难以想象的代价,才让它最终能继续横跨在这江上。”

李守仁。谢怀瑾。这两个从日志里走出来的名字,此刻从谢飞扬口中说出,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不再是故纸堆里模糊的符号。他们不仅仅是最初的建设者,更是在战火中与这座桥共存亡的守护者。李晓航感到一阵心悸,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随身带着的、放着那本日志复印件的文件袋。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驱散内心的震撼,“你坚持守护它,不仅仅是因为技术责任,还因为……这份传承?”

谢飞扬没有直接回答,他抬头望向桥桁架深处那些被风雪笼罩的黑暗,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当年的身影。“我不知道曾祖他们具体做了什么选择。但我能感觉到,这座桥里,凝固着他们的决断,甚至……他们的灵魂。它不仅仅是一条路,它是一段立着的史诗。我们可以为时代写下新的篇章,但没有权力随意撕毁旧的,尤其当这旧篇章,是用血与火写就的时候。”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少流露的、近乎恳切的意味:“晓航,我并非要你放弃你的设计。我只是希望,在设计未来的时候,你能把这座桥的‘生命’——它完整的历史和真实的现状——也作为一个重要的参数,纳入你‘科学计算’的公式里。让它有尊严地过渡,而不是在忽视中轰然倒塌。”

“有尊严地过渡……”李晓航重复着这几个字,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她一直认为“保护”就是封存或者替换,从未想过还有一种状态叫做“有尊严的过渡”。这需要多么精微的平衡,既尊重历史,又不扼杀未来。

她再次望向脚下沉默的钢铁巨兽,目光掠过那些粗粝的铆钉,那道深色的弹痕,感受着风雪中它沉稳的呼吸。这一次,她看到的不再仅仅是陈旧和阻碍,而是一种沉静的力量,一段活着的历史。而身边的谢飞扬,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反对者,更像是一个这段历史的记录者,一个忠诚的守夜人。

风雪依旧,但桥上的两个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墙,似乎在悄然融化。一种基于对历史共同敬畏的、微妙的理解,正在这松花江上的风雪夜中,悄然滋生。

“给我看看,”李晓航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一种真诚的探求,“你传感器里记录的,它全部的‘呼吸和心跳’。”

谢飞扬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那总是紧抿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他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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