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的小礼堂,原本即是一处小型教堂。平日里,除福利院内部活动,特定时段亦会对外开放,供人举行西式婚礼、唱诗班演出等活动,每周一次仅限一对新人或两三家为未成年人举行“成人礼”的家庭使用。
随着福利院的孩子们逐渐长大,出外求学或工作,纷纷离院开启新的生活,那种封闭式的基本模式已日益减少。然而,小礼堂凭借其位于市中区的地理优势与独特风格,早已声名远扬,吸引着众多游客及有意利用者,一窥究竟。
每日里,各色人等纷至沓来,纷纷前来找花大妈洽谈业务。有人提议将其改建成才艺学校或网红培训机构,有人计划开设在这里经营咖啡、酒吧、西餐厅或快餐店,还有人试图借其名气,打造文创基地、民宿,甚至网红打卡地之类的,都被花大妈统统拒绝。
这个在她眼里异乎寻常的圣洁之地,于她而言,乃是神圣信仰与情感寄托的地方,是她与孩子们亲手缔造的幸福乐园,绝不允许将其沦为功利之地。
“花大妈,你来接一下电话嘛,你再不接,书记说他要亲自过来了!”
徐秋叶那尖声利气的声音,像电波似的传来。这个长贵家婆娘生怕众人听不见似的。
“来了,来了,又是你,鬼喊乱叫的,哎哟!忙死个人了!”
花大妈说着话,扔下手中的活计直奔院长室走去。
近些天来,花大妈一直跟徐秋叶重申,务必一定要紧闭大门,任何人无预约或没有正当理由一概不见,陌生人更不得擅自闯入。
然而,社区书记的这通电话,直接打破了多日来的宁静。书记诚邀她前往社区商议重要事情,这是花大妈不能拒绝和推辞的。
花大妈向来热心肠,虽然外表总是给人一副冷若冰霜、严肃冷峻的模样,但对于他人,特别是社区领导有求必应。她深知,福利院的发展离不开社会各界的帮助,尤其是社区和街道的支持。多年来,无论是自然灾害、非典、疫情等突发事件,她总是第一时间积极响应,热心投身援助之中。每次她都将社区需求视为己任,毫不犹豫的坚决应邀前往。
然而,这次从社区回来之后,花大妈却陷入了无尽的烦恼之中。
“三伢子屋里的堂客,你去,找你老公把小红的电话要来!”
许多年不联系红姐了。这会儿一进门,花大妈就冲徐秋叶颐指气使。这个福利院里除了花大妈,就许她管事最多的女人。她老公也是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是坐火车路过湖南怀化时,花大妈在站上捡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别人都叫他三伢子,花大妈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长贵。寓意长长久久,健康富贵。富贵来到福利院之后,就属他最能吃,也还最好吃。长大后干脆让他去学厨艺,回来做了厨师长。背地里,富贵和徐秋叶这小两口与红姐四哥关系最好,少不了暗地里同他们经常联系。花大妈为长贵娶的这个媳妇徐秋叶,是从他们湖南老家直接嫁过来的,也算是个勤快人。每天除了守大门、扫地、打扫卫生,还要兼职采购、买菜、帮厨,有时候还要充当花大妈的临时秘书,接个电话、跑腿办事传递消息什么的,她比谁都跑的快。
这会儿,花大妈也不会跟她客气,直接命令她。
“搞快点,把电话号码给我找来,别耽误我的大事!”
“没,我们没有啊……”
“少在这里给我胡说八道,你真以为我傻吗?这些人都吃你家三伢子做的饭,他们自己能有多少厨艺?还敢开饭店?还不是瞒着我,和你家老公偷师学艺的,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懒得搭理你们!”
花大妈一句话,吓得徐秋叶赶紧往厨房跑,大门都忘了关上。
红姐是花妈妈一手带大的,她当然了解她。原本还指望她能成为福利院的继任者,只可惜十多年前,那场由邱八哥俩制造的车祸及打劫事件之后,红姐就离开了福利院。那是她人生最低谷和最悲伤的时期,她说自己需要疗伤。如果说之前的大地震夺去了她的父母,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打击,而这次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的一次。以后,绝不允许自己再遇上这样那样的灾祸。所以,她和四哥去了南方。她要去晒晒海边的太阳,吹吹海边的风,让海风带走她所有的痛苦、忧伤和烦恼。
真是那样,她今后就不会再有任何过不去的坎了。
而这一走到现在,就十多年过去了。中途,她也回来过几次,但都没有留下电话。花大妈没要,她也没有主动给她。也许,花大妈想的是,你愿意自我放逐,想出去干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既然,你认为发生了如此悲哀的事,影响了你的身体、伤了你的感情、破坏了你的生活,致使你身心严重受伤,乃至于对做任何事都没有了信心,甚至要这样消沉下去,那我还能指望你来接我的班吗?
尽管红姐和四哥从南方回来后,还是愿意在外面做事,并没有要回福利院的打算。他们想出去单独做事,花大妈自然也不会责备他们。而且,她也知道,福利院组织的多次公益活动,他们也是来参加了的。对于公益事业,红姐历来都是支持的。虽然花大妈并没有留她的电话,但她知道,有徐秋叶这个内应随时给他们通风报信,即便花大妈从不亲自通知他们,他们也会偷偷回来参加活动。只是,大家见面时,就好似场面上的陌生人,礼貌性的打打招呼。尽管明眼人谁都能看出他们的关系,但是,因为花大妈对他们从未提过要求,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只要他们觉得对得起这个大家庭,觉得做那些公益活动,对社会是有益的,他们就来参加。她不会特别期待,特别关照,也不会过分的夸耀、赞美他们,或者特别感激他们。这是他们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这样才不辜负福利院对他们的养育和培养。
虽然每次见面,红姐都试图接近花大妈,想和她说点什么,但每次花大妈一见她那畏畏缩缩、犹犹豫豫的样子,并没有要主动来找花大妈的意思。对于这些事,花大妈都是理解的。因为,花大妈太了解她了,红姐就像她自己的女儿一样。福利院里,每个孩子都什么性格,什么秉性她完全掌握。她从来不勉强他们做自己不喜欢、不愿意的事。有些人,只要天生悟性好,聪明伶俐,喜欢学习,见多识广,有自知之明,那他们自己想怎么做,只是时间的问题。不需要废话、假话和虚伪的表演,有需要他们自然就会来找她。若无需求,那就是他们已经拥有足够自行处置事态的能力,那就绝不会需要她的帮助,更不需要无聊的、毫无意义的寒暄和“走过场”。如果,这个时候你主动贴上去,主动帮他解了燃眉之急,看起来似乎是做了件贴心的、温暖的事,但实际上却反而害了他们,破坏了他们的自尊与自信心,瓦解了他们的自我应激反应和自我修复能力。不但捆绑了他们,束缚了他们的手脚,反而给他们带来不可预估的负面作用。
然而,今天花大妈这么急切的想要联系红姐,让她立即回福利院来商量事情,这还是十多年来的第一次。这是一个怎样迫在眉睫的大事呢?
而花大妈的反常情绪,也预示着福利院或将面临一个怎样的重大抉择?
“红红,你快回来,我找你有事!”
电话中,花大妈几近哽咽,这令红姐惊诧不已。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花妈妈就是坚韧的代名词,是轻易不会因为任何小事而落泪的。
花大妈不仅将社区需求纳入第一战场,更将其视为自身责任与感恩的体现。多年来,面对各类突发灾害,如天灾人祸、冰雪灾害、水灾、非典、地震、疫情等,她总是第一时间挺身而出,积极援助。在她看来,社区需求就是战斗号角,随时准备冲锋陷阵。不仅如此,在她认为合适的时机,还会带领红姐、四哥他们一同参与援助,无论他们是否情愿,只要她一声令下,红姐他们也会立刻响应,全力协助。
她常说:“奉献社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你们这些在社会关爱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们,对国家、对社会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是你们全力以赴的理由,无需谈价钱,更不容推脱。若非如此,我们便对不起良心,对不起那些舍命救我们的人,更对不起国家的养育之恩。咱们能有今天,全靠社会的大力支持。尽管成长路上每个人都有挫折、有苦难、有妻离子散、毁容受挫、身体受伤,致伤致残的痛苦经历,但比起那些牺牲了的人,被灾害夺去性命的人,为救人献出生命的人,我们亦是幸运儿,不应身在福中不知福。个人遭受的那么一点点打击、恩怨、痛苦,皆不足为道。所遇艰难之事,只要挺一挺腰,咬一咬牙,便都能过去。擦干眼泪,该干什么干什么,切勿怨天尤人,自艾自怜,更不能深陷痛苦不能自拔。对于任何灾难、苦难、痛苦,像我这样坚强的人,都会一一克服!”
正因如此,她不会轻易对花花、红姐、四哥他们所遭遇的事给予过多安抚与同情。她坚持认为,一个人,应自行消耗、承受,学会自我安慰与排解。她认为,低迷、消沉便是对生命的大不敬和冒犯,是懦弱与无能的表现。
没有人会同情弱者,只有自强才能拥有世界、光明和未来。
至于阿龙那个浑小子,只要他问心无愧,对得起社会和父母的在天之灵,无论他走什么样的道路,都是正常的,无需过多的担忧。
“孙猴子纵有七十二变,不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吗?”
她始终坚信,阿龙绝不敢做出任何违法乱纪之事。这是她对阿龙的了解,也是信任。
“红红,你和老四赶紧回来吧,我简直要受不了了……”
电话那头,花大妈的声音颤抖而哽咽,这是红姐从未听闻过的。声音中明显感觉到,花妈妈几乎要哭出声来,这是红姐多年未见的情景。记忆中,还是小时候,花妈妈为了孩子们的吃穿住学等问题曾掉过几回眼泪。在那个苦难时期,许多事她确实无能为力。但长大之后,红姐就不记得花大妈还有过流泪的样子?在她印象中,花妈妈是不会轻易因事落泪的,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回来,您别太着急啊!”
红姐挂断电话,立即拉上四哥,二人连衣服都顾不上换,驱车直奔福利院而去。
将近黄昏的时候,阿龙骑车载着翠翠,来到城乡结合部的检查站。忽见检查站外立着一块牌子,上写:摩托车禁止上高速!违者后果自负,并将追究法律责任!
“我的个乖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坐在车里别动,等我一会儿!”
阿龙跟翠翠嘱咐了一句。然后,熄了火,下车向检查站走去。他想问问检查站的工作人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喂,阿龙,你死哪去了?怎么总是打不通你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红姐火急火燎的声音。
“又怎么了姐,我这办事呢!”
“办什么事?赶紧回来,福利院出事了!”
“啊?出什么事?您别吓我好吗?总这么一惊一乍的!”
“老太太给我打电话了,十多年都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你说,这是不是大事?”
“嘻……怪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想你了呗!”
“你想好了再说,我开车呢,懒得理你!”
“喂,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这要出远门呢。你俩的事,能不能别捎上我啊?”
或许是从小到大,阿龙都特别惧怕花大妈。红姐这个孩子王,只要在外面闯了祸,不是找四哥当替死鬼,就拿他当挡箭牌。一个姑娘家,从小就风风火火,不仅带着孩子们整天抓革命、促生产,不是舞刀弄枪,搞的满院子鸡飞狗跳的,就是上树掏鸟、下河摸虾。学习却又总比大家都好。发起威来,这帮孩子没一个不怂的,却总把事情做的那么极致,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留。所以,他对红姐是即爱又怕,总担心她那些一拍脑子的想法和做事方法。很多时候做事情,根本就不计后果。
“哎!你俩的事,你自己搞定吧,只要你们和平相处,整个宇宙都将平安无事!”
“你真的不管吗?到时候可别后悔!”
“我……我后悔什么?我这辈子,最后悔的……算了,不说了!”
“你是不是想说,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被她安排你去当兵?”
“我可没这么说,你别乱讲!”
“乱讲,我替你讲!”
“你……别啊!”
阿龙话还没出口,发现红姐早已挂断了电话。
“这下可好,猫抓糍粑……”
他嘴里念着,人一下子愣在那里。脑海中不断翻腾着乱七八糟的画面,并感到事态一定会严重超乎他的想象。
这下可好,他心中计划的事,是否会被废掉?那可就真的不太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