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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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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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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二章 A县医院

1

至今,南方仍记得去A县医院第一天报到的情景,那个小县城,那份恓惶……

那天天很热,他很早到了医院,去了行政楼二楼,不见一人,楼道黑黢黢的,只见院子里戳着两棵孤零零的梧桐——一棵是梧桐,另一棵还是梧桐。知了扯着嗓子一个劲地聒噪,那烦躁的声浪像一把钝刀子割着耳膜。梧桐叶子静静地纹丝不动,密密匝匝,把天光都给捂暗了。南方在楼道口停了一会,东张西望,来来回回转悠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漫无目的地踱着步。这情景,让他莫名想起中学学过的课本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不由得暗暗吃笑起来。

盛夏的闷热,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汗珠子顺着额头直往下流。他不停地抹着汗,不停地叹着气,感到一脸无措。这样又漫无目的地走动了半天,似乎能踩散点心里的惶惚。

快八点光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总算打破了沉寂。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刚上任不久的孙院长。南方之前在门诊大厅见过他,知道是位消化病专家。

孙院长推开门,瞥见楼道里立着个生面孔,回头忙招呼道:“进来坐会儿吧。”

“你是……?”

“新职工报到,叫南方。”

南方心头一紧,忙应道:“你是……孙院长吧,孙院长早!”

“哦,南方大夫!欢迎欢迎!”孙院长掏出烟,递上一支,“抽吗?”

孙院长掏出红塔山的烟盒,他瞥见,心里暗暗嘀咕:院长有派头,这牌子不是一般人抽得起。

“不会,谢谢院长。”第一次见院长,南方不敢直视,难免有些拘谨。

八十年代,一包红塔山能顶半个多月的工资,跟茅台一样金贵。

“不抽好啊,”孙院长悠悠吐出烟雾,这才仔细盯着他笑道,“想戒,戒不掉,二十多年的老烟枪喽!”他脸上冉冉升起的烟雾,伴着那爽朗的笑声,仿佛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禅意。烟味儿漫过来,南方竟意外觉得奇香。

后来过滤嘴香烟流行起来,什么云烟、贵烟大行其道,马季代言的丰收牌老九分倒渐渐没了影儿。

南方看着孙院长吞云吐雾,那享受劲儿让他有点出神。一会儿,院长掐灭了烟屁股,扔进烟灰缸,视线从南方身上移开,拿起桌上那叠材料一目十行地翻看:“南方,男,23岁,未婚,中共团员,大学生……不错!你们医学院我还去过。”他竖起大拇指,把简历往旁边一撂,像是很快通过了,接着又点上一支烟,跟南方唠起了家常。

“南大夫,老家哪儿的?”

“官亭。”

“官亭?”孙院长眼睛一亮,点点头,招手示意南方坐靠近点。他侧过身,烟雾缭绕中,两人聊开了。一听是同乡,气氛顿时热络不少。南方挪了挪椅子,下意识地想避开院长那锐利的目光。

聊起来才知道,孙院长也是官亭人。

他翘起二郎腿,欠身弹了弹裤管上的烟灰,慢悠悠地说:“这儿官亭人可不多。”话锋一转,关切地问:“早饭吃了没?”

“刚在医院门口吃了三河米饺。”

“门口那家啊?”孙院长来了兴致,“开了好几年了,金灿灿的,吃着爽口!是个三河镇人开的,我来时就有了。有时候我也去那儿买早点。”

“是挺好吃的。”南方嘴上应着,心里犯嘀咕:您这大院长也会吃路边摊?打死他都不信。

几分钟后,孙院长拿着简历去了隔壁医务股。回来时端了杯茶抿了一口:“隔壁淘的新茶,六安瓜片,咱县城就好这口。小南大夫,天热,喝点解渴。”说着给南方也倒了一杯。

南方赶紧起身道谢。

孙院长托起那只景德镇紫釉茶壶,端详着浮沉的茶叶,凑近吮了一口。刚沏的新茶滚烫,他显然是喝急了,烫得“嘶哈”一声,腮帮子都痛苦地变了形。他扭曲着脸,赶紧起身凑到办公室的立镜前照了照,揉着腮帮子,半天没缓过劲儿。

南方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着他这窘样儿,尴尬得不行。

回到座位,孙院长笑得有点不自然,自嘲道:“咳,刚出了个小洋相。”点上第二支烟,抖了抖裤管上的烟灰,像是要驱散刚才的狼狈。他接着讲起自己才是医院第一个官亭人,语速慢了许多:“刚来时啊,就我一个官亭人。后来分来过几个,”他摆摆手,“都没呆几年,走啦!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都奔省城去了。”说完哈哈一笑,“这下好了,医院又多一位南大夫,多了个小老乡!”他做了个潇洒的动作,顺手把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

一阵寒暄过后,两人都沉默了。

南方怕冷场,赶紧恭维道:“以后还请您多关照,谢谢院长。”

“哎呀,小老乡,甭客气,以后都是医院同事了!”孙院长摆摆手,“工作上、生活上遇到难处,随时来找我。”

一席话,说得南方心里暖暖的,他再次谢了院长。孙院长丝毫没当领导的架子,和善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举手投足间透着平易近人的风范。

不多时,院长唤来隔壁医务股张股长。“这位是南方大夫,”院长温声介绍道,“今年刚毕业分配来我们院的优秀毕业生。”顿了顿,他又特意补充一句:“他还是我的小老乡呢。”

张股长会意地笑了笑,朝南方招招手:“南大夫,请随我去病房见见王主任。”

南方再次向院长行礼,偷看了孙院长一眼,见他口中喷出一口烟雾,一切又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才跟着张股长迈出办公室。走廊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白大褂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碎了一地的梧桐叶。

2

几年前新建的门诊部与行政楼穿堂相连,几步路便到。门诊部对面就是住院部,只隔着一条窄马路。马路沿街挤着几家水果店,夹着一爿生活用品商店,最扎眼的是斜对面那家寿衣店——门楣上悬着大大小小、墨汁淋漓的“奠”字,门口花圈花篮堆得突兀兀的,阴森森杵在那儿,仿佛随时能听见里头飘出恸哭哀嚎。

夜里去厕所,这寿衣店是绕不开的必经之路。冷不丁撞见,真有人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年轻人常打趣,说以前夜里憋得膀胱胀痛,愣是不敢出门,生生憋出毛病来。后来医院工会做了件大好事,反映上去,好不容易才让寿衣店搬去了偏僻角落。这下好了,大伙儿夜里能大方上厕所,都松快多了。

一进门诊大厅,迎面就是红彤彤几个大字——“为人民服务”,醒目地宣告着这里是救死扶伤之地。入夏后,大厅里患者簇拥,人满为患,嘈杂得如同闹市。孩子们缠着大人,哭天抢地:“我要回家!”“我怕打针!……”

孩子的哭闹,大人自有法子对付。有那失了耐心的家长,真就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孩子吃痛,哭嚎反而更凶,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泣,试图让大人心软妥协。做母亲的往往就心疼了,冷眼瞪着孩子他爹,一手搂紧孩子,一手揉着自己发红的眼眶,泪珠儿还在眶里打转,埋怨男人下手太狠。当爹的则扭过脸去,望着窗外,或是自顾自点根烟,不再理会。

夏季门诊,腹泻患者居多,尤以孩童为甚。一阵哭闹过后,大人们望着难受的孩子,自己也跟着揪心,脸上写满无奈。这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A县医院的寻常一景。

住院部与门诊部仅一街之隔。一道栅栏式的铁门将两边隔开,门口常停着几辆三轮车,专供接送出院病人。铁栅栏上挂着探视时间的牌子,红字明令:非探视时间,闲人免进。

住院部有条水泥长廊,两侧栽着碗口粗的梧桐。夏日里,枝繁叶茂,浓荫匝地,密匝匝的褐色叶片如一把把巨伞,撑起一片阴凉。蝉鸣唧唧,不绝于耳。内科楼与外科楼被一个大院子截然分开,红瓦白墙,掩映在绿意之中。

住院部东北角,夏花已谢,恰有一处假山,点缀着几丛修竹、两座凉亭。冬青树翠色欲滴,绿意扑面。凉亭下,几位康复中的老者闲坐着,东张西望,嘀嘀咕咕地拉着家常,见有人来,便又欲言又止。

内科病房是座两层的旧式红楼。解放初,这里原是A县县委会所在地,后来被一位留日博士改建成了医院。楼体虽显老旧,仍能触摸到年代久远的痕迹。这座五十年代的红砖楼,想必承载过不少沧桑故事。

张股长步履如风,领着南方走在前面,一路与熟人打着招呼,仿佛没他不认识的。转眼便到了住院部楼下。他像个小伙子似的噔噔噔上了楼,南方紧跟在后,如同跟班。老旧的二楼,木地板已有些破损,打着几块不甚协调的“补丁”,踩上去吱呀作响,刻满了岁月的拖痕。

病房楼没有电梯。两人很快走到二楼尽头,终于见到了主任办公室。

王主任五十开外,瘦高个儿,精神矍铄。见张股长进来,他非常客气,连声道“欢迎”。张股长介绍了新来的南方。王主任笑着同南方握了手,示意二人落座,转身便要倒茶。

南方简单作了自我介绍。

王主任忙给张股长递上一支红塔山香烟,又端上热茶。他自己也点上一根,笑眯眯地与张股长寒暄起来,笑语间烟雾缭绕。

张股长开门见山:“南方,医院今年刚分来的大学生,院里相当重视。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他想来你们内科,王主任,您这可又添一员干将啦,哈哈!”末了,他略带诡秘地揶揄了一句:“小南可是孙院长官亭镇的小老乡哦,王主任您可得关照好啊。”

“哈哈,那当然了!”王主任干笑两声,“张股长交代的事,请一定放心。”

南方一听张股长这么介绍,脸上“刷”地一下红了,那红晕直烧到耳后根,臊得几乎挂不住。

不一会儿,王主任让护士叫来一位女医生,约莫二十多岁,说话声音清亮。“这是我们科的田大夫,”王主任冲着南方介绍,“以后就由她带你。”一旁的田大夫抿嘴笑着:“王主任,您别打趣我了。”

“田老师好。”南方忙不迭地微微躬身。

“别客气,别叫老师啦,叫我田大夫就好,以后都是同事。”田大夫微笑着应道。

南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略显拘束地环顾四周。

王主任贴近田大夫,低声耳语了几句,像在交代什么。田大夫会意地点着头。随后,王主任便让田大夫先带南方去食堂熟悉情况,解决吃饭问题,换些饭菜票。

临走前,王主任又拍拍南方的肩膀:“小南啊,刚来医院,恐怕有些不适应。别急,慢慢来,会好的。”

张股长起身告辞,说待会儿还要参加院长办公会。

王主任一路送他到楼梯口,两人边走边聊,不知说了什么趣事,忽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在老旧的红砖楼里回荡,连走廊木缝里漏下的光斑都跟着颤了颤。

临走前,王主任又回头冲南方叮嘱了一句:“遇上困难别闷着,多问问田大夫。以后你俩一组,病人就交给你们了。”

南方站在走廊上,望着两人说笑着下楼,脚步声渐渐远去。木地板的缝隙里漏进几缕阳光,斑斑驳驳地映在他的白大褂上,像散落的梧桐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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