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蓉蓉伫立在黄昏的商河边,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缓慢流动的河水,脑子里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跑到这地方来,连缘由也是模糊的,只觉得心口像压了块磨盘,沉甸甸的憋闷。
清早出门,只胡乱对付了一口早饭,整个下午水米都未进,却丝毫不觉得饿。心窝里堵着块石头似的,让她喘不过气——往后这路,可咋走呢?
日头快落山了,她才猛然惊觉已在县城里晃荡了近一天,该回去了,再晚怕赶不上末班车。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了那辆咣当作响的公共汽车。
本想出来散散心,透透气。谁知这一趟出来,心里反倒更堵得慌,懊丧像冰冷的河水,一股股往心上漫。
县城离棉纺厂有二十多里地,路却难走得要命。田蓉蓉吃惊地发现,自己工作的A县棉纺厂,竟孤零零地戳在这么个荒凉偏僻的野地里,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后来总算通了一趟公交,在路边竖了块简陋的站牌,G1路绕城线才勉强伸到这里,一天也没几趟车。
田蓉蓉的心凉了半截——在她原先的想象里,棉纺厂咋说也该紧挨着县城。现实却是这般荒郊野外。理想和现实之间这道巨大的沟壑,让她猝不及防。此刻,她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憎。
盛夏的日头像下火,临时站台连个遮阳的棚子都没有。许多人就那么干晒在日头下……,焦躁地巴望着那总也不见影儿的公交车。田蓉蓉就遇上好几回这种情形。有时,晚上不到九点车就没了。
有一回,她干等了几个钟头,末了被告知没车了。这黑灯瞎火,她只得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足足走了一个多钟头,才摸回厂区。夜里经过一片乱坟岗,一座座新坟的招魂幡在风里哗啦啦乱响。猛然走近,暗处似乎有鬼火一闪一闪的,还有窸窸窣窣的怪声,分不清是幡布撕裂,还是真有啥东西跟着。她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回头,一路疯跑浑身汗透,好不容易才逃出那地方,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打那以后,她再也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了。日子长了,人也就渐渐麻木了。
暮色四合,行人稀落,街道愈发昏暗。
忽见一阵黄尘扬起,G1路终于像头疲惫的老牛哼哧哼哧地爬到了站。田蓉蓉贴着车窗,费力地辨认出棉纺厂那块寒酸的站牌,长吁一口气,慌忙挤下了车。
这条年前才铺了层薄薄沥青的石子公路,全是因为A县棉纺厂才设了这么个站点,前后也拖拉了好几年。
有了这站台,出门总算方便了点。去县城买个针头线脑,比早先不知强了多少。田蓉蓉有时也宽慰自己:面包会有的,一切总归会慢慢好起来。
公路一通,周遭的环境也活泛了不少。小摊小贩像雨后的蘑菇,小商店、小饭馆、卖豆浆油条的早点铺子,顺着公路边排开了。统一盖的二层小楼,门口挂个招牌,开起张来,竟也像个小小的集市了。
一大早,大爷大妈就沿着马路牙子摆开摊子卖菜,讨价还价。岔路口有家卖猪肉的,每天现杀现卖,围的人更多,人气一下子旺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市集。
那年南方大夫离开县医院时,这里还是一条坑洼的土路。才一年光景,就变成了柏油大道。如今这公路比早先宽展多了,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晚上过了十点,田蓉蓉才从县城赶回宿舍。除了新厂开工时机器沉闷的轰鸣,还能听到打夯钉桩那一下下沉重的撞击声。几只吊车上的大灯明晃晃地悬在半空,照得跟白昼一样。而紧邻的老厂区周围,却是黑黢黢的一片,死一般寂静,恍若隔开了两个世界。
田蓉蓉一天没吃东西,此刻饥肠辘辘,更憋了一肚子委屈,感觉自己像被人贩子拐到了这荒凉地界,心劲儿一下子泄光了。其实这也怨不得谁,路是自己挑的,都是心甘情愿。
临近宿舍门口,发现门竟虚掩着。难道里头还有人?她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心想,谁这么粗心,出门连门都不锁?要是进了贼……转念一想,屋里也没啥值钱东西。
顾不上生气,她摸黑进屋,拧亮窗边的台灯——纹丝不动。抬头看顶灯也黑着,想起前几日保险丝烧断的情形:准是又有人偷用电炉子,把线给憋了。
上次傍晚出这事,喊来后勤的电工师傅,三下五除二换了保险丝,灯就亮了。这次恐怕又是电炉子惹的祸。厂里三令五申不准用,可总有人夜里偷着使,屡禁不绝。
前几天,保卫科还从宿舍收走了好几个电炉子,有人敲着脸盆闹腾,后来也不了了之。
今晚太晚了,没法叫人修了,恐怕只能熬到明天。
田蓉蓉早早上了床,想着眼下的处境,心里犯起了难。冷硬的现实逼着她拷问自己:难道一辈子就窝在这里了?她还没想好。
躺在昏暗的宿舍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思忖着往后的日子,心里乱麻似的,就像这夜里烧断的保险丝。人这一辈子,每一步其实都不保险,像那只突然熄灭的灯泡,晃晃悠悠悬在屋顶,如同人生悬在至暗的半空。一根晾衣绳从门窗横梁上搭过,穿堂而过,闲挂着花花绿绿的女人家什:乳罩、尼龙裤衩、丝袜、衬衫……凌乱不堪。昏暗中,房梁上那只孤零零的灯泡,不偏不倚,光线穿过衣物的袖口、领子、裙衩的皱褶,竟让人生出些莫名的恍惚,仿佛牵出某种隐秘的诱惑,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地上除了脸盆,就是牙缸、毛巾、蛤蜊油和各色拖鞋之类的零碎,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各自的地盘上。刚洒的水渍弄脏了地面,一片狼藉,像是刚闹腾过。把女人所有的不安分,都捂在了这片白森森的石棉瓦底下。
五月的清晨,田蓉蓉掀开蓝白斑竹纹的窗帘,窗外槐树的花已落尽了。晨风带着凉意钻进屋子,朝阳为靠窗的下铺镀上一条条金边,她的心绪也随之透亮了些。
田蓉蓉从家里带来一床大红鸳鸯图案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床头一侧靠着一只简易的竹书架,上面码着几本闲书和自己读过的高中课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人生》静静地立在那儿,仿佛给这简陋的空间添了几分书卷气。这书架还是上次家里捎来的。正是这些书本垒起的堡垒,支撑她熬过了高考落榜的阴霾。
天刚亮,田蓉蓉起得格外早,每天雷打不动要读上几页。读书已成了她命里的要紧事,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她的心因这些书而踏实。若一天不翻书,便觉得光阴白白糟蹋了。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书却经得住一辈子读。她的精神世界,要是没了这些书,简直不敢想。
她把小小的寝室收拾得利利索索,像个暖乎乎的小窝。她还特意扯了块白底套蓝斑竹纹的布帘子,挡住窗户,隔开了外头的喧嚣。
斑竹窗帘,让她想起娥皇女英的传说。“斑竹一枝千滴泪”的诗句,时常在她心头萦绕。这一方私密的小天地,与外面嘈杂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田蓉蓉常立在书架前,独自发呆,这成了她对抗粗粝现实的一道堤坝。
来棉纺厂没几天,她仍没能从高考落榜的沮丧里完全缓过劲儿来。对于将来,一时还没理出头绪。她常拿那斑竹帘子激励自己,要像竹子一样坚韧。
到了这陌生地界,一切从头开始,她心里有些恓惶,毫无准备。生活原本无需准备,却总让人措手不及。她倒了杯茶水,坐在桌旁,无聊地翻着几本染了墨渍的书,眉头紧锁,一筹莫展。喝了几口茶水,那滋味竟像极了人生的寡淡。她再也没心思看下去,索性合上书,放回原处。
望着窗外,不免有些凄然,一声叹息——这已是她面对困境时最常有的姿态了。
2
每次撞上人生的坎,田蓉蓉都会躲到一边,自个儿慢慢思量。她的沉静有时近乎固执,独自闭门思过,像是惩罚,又像是寻片刻的安宁。这次高考落榜也是这样,几天不吃不喝,闷在屋里,用这种法子折磨自己。她也说不清为啥要这样?差点把爹妈吓死,家里人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田蓉蓉躲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读着些在旁人看来顶顶无聊的闲书,让自己静下来。其实,文学有时候是解开心里疙瘩最好的一味药。
没成想,从小喜欢语文课的田蓉蓉,后来竟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她曾在中学当过一阵子语文课代表。那段痴迷于文学的日子,让她无比怀念,常常废寝忘食。她甚至一度偏科得厉害,幸亏班主任老师及时给扳了回来。那时学校讲究“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她心里一直念着这位老师的好。
她常借故假期钻进图书馆,一泡就是一整天。每次办张借书卡,能抱回十多本书,给她带来不少精神上的慰藉,也悄悄地在她心里播下了种子。
临近毕业,正是高考冲刺的节骨眼上。外号叫“任大胡子”的语文老师,让她记忆深刻。
“任大胡子今儿又不知要鼓捣啥?”
“他的语文课纯粹是瞎耽误工夫。”
“可不咋地!复习时间都不够,还扯啥马克·吐温。”
“任大胡子最近好像迷上雨果的《悲惨世界》,越发没边了。”
“咱们的世界才够惨的——高考还没见分晓呢!”
“嘘——任大胡子来了!”
学生们在底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任老师的语文课,每每说到田蓉蓉心坎里。可同学们却不买账,满脸狐疑地瞅着他。有人很不耐烦,小声嘟囔:“这任大胡子上课就是白耗工夫。”鲁迅先生说过,“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
任老师抽完一支烟,才慢悠悠踱上讲台。他撩拨几绺盖不住秃顶的稀发,腾起一阵烟雾,开始谈莫泊桑、契诃夫、马克·吐温,侃侃而谈。同学们听得云里雾里。有人敲着桌子,小声嘀咕:“大伙儿正处在高考复习的紧要关头,哪有闲情逸致谈文学?文学对高考有啥用?”当其他学生质疑“文学对高考何用”时,任老师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任凭粉笔头滚落讲台,兀自讲他的“人生与文学”。
女同学们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任大胡子,互相瞅瞅。大家每天为高考复习忙得四脚朝天,议论着任大胡子又来添乱。有人干脆抵触,索性不来上课,甚至扬言要告到校长那儿。
任大胡子对文学是痴了。
田蓉蓉去过一回任老师的办公室,在操场旁简易平房的东头。办公室不大,不到十平米,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张床,十分简陋。角落里一个简易书架,歪歪斜斜堆满了书:鲁迅、茅盾、张恨水、曹禺、沈从文、汪曾祺等人的集子。她也见过不少外国小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雨果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等等。
那天下午两节语文课,任老师足足拖堂快两个多钟头。
他兴致勃勃地谈法国文学,重点谈起了大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
雨果是法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巨匠。对他本人和他的作品,学生们并不熟悉。那时雨果的作品在国内传开也没多久,同学们别说读过,连见都没见过。
大家对雨果提不起兴趣,课堂上一片嗡嗡声。
于是,老师抽完烟,干咳两声,忽然话锋一转,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同学们这才支棱起耳朵。
任老师沉默了一会,声音低沉:“我的青春,都让那个特殊的年月给耽搁了。”二十五岁那年,他遭了人生少有的委屈。除夕夜,刚吃完年夜饭,就被抓进牛棚,打成右派……说到这儿,他几度哽咽,不愿再提那段不快的往事。
“人生就像岔路口,”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穿透力,“有时免不了彷徨和迷瞪。不同的路,往往就是不同的人生。一个人的命,和国家的命、民族的命,是拴在一块的。艾青说过,人生的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年轻的时候。”
任老师语重心长地谈自己的人生,让同学们陷入一阵沉思。他强调:“高考,不过是人生的一张入场券罢了,并不是人生的全部。但它,也确实是人生命运里关键的一步。”
“人生的道儿又长又弯。要是遇到磕磕绊绊,千万别泄气。任何成功的道儿,都是坑坑洼洼、曲里拐弯的。雨果《悲惨世界》里的男主人公冉阿让,他的人生,兴许是这世上最惨的。可他在数不清的不堪里苦苦挣扎,咬着牙活下来的勇气,让痛苦也就显得不那么要命了。以后你们要是有机会,好好读读这书,它会给你们的人生带来点光亮……”
高中三年,跟着任老师,田蓉蓉学了不少文学知识,更多的,是得了人生的启蒙。
任老师深厚的文学修养深深打动了她。后来她也迷上了文学,每周都去借几本文学书来读。雨果的《悲惨世界》她没读过,但她读了不少当代作家的作品。路遥写的那些事,就跟她自己的生活那么近,仿佛读的就是她自己。
那个假期,田蓉蓉读完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人生》。当读到高加林和孙少平遭的那些磨难时,她感动得眼泪直流,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在心头滚过。她至今记着路遥的话:“一个人应该有理想,甚至应该有幻想,但他千万不能抛开现实生活……”是的,哪有什么成功是容易的,都得踏踏实实去奋斗。读着读着,她的心像开了锅的江水,汹涌着往前奔。这些字句,给田蓉蓉带来了巨大的信心和勇气。慢慢地,她开始重新幻想未来,又从高考失利的泥坑里挣扎出来,能自个儿想事了。她重新盘算将来,重新点着了心里的那点光。
所以,这段日子,田蓉蓉想了很久很久。思想像两块石头激烈地碰撞,火星子直冒。她想起和王伟在校园里读书、谈理想、谈人生的许多旧事。如今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随着时光流转,地方变换,都会变的。王伟去了省城念大学,前程锦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自己却落成了一个棉纺工,跌进了人生的洼地,世界窄得像个“井底”。两个人,已经不可能了。
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给他写封信,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他,给两人那段模模糊糊的感情画个句号。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别人负责。
于是,便有了前文提到的那封分手的信。
其实,田蓉蓉的内心挣扎困惑了很久。眼巴前这冷冰冰的现实,逼着她必须面对。外面的世界太花哨,太勾人。可和王伟的感情,越来越像镜花水月。他在省城上大学,前程似锦;而她只是个普通工人。两人已是活在了两个不同的天地里。
人都会变。她有种预感,长痛不如短痛。于是,果断地给王伟写了那封委婉的短信。她想,王伟能看明白,也该理解。
可万万没想到,王伟竟给她回了足足十几页的长信,这让她措手不及。
3
月亮从云层后头钻出来,清冷冷的光洒下来。远远望去,A县棉纺厂围墙里,那几排极其简陋的白石棉瓦宿舍,在月色下更显寒酸和凄凉。
田蓉蓉窝在这里,满满一年了,倒也渐渐习惯了。
棉纺厂东头是男工宿舍,西头是女工宿舍。东西头的唯一区别,是西头围墙上插的碎玻璃碴子更多些,防着夜里出乱子,有坏人翻墙。厂里有过血淋淋的教训,不得不防。
今年厂里新招了大批女工,从山里订做了一批木头的上下铺,八个人挤一间新宿舍,总算把人塞下了。尽管这些露天的石棉瓦房子简陋得不像话,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窟。虽然一眼就能望见房间窗户,但细心的女工们都挂上了窗帘,有的甚至整天半掩着。
上中学的妹妹田娜娜一直想看看姐姐新工作的地方。
星期六一早,田娜娜骑着自行车,打听了半天路,七拐八绕才找到田蓉蓉的住处。姐姐见到妹妹,一脸吃惊:“你咋找到这儿的?”
“一路问呗。”妹妹挽着姐姐的胳膊嘟囔着,随即四下张望,眉头拧成了疙瘩,“姐,你咋待在这种鬼地方呀?这哪是人住的地界啊?”
“那有啥法子?”田蓉蓉苦笑。
“这儿太荒啦,简直是兔子不拉屎!”
“命呗……”田蓉蓉的声音低了下去。
姐姐被妹妹连珠炮似的问题噎住了,愣愣地望着妹妹,无奈地摇摇头,一声不吭。
姐姐落到这步田地,让妹妹感到十二分的意外。过去,姐姐念书一点也不比自己差,只是运气不济,没赶上好时候。
田蓉蓉努力过,挣扎过,抗争过。只是命运,并未对她露出笑脸。
中午,姐姐田蓉蓉领着妹妹去了食堂,吃了一顿食堂的盒饭,让她也尝尝这里的滋味。
午饭后,田娜娜十分沮丧地看着姐姐的住处,眼前的景象让她震惊。她丢下从学校带来的复习资料,一言不发,独自骑车回去了。
头一回来看姐姐,对田娜娜的内心震动极大。明年,她也同样要面对高三毕业,要经历和姐姐一样的关口。
在这县城,田蓉蓉也就妹妹这一个亲人。想到这儿,心里多少有了点暖和气儿。
田蓉蓉一直喜欢在学校时穿的那件花格衬衫。
头一天上班,她还是穿着在校时的衣裳,有时换一件粉色的确良短袖,衬着她那白生生的胳膊,依然显得水灵好看。这次,她那两件心爱的衬衫都带来了。只是不像以前那么讲究了。每次换穿,总觉着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她索性剪掉了长头发,留得短短的,用根橡皮筋扎起,显得利落。到了新地方,她下意识地想改变自己,可心底深处,似乎还习惯性地留着那个中学生模样的打扮和心境,装着那个清清爽爽的学生样儿。
田蓉蓉的打扮在女工堆里显得有点扎眼。每天一群女工从她身边走过,总免不了招来些闲话。
不时有人回头瞅,交头接耳,议论着这位“学生娃”。她们大多带着点自卑,不敢上前和她搭话,仿佛田蓉蓉跟她们不是一路人。
田蓉蓉确实显眼。她凭着一股子清新的劲儿,像一束倔强的野花悄然开着,燃着青春的光。同时,也无可避免地招来了一些爱嚼舌根婆姨们的闲言碎语。
一天晌午饭时,田蓉蓉独自躲在食堂角落领了份盒饭,闷头吃着。
一名女工端着饭盒走近她身边坐下,朝她咧了咧嘴,她也礼貌地笑了笑。坐定后,那女工却不住地朝她这边瞄,还用筷头悄悄戳着她的方向,跟邻座咬耳朵。开始田蓉蓉没在意,后来引起了她的警觉。那女工总是一边看她,一边和旁边的人低声嘀咕。
女工脸上带着看热闹的神情,不时告诉身旁的女伴:“瞧见那个新来的女工没?面生得很。”
“右边右边,角落坐的那位,瞅见没?头上扎着橡皮筋的俊闺女。”
“这小妮子好像从没在车间见过。”
“听说新来的,领导待见。”
“啥时候的事?我没听说。脸蛋是挺俊的,到底谁呀?”另一位端详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
“右边白白净净的,正低头扒饭,像个学生样。”
“哦?到底谁呀?叫啥名?”
“好像叫田蓉蓉。”
“你咋知道的?”
“那天我去人事科报到,快下班了,排她后头。她登记完就轮到我,我特意瞄了一眼桌上的表格,就记住她名儿了。”
另一位高个子女工回头仔细瞅了瞅田蓉蓉坐的位置,确认了,忙对身旁的女工说:“嗯,是挺俊的。”
“俊吧?没哄你吧?”
“下回能不能约她出来谝谝?”
“凭啥呀?”先前那女工故意抬高了点声。
“又咋呼。”
“能不能……给我表弟牵个线?”高个子压低了嗓门。
“你表弟?谁呀?”女工明知故问,拉长了调。
“就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表弟……处对象啊?”
“哈哈,你这人,当买白菜呢?这么快就瞅上人家俊闺女啦?哪位表弟呀?”
“噢,你贵人忘事多。”
“我算啥贵人呀?”
“上次带你去他家吃饭的那位,忘啦?”
“哦!姜厂长家那个小儿子,是你表弟啊?没忘没忘!上回你跟我说起过,那位看着挺灵性的。叫姜宇,对吧?”
“对,是叫姜宇。瞧我这记性,该敲脑壳了!”高个子女工真用筷头轻轻敲了敲自己脑袋。
“听说她是个高中生呢?”
“谁说的?”
“人事科童姨说的。”
“童科长?”
“嗯。她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好像是一中,去年差几分没考上大学。”
“怪可惜的。”
“可不是嘛!不像咱们这些烂初中生,少念几年书,气质就是不一样啊?”
女工们这番闲话,恰好被坐在后排吃饭的田蓉蓉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她故意装着没听见,埋头吃饭,耳朵却支棱着听她们呱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