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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娜娜有位男友,后来去南方读研究生去了。
那一年,田娜娜不知怎么熬过来的。男友一走,她的心像被镂空了一般,骤然暗淡了许多。
1978年,改革开放的闸门初启,社会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激荡。
那时,一切都透着一股新鲜劲儿,考研、出国、经商……时代的浪潮如洪流般的奔涌,一浪高过一浪,裹挟着每一个人的人生,推着他们向更高更远的理想攀登。
那会儿,每天白天忙完了工作,晚上还挤出时间参加考研英语和托福班补习,不少人还从俄语、日语跳来转投英语。那时大家外语底子薄,跟着靳羽西电视里的《世界各地》学英语,没出过国门,全凭主观想象,不知道迈阿密龙卷风刮在哪儿,俄亥俄州又属于美国哪块地方,世界长啥样心里没有谱,闷头学着哑巴英语。只知道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国家都使用英语,顶顶有名的《科学》《自然》杂志也是英文刊物。要想走出国门,英语就是的那把开门的钥匙。
那年的春天来得早。春节刚过,A县县医院迎来了第一批德国专家前来考察。全院上下抓瞎,愣是找不出一个能当翻译的。人事科急得团团转,忽然想起外科有个正备考的夏天大夫,听说英语不错,赶紧把人叫了来。
夏天果然没让人失望。他个子高挺,一身西装领带,用流利的英语介绍医院情况,跟外国友人“very good”、“very well”、“excellent”应对自如,近义词信手拈来。德国人听得直竖大拇指,“Thank you”、“Thank you very much”夹杂着生硬的“太棒了”。临别一句“See you later”、“Bye”,更是地道。旁边跟着的医院同事,听得云里雾里,眼里全是羡慕的光。
那时节,多少人栽在外语这道坎上,与研究生失之交臂。夏天大夫的英语在院里出了名,后来不少人抱着录音机,跟着磁带学起了英语。
有一年,A县县医院一下涌出二十多人要报考研究生,堵在人事科门口。科长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赶紧跑去请示院长。
院长也犯了难:“都去考研,医院还开不开门了?人都荒了!” 情急之下,院部下了红头文件,最终一个也没批准。
年轻人哪是文件挡得住的。他们自有办法,偷偷溜到乡镇卫生院报了名。那年,竟是谁也没能真考走。好在都没考上。
那时南方大夫还没来医院。这些都是后来听人说的。
有首歌怎么唱的?“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年轻人心里揣着梦,像扑棱着翅膀的小鸟,总想飞得更高更远。
夜深了,平房宿舍的灯火还亮着好几盏。这帮年轻人仍埋头在台灯下,有时熬到后半夜不休息。也许看书看累了,肚子也咕咕的叫,便挨着寝室到处找吃的。有鼻子灵的,闻到隔壁飘出炖猪蹄焖黄豆的浓香,哈喇子跟着直流,扯着嗓子就喊:“快出来啊!吃猪蹄啦!再晚汤都没啦!”
大伙儿闻声从各自屋里窜出来,一阵风卷残云。炖猪蹄的主人还没尝上一口,锅就见底了。吃完,这群“饿狼”拍拍屁股,吐一地骨头,溜之大吉。
那段没心没肺的快乐时光,像场甜美的梦呓,南方后来想起,好几次都笑醒了。人生的幸福,大概也就这样了。
五月考完研究生,日子变得特别难熬。每天不是下棋就是打牌,心焦火燎地等复试通知。傍晚不见挂号信的影子,一个个端着饭碗,垂头丧气地互相打探消息。大家轮番往传达室跑,问看门的张大爷:“有挂号信没?”张大爷耳朵背,有时问几遍都听不见。问烦了,他就没好气地瞪眼:“没有!” 一听这话,个个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头耷脑地回去。
这天傍晚,田娜娜下班路过传达室,却被张大爷叫住了:“喂喂,田大夫!有你们的挂号信!”
“谁的?”
“你们家那口子,夏天大夫的!”
“哦,夏天……” 田娜娜脚步一顿,支吾着,心里又惊又喜。张大爷这是误会了,她和夏天的关系,八字还没一撇呢。一看信封,果然是从南方某大城市寄来的。田娜娜小心地替夏天收好信,一路小跑回平房,老远就喊:“夏天!夏天!你的挂号信!南方医科大学的!”
宿舍门纷纷探出脑袋:“什么?我的挂号信?哪来的?”
“南方!大城市来的!”
“哦!真是!” 夏天大夫眼圈一下子红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复试通知!他激动地摘下眼镜,眼眶里泪光直打转,谢过田娜娜,把信高高抛起:“哦哦!我中了!我中了!” 手舞足蹈,活脱脱一个范进中举。
有人起哄:“夏天通知来啦!高兴归高兴,小心痰迷心窍啊!哈哈!”
“真痰迷了,得请胡屠夫那样的岳父来一巴掌才醒!”
“谁说没岳父?”
“去你的!”
“痰迷心窍不会,色迷心窍倒可能!”有人变本加厉地调侃。
“谁啊?”
“还用问?”
“到底谁啊?”
“田娜娜呀!”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别胡扯!”夏天佯装生气,脸上却掩不住笑意。
八十年代考上研究生,那可是天大的喜事。比现在考大学难多了。当晚,夏天就坐大巴直奔省城火车站。
“明天有去南方的火车票吗?”
“一早售完了。”女售票员甩下一句“要下班了不候”,砰地关上了售票窗口。夏天傻了眼。
他怏怏地离开,夜色茫茫,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几盏路灯不知疲倦地亮着。失落和恓惶涌上心头。刚走下车站台阶,背后突然有人喊:“要火车票吗?”
夏天猛回头:“有去南方的吗?”
“有!最后一张!”
“好!我要了!”夏天长舒一口气,从裤兜皮夹里掏出厚厚一沓钞票,几乎是抢过那张沉甸甸的高价票。最后一张去南方的票被他攥在手里,如释重负。他仰天长叹:“天无绝人之路!” 一会儿又喜极而泣。
第二天天没亮,夏天就动身了。他的心早已飞向了南方。田娜娜急匆匆买了豆浆米饺赶到他宿舍,想一起吃完早饭送他。同事却告诉她,夏天等不及,天没亮就走了。田娜娜听了,没说什么。
夏天拖着行李箱匆匆赶往火车站。那会儿没电话,他根本来不及跟田娜娜打招呼。
此刻他顾不了许多,满脑子都是复试,是南方灼热的熏风里是否还盛开着木棉,是湛蓝海边椰风送来的涛声,是他的诗与远方在召唤。
他再也按捺不住,像去迎娶心爱的姑娘般踏上了旅程。一张高价绿皮站票,也让他心满意足,怀揣着满满的希望。
接到复试通知后,夏天兴奋得几夜没合眼。他想得很多很远,规划着理想,盘算着未来。他知道,一旦复试通过,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他将成为A县县医院第一个走出去的研究生,从县城走向大城市。这份喜悦,无以言表。研究生,似乎已是板上钉钉。
他暗暗窃喜,天没亮就走了,没等田娜娜。
人这种动物,一点小小的满足就能点燃多巴胺,尤其像他这样从县城走出来的青年。外面的世界充满诱惑,南方开放的大城市更是如此。那张复试通知,就是一张通往新世界的入场券,如同准姑爷终于能名正言顺地上门拜见岳丈大人了,怎能不狂喜?
夏天复试回来,整个人都不同了,精神焕发。他请了假,整天窝在宿舍,除了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奔向锦绣前程。后来,索性连班也不上了。田娜娜每天给他送饭送菜。两人买了个小电炉,煮个番茄蛋汤,炖个鸡汤,买两瓶啤酒,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夏天戴着眼镜,埋头在厚厚的专业书堆里,只等录取通知书了。
某天,他在宿舍哼着《酒干倘卖无》:“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差点连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李艳都没认出来。李艳登门,半嗔半喜地喊了一句:“‘酒干倘卖无’,酒瓶倒地啦!”
“请问,夏天是住这儿吗?”
“你找谁?”
“找你!”
“哟!怎么会是你啊!”
“怎么?不欢迎啊?‘酒干倘卖无’!”
“哈哈,瞎唱呢!欢迎欢迎!”
一位穿着时髦超短裙、打着遮阳伞的姑娘,在平房门口停下来打听夏天的住处。有人指了指第二个房间。推门进去,夏天开门正问找谁。姑娘摘下墨镜,两人都惊讶出声,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李艳看着他:“挺高兴啊?班都不上,还唱歌?” 她见夏天穿着背心看书,一副等着录取通知书、万事不关心的模样。
她嘴唇红艳,灿然一笑:“夏天,我怕找不着你,一大早就来了!果真是你!听说你考上研究生了,还用功呢?真佩服!我问了好些人才找到这儿。” 她特意强调:“我可是专程来看你的!”
“哦!谢谢你专程跑一趟!受宠若惊!”夏天忙说。
“谢啥呀!”
“中午请你吃饭!把田娜娜也叫上,咋样?”
“好嘞!李艳同学,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夏天的风呗!灼灼的南方的熏风!听说你考上了,也不吱声,怕人知道啊?我打听了好几位同学才晓得的,特地来向你道贺!”李艳风趣地调侃。她当过学校主持人,嘴甜得很,很会煽情。
夏天、李艳、田娜娜三人是同一年进校的同班同学。大学时关系就有点微妙,彼此心知肚明,但都没挑破。
李艳是城里姑娘,家境优渥,没吃过苦。毕业时没费周折就留在了省城大医院。她父亲是市里干部,女儿的前程自然一片光明。而夏天和田娜娜来自农村,只能回到县城。现在夏天和田娜娜成了同事。
其实,李艳是接到田娜娜的电话才知道夏天考上的。那天田娜娜在电话里说:“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呀?”
“不知道?那就不说了。”
“嘿!多久没联系了,还卖关子!”
田娜娜迟疑了一下,终究没忍住:“夏天今年考上研究生啦!”
李艳一愣:“考上哪儿了?快说!”
“南方医科大学。”
“哦……” 李艳一时语塞,半天没说出话。过了一会儿,她在电话那头大声说:“替我恭喜他!过两天我去看他,让他请客!”
“来吧,我这就告诉他。”
大学时,李艳一度暗恋夏天,后来不知怎地不了了之。她欣赏夏天的勤奋好学,尤其是他外语比自己强,常去请教,一来二去就有了情愫。她带夏天去过她家,见过父母。她母亲是上海人,嫌弃夏天是农村的,家里穷,死活不同意。毕业没能分到一起,两人也就淡了。
李艳曾问过父亲。父亲在市里工作,不像母亲那么势利,很通情达理,尊重女儿的选择,觉得夏天有上进心,挺好。可惜李艳拗不过母亲,最终妥协了。
但李艳一直暗暗关注着夏天,有时故意打电话给田娜娜聊天,探听夏天的消息。李艳像她母亲,骨子里有些功利。夏天考上研究生,让她心里那架天平开始倾斜了。李艳人高挑漂亮,皮肤白皙,家境好,落落大方。她对夏天的感情一直处在观察中,有种说不清的情愫,只是夏天似乎晚熟些,后知后觉。李艳工于心计,心里盘算着夏天这支“潜力股”。
夏天忙着考研,对那种飘渺的感情没太用心。这次考上,让李艳意外又狂喜,几宿没睡好。她觉得机会来了,借着看望老同学的名头,开始了“暗度陈仓”。
中午三人在食堂小餐桌坐下,夏天坐中间,田娜娜和李艳分坐两旁。夏天问:“喝点啤酒?”
李艳爽快应道:“喝就喝,谁怕谁?‘酒干倘卖无’!”
“哈哈,‘酒干倘卖无’!”
夏天要了新产的青岛啤酒,每人一瓶。三人碰杯,喝着啤酒,嗨着“酒干倘卖无”,说说笑笑。两个女人笑靥如花,说的无非是恭维祝贺夏天的话。
夏天做东。他平时不能喝,一喝就上脸。李艳来了,他破了例。脸涨得通红,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唱着“酒干倘卖完”(把“无”唱成了“完”)。
饭后,三人走出食堂。两位美女一左一右,把留着时髦中分头、豆芽身材的夏天夹在中间,好不风光。他微醺地听着她们说话,身影在夏日的熏风里晃动,中分头像杨柳枝婆娑。两人搀着他,怕他摔跤。
夏天说:“没事,这点酒算啥!” 一路上,三人眉飞色舞,谈笑风生。
那年,A县县医院仅夏天一人考取研究生,像中了状元凤毛麟角,全院都轰动了。他是第一个从县城飞出去的,谁不羡慕?
夏天考上研像长了翅膀传遍全院,甚至整个县城。田娜娜也跟着沾光,满面春风。
那年夏天,高温持续一个多月。
胖子抱怨说:“今年咋这么热!都怪夏天大夫考上了南方研究生!把南方的炎热给引来了,这夏天大夫太惹人眼了,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天天让毒日头罩着,人都要化了!”
“胖子你别胡乱瞎扯,大伏天天热,跟夏天大夫扯上啥关系?”有人鸣不平。
旁边的同事调侃道:“此夏天,非彼夏天也。”
胖子可不乐意:“别跟着文绉绉的!家门口塘不知深浅?别跟我骚包!”
“谁骚包也骚不过你胖子,见着女孩子就走不动道!”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夏天大夫的宿舍里,旧吊扇垂在房梁上哐当哐当地直摇着,恐怕地表温度也有四十多度,连鸡蛋都能烫熟。
那个伏天,真像田娜娜男友“夏天”的名字一样火热。他的名字别致,又考上研究生,成了大家调侃的对象。
等南方大夫来到医院时,夏天早已离开这里。两人从未谋面。
夏天长得帅,有风度,健谈幽默,很招女生喜欢。他英俊潇洒,瘦高个儿,典型的“豆芽型”,留着时髦的中分头,跟《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像极了。那时就流行这款“豆芽型”,像“浪奔,浪流”的激情,很受“冯程程”那类女孩青睐。“豆芽型”是那个年代的时尚标签,代表着当时的择偶标准。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像许文强。
有一次,田娜娜和夏天坐绿皮火车去上海玩。路过南京、无锡、苏州,没买到连座的票,夏天挺扫兴。上车后,他试着用自己的魅力跟人换座。他绅士般地走到一位戴墨镜的女士旁,欠身低声问:“请问小姐,您们是去上海吗?”
“是的是的呀。”女士抬头一看,露出惊喜的表情。
“能否请您帮个忙换下座位?我们想坐一起说说话。”
“好的呀,可以可以。”女士爽快答应了。
“谢谢啦!”
“不用谢!”
后来,田娜娜听那位女士兴奋地对同伴说:“喂喂,刚才你知道我遇见谁了?”
“谁呀?大惊小怪的。”
“喂喂,该不会是《上海滩》的许文强吧?”同伴也惊愕地回头望,指着夏天说:“好像真是哎!”
那时《上海滩》正热播,许文强家喻户晓,周润发的形象深入人心。
夏天考上研后,胖子见田娜娜天天春风得意,背后开始埋汰她。他抽着烟,眯着小眼睛说:“别看田娜娜这小娘们现在风光,以后有她哭的时候。”
同事不解:“胖子你咋这么说话?为啥呀?”
胖子哼道:“瞧她天天换花裙子臭美就来气。”
旁人讥讽:“胖子你是嫉妒吧?人家夏天是‘抱得美人归’,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埋汰人家自己心里更难受吧?”胖子被噎得说不出话,大伙直摇头。可后来,他的话竟一语成谶。
八十年代,年轻人就追这种瘦高的“豆芽型”,代表一种青春阳光的时尚(用个热词叫“fashion”)。港台风席卷大陆,“豆芽型”、喇叭裤、“鸡窝”发型是审美标配,引领着潮流。七十年代爱绿军装,八十年代就爱这看似弱不禁风的“豆芽型”,像“妹妹找哥泪花流”里的某某奶油小生,让人追了好一阵子……
南方大夫晚来几年,常听人茶余饭后聊起田娜娜的前男友夏天。他来时,夏天早已远走高飞,飞得很高很远,飞得很彻底,好像再没回过医院。有人去南方旅行,也没找见他,仿佛人间蒸发。
那年夏天确实燥热异常,偏偏让南方大夫赶上了,气温蹿到摄氏40度,他住的石棉瓦房像蒸笼。这种高温持续了很久,罕见得很。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热射病”,天天有热死人的报道。晚上,人们穿着背心对着公共水龙头冲澡,蒲扇摇了一夜,电风扇吹出的也是热风。通宵难以入睡,真真是“今夜无人入眠”。
夏夜里,有人聊起田娜娜的前男友,念叨夏天的故事。都说夏天是个“人物”。这个十足的“人物”,确实透着神秘,让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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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大夫考上研究生可谓一波三折。他天天待在宿舍,却迟迟等不到录取通知书,让他伤透了神。也他不知给学校打了多少电话。他每天没事干,只好下午去游泳馆发泄自己的情绪。
眼看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录取通知书杳无音信。
夏天大夫焦急万分,天天跑往传达室,每次失望而归。
他终于忍不住了,拨通了学校招生办的电话。医院传达室靠近马路,长途电话杂音很大,一阵嘁嘁喳喳,听得他心像刀绞。好不容易接通了长途,还是一位女老师接的。
“很抱歉,我是新来的。你的录取情况还不清楚,我得先问问处长。” 女老师拿起电话又放下。夏天一听,像心都凉了半截。都快开学了,招生办怎么还不知道他录没录取?莫非真的黄了?
夏天握着话筒,手在颤抖,焦急地又等了许久,只听到听筒里嘁嘁喳喳的忙音,像从遥远的南方跋山涉水传来,刺得他耳膜生疼。
半晌,终于有人回话了:“喂喂,在吗?是夏天同学吗?”
“是我是我!老师请讲!”
“恭喜你!你被录取了!录取通知书这两天就会寄到,挂号信今天已经发出。请务必九月一日准时来校报到。”
“老师!喂喂!确定我录取了是吧?”
“是的,确定!你放心!”
“老师,这挂号信路上至少还得一礼拜是吧,等报到肯定来不及了!老师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直接来学校报到?”
“好呀!这样也行!”
“老师您贵姓?”
“我姓王,叫我王老师就好。”
“王老师,能把电话留给我吗?万一……”
“可以的,020-8377603。”
“谢谢王老师!”
夏天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那通电话足足花了他快俩月的工资,七十多块,心疼归心疼,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之前总担心被人挤掉,焦虑得几晚没睡好。今晚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开学前一天,夏天终于接到了通知书。他捧着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张粉色纸笺,眼泪差点掉落下来。“我录取了……我录取了……” 说着说着,竟恸哭起来。这段等待的日子太难熬了,急得他差点发疯。好在身边有田娜娜安慰陪伴,否则再坚强的内心也会崩溃。
第二天,夏天真的要走了。树上的鸟儿终要飞走。轮到田娜娜痛苦了,心里踌躇万分。她知道,人心是拴不住的。她想用女人的温柔留住他,想着“藤缠树,树绕藤”的道理,缠住他的心,不让他飞远。
那时,A县电影院每周差不多都有一部新片上映,《芙蓉镇》、《罗马假日》等等。在等待开学的最后日子里,田娜娜想方设法托人买电影票,晚上陪夏天看电影,开开心心。她知道,这样相聚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她想给彼此留下更多美好,让感情升温。田娜娜想了很多。
她颇有心计。电影快散场时,不忘跑到影院门口买两支冰激凌解暑。她一支,夏天一支。有时,她撒娇让夏天喂她一口,你一口我一口,小作怡情。看完电影,两人去新建的城中公园溜达。一会儿卿卿我我,一会儿搂搂抱抱打情骂俏,绕着公园一圈又一圈地走,月亮星星仿佛也跟着他们转圈。夏天比一般男人细心,笑着问:“娜娜,你擦香水了?”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
“什么呀?没有!没有!”田娜娜娇嗔地否认。过了一会儿又说:“茉莉花的香,得借着人贴近了才闻得到……” 男友顺势搂紧她,吻了上去。两人忘情地拥吻,引来路人侧目。
夜渐深。“明天还得上班呢,太晚了,回吧?”
“哦……这么早啊……” 田娜娜不情愿地低声应着,还沉浸在甜蜜里。她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夏天后面一点,让距离产生美。
“月亮走,我也走。” 两人踩着各自的影子,边走边聊,像掉进了爱河。田娜娜静静落在后面,偷偷欣赏他“豆芽型”的身影和晃动的中分头,如梦似幻。她满脑子都是夏天的好,没有一丝缺点,许文强和夏天的形象在她脑海里交织、轮转,让她心旌摇曳,眼花缭乱。
夏天一回头,发现田娜娜不见了。借着月光,看见她落在后面,似乎有心事。他喊道:“快点呀!” 嗔怪道:“跟上呀,我的宝贝!”
等她走近,他又关切地问:“走累了?”见她抿着嘴不说话。夏天猛地伸手抓住她胳膊往回一拉,紧紧抱在怀里,一阵疯狂的热吻。
田娜娜娇嗔:“你……弄疼我啦!轻点嘛,猴急……” 两人深情对视,又情不自禁地吻在一起,十指紧扣,仿佛永不分离。
那段日子,夏天考上研让田娜娜倍感荣耀。医院不少人前来祝贺,夸他们郎才女貌,满眼羡慕。平房的同事早把他俩看作“小两口”,仿佛夏天是“王子”,她就是“王妃”。那时候,她每天都笑着,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差一场美美的仪式了。
夏天真要走了,田娜娜整夜没合眼。女人天生敏感。离愁来了,担忧也来了。这种极致的快乐美好,也会折磨人,让人分泌过多的多巴胺,让人成瘾,又伤神劳心。其实她也无所谓休息。整个考研期间,她每天都这样快乐着,快乐支配着她的神经末梢。
下班后,总能在菜市场看见她的身影。推着自行车,从街头转到巷尾,一头秀发随风轻扬。逛菜市场成了她的必修课,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爱在哪里,心就在哪里跳动。她为男友费尽了心思。有句歌词唱:“无论何时你来到我身边,我将为你而做一切。” 她每天变着花样,想着法儿给男友做好吃的,补充营养。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那段日子,田娜娜是菜市场的常客,连卖菜的大爷大妈都认得她,老远就喊“田大夫”,知道她是县医院那位漂亮的女大夫。田大夫一到,菜市场都跟着热闹几分,大爷大妈笑盈盈,田大夫也笑吟吟。她心甘情愿沉浸在这种热情里,梦里都想着这份快乐。
两人吃饭时卿卿我我,时而玩笑,时而打闹,俨然恩爱的小夫妻。田娜娜撒着娇让男友喂她。这份矫情,让热恋中的男人骨头都酥了,乐此不疲地为她夹菜盛汤。两人你推我让,甜甜蜜蜜,羡煞旁人。
周末,田娜娜习惯用花手帕松松挽起发髻,袅袅婷婷,陪男友逛街、看电影,有说有笑,让他放松心情,享受爱情的甜蜜。爱情的力量是神奇的,它是宇宙间最强大的力量,能到达未曾抵达的地方。所以,男友能考上研究生,与田娜娜爱的滋润分不开,“军功章”里有他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啊!
上世纪八十年代,出趟远门去南方,坐的都是慢悠悠的绿皮火车。这一路颠簸,堪比王昭君出塞。不像现在有高铁动车飞机,说走就走。那时长途车班次少,有时一周才一趟,还得提前买票。中途往往要转好几次车。
出一趟远门,得提前好久准备:换好全国通用粮票,把钱仔细缝在贴身裤衩里或胸口位置。买好的车票也得小心收好。有时排队买票一等就是大半天。急了,买不上票,还得从票贩子手里买高价票。坐飞机?那简直是做梦,只在新闻联播里听某某要人抵达某某机场的报道。
田娜娜给男友买的,是周末一趟特快列车的票,托火车站熟人弄到的。她看了看沿途停靠站,只停合肥、武汉、长沙、株洲、广州这样的大站。这趟“特快”跟普通绿皮车区别不大,就是停站少点。从省城到南方目的地,得两天两夜。一趟折腾下来,累得脱层皮,怕是一周都缓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