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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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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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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一十三章 旁听

1

田蓉蓉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搬了出去。她租到位于郊外与读高三的妹妹住到一起。

周六上午,她去了城关粮站,把身边留的仅有一张五十斤全国粮票想花了,换一袋大米够她们一月的伙食。她站在柜台前玻璃倒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手心攥着的粮票发潮——这年月粮票比钞票金贵,可是为了妹妹,什么都值得。

一早,田蓉蓉喊妹妹起床,妹妹赖在床上不想起来,昨晚她睡的晚,想多睡一会。姐姐特地做了一锅南瓜饼让妹妹趁热吃上。可妹妹总是磨磨唧唧。铁锅边沿泛着焦糖色的油光,氤氲的蒸汽烫得姐姐的手背发红。

田蓉蓉等不及了,先拿了一块尝着,边尝边说:"今年母亲送的南瓜真甜,快起来吃吧"。热气熏得眼镜镜片蒙了一层白雾,她摘下眼镜擦拭时,余光瞥见墙上挂历用红笔圈出的日期——离高考还剩四十五天。

妹妹刷完牙,接过黄通通的热饼一会功夫吃光。几月前,家人路过县城看望田蓉蓉顺便带了几只南瓜,田蓉蓉留着一直没吃。此刻瓜香里掺着煤炉的烟火气,让她想起老屋灶前的母亲佝偻的背影。

南瓜饼还是小时候味道,香饽饽的,以往仅仅过节时才有。田蓉蓉小时见过母亲做过,做起来不难,一学就会。现在这东西不觉稀罕,到处都是。可当妹妹腮帮子鼓鼓地冲她笑时,那些在纺织机前熬红的眼睛,那些抄笔记抄到抽筋的手指,忽然都变得轻飘飘的。

田蓉蓉做顿南瓜饼有意让妹妹换换胃口。不忘给妹妹背包上塞上煮熟的鸡蛋,让她路上带着加强营养。可见姐妹情深。鸡蛋在草绿色挎包里撞出闷响,像她悬着的那颗心跳。

晚饭时,姐姐最爱听妹妹讲述学校的趣事了,有的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津津有味。最近学校发生了有趣的事,无意中妹妹说到有人来校听课,是一帮社会青年到一中补习。田娜娜边吃边讲着邻桌一位带着奶孩的大姐,那位大姐也来听课了,让她特别感动。她还问她"大姐,你都结婚生子,还这么拼命干啥"。那位姐姐“嗯”了一声,眼眶红红的,快落泪了,没再说下去了。她也有难言之隐。

临走时那位大姐还借走她的课堂笔记,说回去就还。

邻桌那位大姐似有隐情,她担心自己男人把她甩了。去年她爱人考上外地重点大学,她苦笑的面容背后藏着无形的压力与疲惫。看上去这位大姐很有毅力,确实挺不容易,漂亮的脸蛋长着几颗稀疏的雀斑,确像浪漫的丹麦雀斑女郎,别有一番风情。她脸上的雀斑透出灵魂中青春的美,让田娜娜挺感佩服的。

后来几天没再见她,听说她孩子病了,田娜娜挺担心的。

妹妹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姐姐田蓉蓉听入心里,真把这当了一回事。想着自己的男友不也是这样吗?也在省城读大学吗?她也同样担心男友会把自己甩掉,新时期的陈世美比比皆是。指甲深深掐进她的掌心,她突然想起上个月王伟来信里提到的女同学,那个会跳芭蕾的省城姑娘。

女人的担心不无道理。

夜班回来,田蓉蓉一声不响,也顾不上吃早饭,骑着破旧自行车前往一中听课去了。一路上,车链子咔啦咔啦作响,像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后座铁架锈迹斑斑,硌得她屁股生疼,可这疼痛抵不上心里火烧火燎的焦灼。

她从书架上拿上几本旧的课本,匆匆背着挎包躲到教室后排的角落,这个角落不大引人注目。田蓉蓉生怕有人看见她认出她,让她抹不下面子。她埋头记着笔记悄悄地听课,还没旁听两节课,她就惹上麻烦。这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第一节课她就被一位爱管闲事的老太给盯上了,老太看上去让人生厌,嘴角长着痦子,这位上年纪的女老师,一双三角眼瞪着,很不友善地盯着她。当时她并没发作。

田蓉蓉心想:女人为何难为女人呢。粉笔灰簌簌落在她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像是撒了一层苍白的雪。

第二堂课,田蓉蓉刚刚坐定,只见那位老太颤巍巍地用食指指向后排,问道:"班长,右边拐角后排坐的那位女生哪一班的!怎么从没有见过,请她站起来!"田蓉蓉战战兢兢从后排站了起来。裤缝线硌着大腿内侧,她突然意识到这是条三班倒时穿的工裤,左胸还印着褪色的" A县棉纺厂"字样。

班长转身不置可否,知道她是社会青年,叫不出名字。同学们像拨郎鼓一样摇着头,面面相觑,没曾见过这名女生。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照得她额角的冷汗晶晶发亮。

这下可露陷了,一听"没曾"二字,像针尖扎在田蓉蓉的脊梁心上。田蓉蓉像贼一样垂下了头,一阵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黑板报上"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突然扭曲成狰狞的笑脸,她听见后排男生嗤嗤的笑声,像钢针扎进耳膜。

"花褪残红青杏小",春天匆匆地过去。

清明将至,正是油菜花开时节,田野上蜂飞蝶舞,金浪翻滚,一群年轻人奔跑在绿肥红瘦的四野之中,踏青赏花,不亦乐乎。可田蓉蓉的春天却锁在纺织车间的铁门里,混着机油味的空气吸进肺叶,化作夜班时昏黄的台灯光。

但也有人清明时节不忘去父母坟头祭扫,慎终追远。而在A县一中却呈现出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一早,阶梯教室早已挤满了人,全是社会上来的男女青年,他们抓住第一年高考落第的最后机会。人生能有几次搏,这人生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尤其年轻的时候。这些莘莘学子一起涌向学校课堂,利用业余时间听老师开课补习,难能可贵。汗味、墨水味与希望的咸涩在空气里发酵。

一次午饭时,田娜娜匆忙回教室拿饭缸,再次见到几天不见的邻桌大姐,那位脸蛋上长着丹麦女郎雀斑的大姐仍坐在教室内做作业。她好奇地向她走近问了一句:"大姐,已是午饭时间,快去打饭吧,不然吃不上饭了。"

那位大姐起身向她笑笑:"好的,谢谢你的提醒,差点忘了。"大姐转身见是几天前那位温暖的女同学,突然想起什么:"你是田娜娜吧,上次借你的笔记还没还你,还在我兜里,"说着忙去翻开书包找了起来。

"不急的,大姐。"田娜娜忙说。

"哈哈,我都抄下来了,放好几天了,差点忘掉还你。"

"没事的,大姐。"

那位大姐歉意地把笔记交到她的手中,连说;"谢谢您!耽误你复习。"

"不客气。"

2

一年一度的夏季高考又要开始了。

每年这个时候涌入大批社会青年来一中听课,很多人没有座位,席地而坐,走廊过道挤挤挨挨都是学生。学校难以重负,为此伤透脑筋,这严重扰乱学校的教学秩序。

后来学校还是想出办法,出台了相关政策:学校每周两个半天面向社会青年开放,同样晚上又规定七点至十点,阶梯教室一律对社会开放,开设高考辅导课程,安排有经验的老师进行课外授课辅导,帮助大家复习。

那时,正值社会转型和觉醒时期,向四化进军,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风气蔚然成风,各种夜校夜大函授自学考试风起云涌,遍地开花。年轻人对知识的渴求前所未有的高涨,这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整个社会都在发展变化着。

田蓉蓉也不例外,她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知识改变命运"象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鞭策激励着这帮年轻人,他们抓住与社会一起成长的机会,才能凤凰涅盤。有时夜班打瞌睡被组长任阿姨叫醒,她就用圆规尖扎大腿,血珠子渗进深蓝工装,开出一朵朵暗色的花。

每天田蓉蓉心如猫抓,心急如焚,除了上班,不想别的事情,一门心思想的最多恐怕就是看书做题,高考成了她生命中的头等大事。机床轰鸣声里,她默诵文言文;食堂排队时,裤兜里揣着单词本;就连给妹妹缝补衣裳,针脚都走着之乎者也的轨迹。

那个年代,千军万马闯独木桥一点也不夸张,大家挤破头皮奋力跨过高考这个门槛,这也是农村孩子鱼跃龙门的唯一出路。田蓉蓉常梦见自己变成一尾红鲤,在油墨香的浪涛里拼命摆尾,可龙门永远在下一个浪尖。

1984年,中国女排在洛杉矶国际奥运会上第一次夺得冠军,全国人民为之鼓舞,学习女排精神——"人生能有几回搏,今日不搏待何时""团结起来,振兴中华"响彻神州大地。每个人都被女排拼搏精神所感染着、激励着。车间黑板报用彩色粉笔画着郎平扣球的英姿,田蓉蓉每次经过都要驻足,仿佛那记重扣能击碎命运的枷锁。

田蓉蓉从棉纺厂夜班出来,骑着单车拼命地赶往一中听课。从厂门口骑车到一中至少需要半个钟头,如遇堵车恐怕时间会更长,几乎风吹雨打都是如此。有次暴雨倾盆,她裹着塑料布冲进教室,头发滴着水在笔记上晕开墨迹,像一朵倔强的墨梅。

五月的校园,春意正浓,芳草青青,花团锦簇,海棠花正吐出红色的蓓蕾,非常艳丽让人目不暇接,校园太美了。可这些美景都成了复习资料的背景——代数公式写在花瓣上,英语单词藏在草叶间,连拂面的暖风都带着《赤壁赋》的平仄。

这几年一中的校园还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建了几处高楼。西边的工地上响起石夯夯击黏土的沉闷的声音,日夜不停,几台起重机脚手架悬在半空隆隆作响。夜晚,工地上灯火闪烁,工人师傅正在紧张忙碌施工,很快,新建的几处建筑大楼拔地而起。田蓉蓉总觉得那些脚手架像通往天际的梯子,而自己还在底层徘徊。

两年前,位于操场右侧新建了一栋宽敞明亮的阶梯教室。这所教室以往田蓉蓉常来听课,这是一中最具标志性的建筑之一,可容纳近三百多人听课,高中三年大部分课程都集中在这里上的大课。

蓦然间,一年前高三的毕业典礼仿佛就在这里举行。那次田蓉蓉并没参加,是她的自卑心理作怪让她缺席这场无法弥补的缺憾,一是碍于高考落榜再没脸面见到熟悉的老师和同学。二是自己虚荣心作崇,因几分之差被挡在大学校门之外让她自卑,仿佛自己与同学们成为两个世界的人了,只好躲了起来。所以,那次别开生面的一中毕业照合影偏偏缺了田蓉蓉的身影,无疑是一场遗憾。照片里本该属于她的位置空着,像缺了门牙的笑脸。

一次她看到那张合影却没有自己,黯然神伤,伤心了好几天。她把照片反过来压在箱底,却在某个失眠的深夜偷偷翻出,用手指在空白处反复描摹自己的轮廓。

每次晚自习田蓉蓉从教室内出来,看到校园内还亮着灯光,仿佛看到自己人生希望,让她感慨万分。但失去的时光回不来了。那段美好的校园生活只能留在记忆中。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不甘心的尾巴追着脚后跟。

至今她仍记得阶梯教室内几盏大功率的白炽灯泡,悬挂在黑板的上方,像心中的太阳让她振奋不已。有时做题到深夜,眼前会浮现那圈光晕,晃得她直流泪。

田蓉蓉每次都是最后一位走进教室,所有的座位早已被社会青年占满,那时对知识的渴求与期侍,至今萦绕脑海里。她常蜷在门后的角落,膝盖当桌,水泥地沁骨的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却浇不灭心头那簇火。

大家议论着今晚将有那位老师替大家授课,一阵交头接耳。晚上,上的第一节课的老师姓刘,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清瘦的脸颊,细长的脖项,几根稀疏的银白头发露出光亮的秃顶,显得特别。

刘老师讲授语文,他患有小儿麻痹症给他上课带来不使。每次他上讲台,要绕半个大圈,费半天力气。他走路的方式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但不讨厌。如果他腿脚灵便该有多好。看到别人正常走路,刘老师特别羡慕。前排一位青年不忍心看见老师受窘,每次搀扶一把让老师十分感动。

他手持精致的教鞭绕着讲台转悠,他讲课十分幽默风趣,摇头晃脑,这根教鞭是他读师范的女儿帮他买的。据说这根教鞭跟他有些日子。

刘老师一会翘首瞅着四周,一会低头翻着教案,慢悠悠地从上衣口袋掏出明晃晃的教鞭放在胸前,或扛在肩上,像孙悟空的金箍棒神气活现。前排那位女生忍不俊地噗嗤一笑。她皓齿如银让人惊艳,看着老师金箍棒来了,以为老师要"亮剑"了,她头向旁边一偏躲过一劫,原以为自己犯错要惩罚她呢。老师见了,哈哈笑了,"吓着你了"。"没有没有"。同学们跟着哈哈笑了。他手中的教鞭快速回收,像利箭弹回鞘内。老师露出慈祥和善的笑容。"女同学别怕,我的老腿不太灵光,这教鞭帮了我"。确实,这根教鞭帮着老师指向黑板前方。大家会意笑了。

他捏着公鸭嗓子给大家授课,讲到尽兴处,他那铿锵有力的节奏,听起来倒也舒心。他一阵手舞足蹈,吐沫星横飞,时不时让这根教鞭伸缩有度,确实帮了刘老师大忙。有次讲到《岳阳楼记》,教鞭啪地敲在黑板上,震得粉笔灰纷纷扬扬,在光柱里跳成金色的星子。

有时刘老师口干舌燥,呷上口浓茶,扫视大家脸上表情,继续眉飞色舞地讲解着、表演着,像一个滑稽演员。听他讲课有种说不出的快感,连瞌睡虫都吓得悄悄地跑掉。有时他也带着怀疑的目光扫视学生是否认真听讲。田蓉蓉总觉得那道目光像探照灯,每每扫过都让她把腰板挺得更直。

刘老师讲述民国时期的作品相当有见地,这是后来同学们对他的评价。对他来说,讲解"五四"后的作品轻车熟路,他尤其喜爱鲁迅,对鲁迅作品情有独钟。他撩拨几根银丝头发,盖住光秃秃的亮顶,一会从鼓鼓囊囊的口袋內掏出一支香烟,像变魔术似的,慢慢点火,伴随着呛鼻的咳嗽,一阵烟雾缭绕。他转身一跛一拐地扶着讲台,端起茶水先呷上一口,把一阵呛咳压了下去。

有时老师的烟瘾实在控制不住,课讲一半烟瘾犯了,又忙乎掏出香烟。刚点上火,突然,哮喘病发作,一阵剧咳,脸色铁青,眼冒金星,喘息不止,上气不接下气,腰直不起,知道老毛病又犯了,停下赶紧掏出手帕,咳出痰涎,恐怕也顾不了颜面,硬生生地把某位女生窗台上的饭缸给糟蹋了。老师缓过气来,又打躬作揖,对女同学说着对不起。那位好说话的女生,脸色气得都变了形。

老师走后,女生愤愤然,把饭缸扔到窗外,真的气坏啦。

老师徽州人,时常把徽州与南宋连在一起。提到临安那段历史,讲到六邑徽州屯溪老街融宋明清于一体的古建筑,充满对家乡无限自豪。他说这些时眼睛发亮,仿佛透过教室的砖墙看见了马头墙上的月光。

他先讲了《藤野先生》,却对日本仙台"xuan "与"xian "的发音分不清楚,引起同学们摇头。因自己腿疾的缘故,每次他绕着讲台转圈,像老驴推磨转来转去,说话时,抑扬顿挫,前仰后合,一副弱不禁风老先生的神色。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与他有些相似,这些给同学们留下极深印象。田蓉蓉在笔记空白处画了个长衫先生的侧影,又匆匆涂掉。

老师一手拿着黑板坼子,一手勾勒着近几年高考命题痛点,粉笔子断了一地。时常见他踮起脚尖,伸长脖项,喘着粗气。课快讲到一半时,教室门突然开了,老师转身问了一声,刚才门被啥风刮的吗?没人回应,又问了一句,有风吗?仍没人回应。他自言自语,好像又不是。转身继续比划着自己的锦囊妙计,反复强调今年就出这类考题,大家听着。大家竖起耳朵没敢走神,没人敢不重视,个个睁大眼睛,一字不拉地全部记下。

刚才门开了,不是一阵风吹的,是一位女生推门进来。"老师,我来晚了"。

"你找地方坐下吧"。

老师瞅了瞅女同学,指了指后面的教室,又重新开始他的演讲。

田蓉蓉挎着包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瞅了瞅教室四周,仿佛没有空位。有人起身指了指后排的角落,似乎空着一个座位。她谢了人家惴惴不安地落坐。

教室内鸦雀无声,非常寂静,听到粉笔头摩擦黑板的声音。

田蓉蓉抬眼望去,讲台前四块黑板,密密麻麻地写着小说中的人物: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等。鲁迅先生把国人形象刻画了三种人,惟妙惟肖。如打折腿的知识分子孔乙己,死了丈夫的祥林嫂,一生没娶媳妇的阿Q,这些人物深深地植入国人的心里,发人深省。田蓉蓉戴上一副近视眼镜,赶紧从挎包里掏出红色笔记本,问着同位的同学:"老师都讲到哪里?"身旁的同学低声指了黑板:"讲到快半个多钟头了,重点都写在黑板上了,老师还没擦掉。"田蓉蓉听了,如获葵花宝典,赶紧抄了起来。钢笔尖划破纸页,洇开的墨迹像她急切的心跳。

有关鲁迅先生的书籍,田蓉蓉从A县图书馆借了一些,苦于没时间读它。

近几年鲁迅的作品不断地出现在高考命题上,也是这次辅导的重点之一。大家目不转睛地听着讲解,认真地记着笔记。翻书声沙沙如春蚕食叶,在这声音里,田蓉蓉恍惚看见自己的未来正一笔一画写在泛黄的纸页上。

3

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田蓉蓉走在林荫道上,推着车准备往回走。前面三五成群的高中学生也行走在返回的道上,她们手捧书本,谈笑风生洋溢着令人羡慕的青春活力与自信。梧桐叶的影子在她脸上游走,忽明忽暗像变幻的棋局。

与他们相比,田蓉蓉的自卑心理显而易见,这种巨大的反差直接影响着她的自尊。本来好强的她却无法掩饰她内心的自卑。她佯装让自己强大起来,显然骗不了自己,故意认别人看不出她的内心,相反更加相形见绌……一位来自A县棉纺厂的女工,一名社会青年走在学校林荫道上,她骨子里油然而生的自卑骗不了自己。心想,如果他们知道她的底细,肯定笑话她,看不起她的。她故意躲着他们,离他们远点,仿佛与他们格格不入,是自己的内心与他们格格不入,令她默然。帆布鞋踩过一片枯叶,清脆的碎裂声让她想起车间里断线的纺锤。

棉纺厂每天的工作相当单调乏味,除了一日三班轮轴转:早班、中班、晚班。就是上班下班。而且这里远离县城,每天公交都要等待半天,更谈不上什么文化生活,仅一家位于三岔口附近的电影院,离她上班这里挺远的,她也从没有看过。上次看电影还是三年前,和王伟看《庐山恋》,黑暗中他手心的温度至今烙在记忆里。

后来任阿姨退休回家,田蓉蓉成了厂里的顶梁柱,离不开她。

纺织厂工种分为:挡车式、修机工和辅助工等等。

挡车工、修机工各车间都有,具体工作内容是:清花、梳棉、并条、细纱、络筒、浆纱,穿扣、织布、验布等。

辅助工干些技术含量少的活,比如:搬棉卷、粗纱、成布等产品。

所以看个人意愿,想做一些轻松的活,还是要有手艺。有人选择做一些高技术含量的工种。如果你不想学习,就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了。

田蓉蓉因工作出色,受到厂领导的重视,那时人才紧缺,知道她具备这方面的能力,对她充分信任。来厂不久就安排了几名女徒跟她上岗,希望她传帮带,多培养一批技术工人。可她教徒弟时总走神,手指机械地示范接线头,思绪却飘到立体几何的辅助线上。

田蓉蓉收了几个徒弟,倒也不错,至少平时工作上有个伴,有几位倾诉心曲的人说说话。她们也乐意跟着她学技术。有个叫小芳的姑娘最爱听她讲复习技巧,眼里闪着和田蓉蓉当年一样的光。

下班后,田蓉蓉忙完妹妹的伙食,满脑子装的都是"高考","高考"像一个紧箍咒一直提醒着她。在她心目中,"高考"二字比天还大,她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厂里,委屈自己当一名工人,这根紧绷着的琴弦丝毫没有放松。有时炒菜忘了放盐,煮饭烧糊锅底,妹妹却从不抱怨。

妹妹田娜娜很晚才从学校回来。见了妹妹姐姐十分高兴,姐妹情深,一天不见总有说不完的话,满心欢喜,像见了一天的希望。人的动力,在于看到希望,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存于幻想与梦想之间。一见妹妹回来,田蓉蓉忙着去厨房替妹妹把热好的饭菜端来,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让妹妹先吃,自己却拧开房桌上的台灯,趁着妹妹吃饭的空档,把她从学校带来的资料,重新如饥似渴地翻阅一遍。有时妹妹在家,一旁顺便问问。每次带来的模拟试卷,有的习题她从没见过,都会抽空复印一份。然后与妹妹一起解惑。有时也给自己带来不少挑战。姐妹俩相互鼓励、相互促进,感到无比快乐。台灯罩泛着温暖的橙光,将两个伏案的剪影投在起皮的墙纸上,像一幅奋斗的版画。

周六,田蓉蓉会从传达室准时地拿回男友来的信件。读到王伟的来信,心里总是暖暖的。信封上每次贴着的邮票,与上次都不大一样。他的细心体贴,别出心裁,令她欢欣。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有次信封里夹着片枫叶,她夹在日记本里,渐渐风干成心形标本。

每次王伟寄来的信件传递着很多信息,如大学的见闻,最近发生的新事,每周两人鸿雁传书,也让她心满意足,仿佛田蓉蓉置身其中。可最近信中多了个叫"林小雨"的名字,说是在诗社认识的笔友,这让她盯着信纸发了半小时呆。

每次醒来时,她时常被梦境笑醒。大学仍是田蓉蓉追求的梦想。对她来说,校园的美好生活仍是没有圆的梦,心中念玆"我的未来不是梦"。可这个梦最近总被机杼声打断,醒来时掌心还攥着被角,仿佛抓着最后一线希望。

这个梦对她充满诱惑与幻想,让她暗下决心去实现。临睡前她去下发卡,扯下一根青丝,不忘对未来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发丝缠在钢笔尖上,随着书写微微颤动,像黑色的誓言。

昨晚,田蓉蓉真的又做了一个美梦,密密匝匝的梧桐树下,月光皎洁,她与王伟坐在xx师范大学校园的石凳上,望着湛蓝而深邃的夜空,依偎在王伟胸前,她亮闪闪的前额上洒满月光,王伟说着蜜语深情地"我爱你",献上他滚烫的热吻,让她热血上涌……可梦境突然转到高考考场,钢笔没水了,监考老师变成刘老师,举着教鞭冷笑。

4

这边想着,那边曹操就到了。

周六一早,王伟真的赶了过来,天底下那有这么巧的事。

夜班田蓉蓉刚回到宿舍,正在水池旁洗脸刷牙,突然有人从后背抱住她的纤腰,回头看是王伟来了。他军绿色挎包还带着晨露的气息,袖口蹭到的粉笔灰让她鼻尖发酸——这是大学教室特有的味道。

忙问道:"你咋来啦!"

她一脸的惊讶问道:"来这么早呀,吃了早饭没有呀?" 王伟憨笑着:"下车路摊上吃过了。"见田蓉蓉还正洗漱,他不敢多说。忙问:"我能帮你做啥呢?"

"去菜市上买点菜吧。" 田蓉蓉转身支吾着。

"今天包饺子咋样?" 他弱弱地问了一句。"好啊。"

田蓉蓉娇情地扬起头笑道。"想吃饺子啦,可得自己动手包啊,还没馅呢。"

"我这就去买。"说完王伟跨上自行车,吹着口哨,朝城南菜市场奔去。车铃叮当惊起路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过灰扑扑的厂房。后座铁筐里,几本《高考冲刺》随着颠簸轻轻跳动。

很快,一阵口哨声又吹了回来。

"这么快啊。" 田蓉蓉问道。

他还买来了包饺子的所有食材,猪肉、芹菜、韮菜、虾仁和饺皮等放到厨房。还买来了田蓉蓉爱吃的豆浆和油条。油条用报纸包着,油渍晕开"光明日报"四个字,像某种隐秘的祝福。

田蓉蓉见了高兴坏了,连夸王伟一枚暖男:"亲爱的,真贴心啊,我拿什么谢你呢"。说着王伟把脸转了过来。她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口。他脸上新冒的胡茬刺得唇瓣发痒,这真实的触感突然让她想哭。

王伟得意极了,笑嘻嘻地答着:"包饺子的食材已经全了。"

"好啊!晚上妹妹娜娜正好回来,今晚一起吃饺子。"

田蓉蓉不住地微笑。"好的,就吃饺子吧。"说完,王伟提着两只铁桶走到门外,挑水去了。铁桶磕在门槛上"咣当"一声,惊醒了窗台上打盹的狸花猫。

田蓉蓉租的房子离家属院不远。

在家属院里头仅有一台压水井,每天提水需提前排队等待。生锈的压杆发出吱呀呻吟,水流进桶里叮咚作响,像首老旧的童谣。

晚上王伟与她包着饺子,田蓉蓉说妹妹喜欢吃芹菜肉馅和三鲜肉馅两种饺子,恐怕要多包一些。王伟说:"好哇。"她们一起包了虾仁馅和韭菜鸡蛋馅饺子。竹筛子很快装得满满的。王伟很细心,盯着田蓉蓉包饺子的手腕十分瘦削,心疼地问她:"蓉蓉,好像你又瘦了,你若累了,让我一人把剩下的饺馅包完也行。"田蓉蓉羞红着脸,本能地自卫道:"平时没这么瘦吧,还是咱们一块包吧,说说话。""好的。"王伟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面粉沾上指尖,像戴了枚小小的婚戒。

不知不觉天快黑了,两人相互打情骂俏,相互打趣着,他们的恋爱生活也十分甜蜜。窗外飘来隔壁收音机的《乡恋》,李谷一的嗓音水一样漫过暮色。田蓉蓉跟着哼唱,王伟用沾着面粉的手点她鼻尖,她躲闪时差点碰翻了面盆,飞扬的面粉像场mini的雪。

一会,田娜娜会回来。

傍晚,从一中回来的田娜娜放下书包,看着王伟端上一盘热腾腾的饺子。"今晚怎么换吃饺子啦。"忙问:"这么多饺子都是谁包的。" 她俩互相指着对方然后会意地笑了。

大家围坐一起,吃上一顿自己包的饺子,开开心心,其乐融融。醋瓶在三人手中传递,玻璃映着三张年轻的笑脸,蒸汽模糊了窗上的"囍"字剪纸——那是上任租客留下的。

王伟的到来,让生活的气息活跃了不少。

那时,王伟来看姐,她还不能称呼他姐夫,只能悄悄地喊一声王哥,其实,王伟也不见怪。有时田娜娜学习上遇到难题,也会主动向他请教。作为过来人,王伟算是高考成功人士。去年高考时,他的一套经验还没过时。王伟每次一来,姐妹俩都会有不同收获。这次他带来大学用的《文学概论》,书页间夹着香山红叶,田蓉蓉趁妹妹不注意偷偷夹进日记本。

一天晚上,田蓉蓉上晚课回来,感到昏沉沉的,可能累了,路过校园石凳上歇了一会,想着三年走过的校园,时光有些悠长,长廊上香味浓郁,紫藤花开,繁花似锦。月光下这所A县第一所重点中学,让她感慨万分,无意间瞥见石凳上对对情侣窃窃私语,恍若置身梦境。紫藤花串垂在额前,她伸手去拂,却碰碎了月光。

几年前,同样这样的夜晚,皎美的月光透过密匝的外国梧桐的浓荫,映到她的脸颊,这世界多么美好。与王伟热烈地拥抱,接吻,情不自禁,她把第一次热吻献给了自己的男友。那时梧桐叶沙沙作响,像为他们鼓掌。此刻同样的风声里,却多了复习资料翻动的哗啦声。

"你弄疼我啦,慢点……"

听到一对情侣咯咯的笑声,仿佛如昨。田蓉蓉不敢继续呆了,快速抽身离开美丽的校园。裙摆扫过草丛,露水打湿脚踝,她跑得那么急,仿佛身后有高考倒计时的滴答声在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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