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是高校陆续开学的日子,同样,夏天大夫也即将赴南方求学,田娜娜的心随之悬起,也颠簸难安,甚至彻夜难眠。
傍晚,医院为夏天举办了热烈的欢送晚宴。席间,觥筹交错,胖子眼睛真尖,他喝得红光满面,却见田娜娜一人沉默寡言,知道她心情不好。他便端着一只酒杯凑近,故意要她与夏天一起同饮。碍于情面,田娜娜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也为让临行的男友尽兴,才与胖子碰杯。然而,喝完酒,她的心底却是五味杂陈,想着夏天这一走,前路渺茫,她强忍着痛楚,酒却喝了不少。人未醉,心已乱,只想着明日如何送行。
翌日清晨,田娜娜早早就起身,心思早已随着夏天飞向远方。她手忙脚乱地梳洗打扮,换上特意买来的粉底碎花裙,镜中人影娉婷,S型曲线毕露,她满意地转了个圈。又特意跑去花店,捧回九十九朵火红的玫瑰。花束鲜妍欲滴,她哼着“甜蜜的事业,甜蜜的歌,无限好啰喂”,难掩心底的兴奋。
这束玫瑰是她精心准备的惊喜,象征爱情长长久久。花瓣在她心底灼灼绽放,她渴盼这份情能如梦般美好,如阳光般灿烂,如碧空般纯净。女孩儿都珍视这样的仪式感,田娜娜也不例外。她憧憬着与夏天忠贞不渝的甜蜜爱情。
“忠贞”二字,在她心中重若千钧。出身传统家庭的她,骨子里刻着矜持。与夏天交往至今,她始终坚守着最后的防线,要将最纯洁的初夜留给新婚之夜。可夏天就要走了,她只能等待,等待南方的熏风,等待木棉盛开,等待他亲口许下庄严的承诺。
漂亮的女人往往心思玲珑,田娜娜亦然。她深谙男人心理——越是得不到,越是珍惜,女人又何尝不是?夏天走时,为何没让她一道送站?或许夏天不明就里,又或许,这正是田娜娜有意为之。
那时,A县还是个小地方,电话是稀罕物,寻常人家少有安装。打个电话得跑老远邮局排队,领号,苦等。若碰上打长途或煲电话粥的,更是望眼欲穿。遇急事,人们更习惯先拍电报。电报惜字如金,短短十几个字就得好几块钱。它虽快,却只能传文字,远不如如今的“微信”能传图传视频,一键可达,远隔重洋也能见真人。“电报”这曾经的快捷通讯,早已被时代湮没。
田娜娜捧着花赶往火车站,夏天对此一无所知。昨晚,他怀揣忐忑去找她道别,等了许久不见人影。眼看快十点,他只得回去收拾行囊,一路思绪纷乱,不解田娜娜为何避而不见。晚宴上她还好好的,女人的心思,让他心绪难平。
或许她是故意躲着,让他着急,考验他的耐心?毕竟读研几年,变数太多。那晚,田娜娜酒后归来倒头便睡,沉酣中或许根本没听见他的敲门声。她想着次日一早要去车站送他,便故意没提前告知,存心要给他个惊喜,让他永远记住这一刻。
一早,田娜娜从县城出发,往挎包里塞了两个包子,嘴里念念叨叨,生怕误了车。她算准时间,搭上早班车,风尘仆仆,不足一小时便到了省城。
抵达东门火车站时,日头已高悬。
候车室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田娜娜费力地从人缝中挤进去,目光焦急地搜寻。终于,她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夏天,标志性的中分头,瘦高的个子。她轻轻舒了口气。目光流转间,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如遭雷击,怔在原地,几乎怀疑是幻觉。
她定了定神,再看,没错!一个陌生女子,一双纤纤玉手如紫藤般紧紧缠绕在夏天的脖子上,两人姿态亲密,近乎凝固成一尊突兀的雕像。田娜娜心跳骤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声音都在发颤。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男友竟背着她与别的女人如此亲昵!这长发女子她从未见过,却跑来送行,如此肆无忌惮。而夏天,竟像块磁石,有着她未曾察觉的巨大“魅力”。
未等她回过神,又一声娇呼传来:“夏天,我在这儿!”只见另一位衣着更为大胆粉嫩的艳丽女子,手捧鲜花,热情奔放地挤过来。她旁若无人,又是拥抱,又是贴面轻吻,几乎黏在夏天身上,丰满的胸脯快要蹭到他胸前。夏天窘迫地后退几步,眼神闪躲,女子却目光灼灼,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人旁若无人地拥抱着,差点撞到旁人。
田娜娜远远盯着这幕,脸色铁青。小小的候车室,三个女人一台戏,竟以这种方式“聚齐”了。
夏天去南方求学,竟引来三个女人送行。若只是普通朋友倒也罢了,偏偏这后两位,举止亲昵远非常情。田娜娜冷眼旁观,那两个女人与夏天又亲又抱,卿卿我我,简直让她气炸心肺,一个比一个大胆放浪!她们又不是洋人,何须如此“西式礼仪”?候车室的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像看一出荒诞剧,应了那句“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
田娜娜目眦欲裂,猛地别过脸去,五内俱焚,一股强烈的电流般的羞愤瞬间麻痹了全身。她的脸由阴沉转为死灰,无法置信,更无法承受这让她无地自容的一幕……
手臂一阵刺痛,是玫瑰的尖刺扎进了皮肉。钻心的疼让她下意识松手,那束象征长久爱恋的鲜花颓然坠地。她嘴唇哆嗦着,变得苍白,尴尬和绝望淹没了她。
看着夏天与别的女人忘情拥吻,田娜娜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相处多年,她竟从未看清他是这样的人!眼前的一切让她心如死灰。这本该属于她的吻别,属于她的浪漫,却被无情地插足,而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她心底嘶吼:“夏天!夏天!你演的是哪一出?!人渣!简直是人渣!”
那幕荒腔走板的闹剧中,留着中分头的男主角,正是她的男友夏天。他正与别的女人亲密纠缠,只是女主角,换成了别人。
两个女人抢在她前面,上演了远超她想象的“深情”送别。男友啊!你竟如此卑鄙龌龊,脚踏几只船!她竟毫无察觉……
田娜娜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如同散落一地的玫瑰花瓣,她的眼神惶惑而愤怒,那怒火仿佛要烧穿她灵魂深处的至暗,将这人世间的丑陋焚为灰烬。瞬间的失控与恶心感,让她如同吞下了一只绿头苍蝇。她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这不堪的场面令她窒息,她绝对无法接受!感情岂能容人如此亵渎?!
田娜娜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从未经历如此难堪的刺激,她完全无法自抑。哭声震动了整个候车大厅,人群纷纷侧目,惊诧地望向这边,窃窃私语。不少人对着夏天指指点点,谴责这男人的不厚道、不道德!竟能同时招来几位女子送行,简直成了爆炸性新闻。
田娜娜一颗纯净的心,被这荒诞无情的闹剧狠狠嘲弄。一贯心高气傲的她,万没料到,骄傲竟被如此无耻地蛰伤。心像被撕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几近崩溃。
人性之恶,田娜娜第一次尝到了滋味。她纯洁的感情,第一次被如此践踏。难道过往的深情都是虚假的儿戏?所有的独白都是伪装的表演?这“恶”的力量如此强大,足以撕碎一切虚伪,淹没世间所有美好。
今日种种,给她刻下终身难忘的烙印,万念俱灰。
龌龊和厌恶填满了田娜娜的心房。想着想着,心窝一阵憋闷,直坠谷底。
任谁遭遇此情此景,怕都要气个半死。
最终,火山还是爆发了。愤怒的熔浆将她自己都点燃,烧得体无完肤。她对着夏天歇斯底里地哭喊、斥骂,完全失控,甚至惊动了车站的保安。
那两个女人见状,慌忙扔下鲜花,消失在人潮中。
这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
因着情伤,田娜娜病倒了许久。茶饭不思,告假休养了一段时间。
护士长买了水果,去她郊区的住处探望。田娜娜躺在床榻,泪水无声地从睫毛下涌出,嘴唇蠕动着,泣不成声。不过几日,一个美人儿竟憔悴得脱了形。护士长坐在床边,柔声劝慰:“田妹,别太难过了,都会过去的。” 田娜娜闻言,哭得更凶。护士长与她情同姐妹,唤她田妹,叮嘱她保重身体。护士长去厨房熬了汤,打了两个水潽蛋端到床边。等她吃完,又宽慰几句,才起身离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田娜娜竟去了一趟南方,此举令许多人费解。她那样骄傲的人,竟第一次做出了妥协。
一周后,田娜娜回来了。她给科室同事分发喜糖,大家围拢过来,纷纷道贺,以为她终于苦尽甘来。
田娜娜却丝毫不见喜色,反而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分完糖,掏出手帕擦着眼泪,声音哽咽:“别人的喜糖是甜的,可我的……却是苦的……” 无人知晓田娜娜经历了怎样锥心的痛苦,这苦涩,只有她自己吞咽。
一语成谶。他们最终还是散了,没能走下去。田娜娜咽下有生以来第一口情爱的苦果,她与夏天的故事,终于画上了一个残缺而冰冷的句号。
2
“这么说,是真的?”
“她从南方回来,跟男友彻底掰了?”
“田娜娜吗?”
“嗯。”
“难怪最近看她爱答不理的。”
“这次回来,情绪低得吓人。”
“何以见得?”
……
南方大夫初来科室时,时常听到些关于田娜娜的议论,起初并未在意。后来才知,她的男友去了南方读研,两人最终分道扬镳,令人唏嘘。
田娜娜为情所困,消沉了好一阵子。也许,远离那场噩梦,未尝不是件好事。
作为新人,南方起初与田娜娜并不熟稔,仅是同事关系。听到的闲言碎语,他也不便向她求证。
后来,总有些好事者嚼田娜娜的舌根,让他颇为不齿。每每遇到,他都嗤之以鼻。
在临床工作中,上级医师田娜娜给了南方很大帮助,他也从她身上学到许多。两人一同管床,南方对她十分敬重。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一直维护着她的声誉,心中怀有敬意,也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
每天跟着田大夫查房,看她询问病史、分析病情,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南方受益匪浅。她的自制、坚定与果断,都给南方留下了深刻印象。
两人朝夕相处,查房、管病人,上班下班,忙碌而充实。病人的安危牵动着他们的神经,平凡的日子,也自有其踏实的快乐。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平静时光。
一个周末,南方一早向田大夫请假。“田大夫,我想请个假。”
“去哪儿?”南方如实相告,想回家探望母亲。母亲独居乡下,年事渐高,他放心不下,已许久未归。
“母亲年纪大了,想回去看看,明天查房我就不来了。”
田娜娜很理解:“行,你回吧。明天我在,我来查房。”
南方愉快地道了谢。
周末回去陪母亲,是南方的心愿。父亲不在了,母亲一人在乡下,孤寂清苦,总让他挂心。每次回去,母亲总埋怨路远车费贵,她节俭了一辈子,最心疼花钱。姐姐早已出嫁,能帮衬的也有限。老母孤苦伶仃,成了南方的一块心病。他曾想接母亲到县城同住,母亲却不肯,习惯了乡下生活,又养着些鸡鸭牲畜,更不愿挪窝。南方劝过,若母亲来了,下班后母子能说说话,母亲还能帮着做饭洗衣,他也能抽空看看书。可母亲执意不肯。
南方住在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母亲来了也确实不便,他深感无奈。
一次夜班,南方又与田娜娜排到了一起。南方诧异道:“怎么搞的,咱俩又碰班了?”
他的夜班似乎总和田大夫撞上。他有些疑心是田大夫在排班上动了手脚。
“怎么?不乐意?”田娜娜反问。
“不是这意思。”不过,和田娜娜搭班,夜间抢救病人倒真是常有的事。
“我是问,不是你跟科秘书特意这么排的吧?”
“哈哈,南大夫,小小年纪,想得倒挺多。”田娜娜笑了。
“哦哦。”南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说完,两人一同去食堂吃晚饭。田娜娜平时讲究,很少来食堂,多半自带晚饭。今晚夜班,许是忘了带饭。
两人边走边聊,颇为投契。到了食堂,话题也未断。回办公室的路上,田娜娜天南海北地聊了许多,回到办公室,意犹未尽。
田娜娜问他:“南方,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XX医学院。”
“哎呀!这么巧!”田娜娜一脸惊喜,“咱俩是校友啊!”
同校之谊,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这么说,我比你早毕业五年,你得叫我师姐了。”田娜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不…不用吧?”南方推辞。
“什么不用?我比你早五年毕业,这是事实吧?”田娜娜有理有据。
南方坐在一旁,笑而不语,故意装傻。
田娜娜一直含笑看着他,看得他有些窘迫。南方只得让步,商量道:“校友是真的,你比我早好几届呢。你看这样,我叫你田老师,成不?”
“南方,老师就别叫了!叫师姐还能接受,叫一声姐姐就那么难吗?”田娜娜俏皮地追问。
南方实在拗不过,终于叫了声“师姐”,田娜娜这才放过他。
田娜娜离校日久,听说学校新建了教学楼和图书馆,变化很大。崭新的科研楼拔地而起,操场比过去开阔许多,添了篮球场和排球场。短短几年,母校焕然一新,田娜娜听得不住点头。
交谈间,几段校园记忆在田娜娜脑海中清晰起来。她闭了闭眼,搜寻着熟悉的印象。对母校的许多老师,她满怀深情。她问起南方,特别是教解剖学的杨教授是否还在授课。那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杨教授,她恐怕终生难忘,算来也该快退休了。南方告诉她,杨教授仍在任教。
田娜娜陷入沉默。关于杨教授的记忆,丝毫不会偏差,至今历历在目。
大一那年,同学们最怵解剖课。一次期中考试,全班竟无一人及格。杨教授抱着一摞卷子,气冲冲走进教室,剑眉紧锁,目光扫视全场。他操着浓重的桐城口音,抑扬顿挫,颇有旧时老先生的风骨。桐城人杰地灵,邓石如、陈独秀、邓稼先皆出于此,安庆的桐城学派更是底蕴深厚。杨教授开始点名,喊一个名字,一个同学便心惊胆战地应声“到!”。
“某某——‘零’蛋!感叹号!” 某某“砰”地站起:“到!”
“某某某——‘零’蛋!感叹号!” 某某某又“砰”地站起:“到!”……
全班一连串的“蛋蛋蛋!” 一连串的“感叹号!” 一连串的“到到到!”,讲台前立起一排,颇为壮观,像一排旗杆,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杨教授沉着脸:“你们这些同学!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考成这样还笑得出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田娜娜至今记得,这位杨老师给她留下了极深的烙印。
随后,田娜娜语气沉静下来,想起了另一桩往事。
临近毕业,学校在操场上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音乐会,邀请省歌舞团的名家献唱,这也是同学们在校的最后一场盛会,场面空前。
舞台上,离愁别绪弥漫。田娜娜演唱了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像雾像雨又像风》,歌声哀婉,唱哭了台下许多人。同学们相拥而泣,触景生情——人生,何尝不像风中那朵雨做的云?像一片断云,像雾,像雨,又像风……
其实在同学们心中,田娜娜的气质和演唱风格,与孟庭苇确有几分神似。毕业留言簿上,男生们纷纷给她写下“小孟庭苇”的赠言,留下那年的风,那年的雨,那年的云……
后来田娜娜分配到A县医院。不久,有同事惊讶地问:“你该不会就是孟庭苇吧?”确实有人说过她像孟庭苇,不过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提了。
3
毕业实习前,田娜娜有幸被分到省城大医院的妇产科,跟随经验丰富的张主任实习。张主任临床经验丰富亲手接生过上万婴儿。她早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许多孕妇挺着肚子慕名而来。田娜娜跟在她后面,故意多待一段时间,她想多学一点知识。她亲眼目睹张主任成功抢救大量凶险的羊水栓塞、重度妊高症、脐带绕颈的病例,让无数母子转危为安。
田娜娜跟着张主任在妇产科待了三个多月,因表现好,张主任没让她轮转其他科。她学到了许多宝贵的妇科急救知识。
张主任临床功底深厚,救人无数,教学查房时常用英语提问。一次她问田娜娜一个简单问题,田娜娜没答上来,她和蔼地说“没关系,慢慢来”。找她接生的产妇络绎不绝,足见其威望。有时深夜,张主任也会喊上田娜娜一同接生。田娜娜有幸参与了羊水栓塞、脐带绕颈等危急情况的处理。家属为感谢张主任,常送红喜蛋来,张主任总让田娜娜带回宿舍分给同学们。
田娜娜曾立志要像张主任那样做一名妇产科专家。然而,现实中阴差阳错,她被分配到A县医院后,却成了一名内科大夫。
田娜娜特别酷爱听歌,除了邓丽君,最爱便是孟庭苇了。住在四人间的集体宿舍时,她常戴着耳机听孟庭苇最流行的《像雾像雨又像风》,有时还会跟着磁带哼唱。人生,有时确如歌中所唱,漂浮不定,难以捉摸,像雾,像雨,又像风。
来县医院快五年了,时光飞逝。她一直为没空回母校看看而懊恼,毕业后竟
一次也没回去过,心中满是愧疚……
田娜娜比南方正好早毕业五年。五年的时光,校园早已换了新颜。
两人聊着校园时光,想起那片叫“雅苑”的小园子,想起为那里的花草松土、浇水、施肥、修枝剪叶的点点滴滴,付出的是青春的真挚。五年的大学生活,是他们共同的底色,不时引发会心的笑声。
五年寒窗,从解剖、生理、病理到临床各科,他们如同“雅苑”中的草木,在园丁的呵护下吸收阳光雨露,从懵懂医学生成长为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
那段青葱岁月令人无比留恋。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时光的小河奔流不息,而大学成长的记忆,值得一生回味。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教学楼前的大操场是大家最爱放飞的地方。同学们三五成群,沿着葱茏的林荫道——那段铺着鹅卵石的小径,端着搪瓷饭盆奔向篮球场。场边的石阶早被占满,里三层外三层,不分男女,七嘴八舌地围观高年级的篮球赛。“快看快看!”有人吆喝着。只见一个快速突破上篮,“好球!”又有人跨步投篮,球应声入网,喝彩声、掌声雷动。大伙儿呐喊助威,兴高采烈。有时为哪队领先争得面红耳赤。遇上正规校际比赛,同学们更是热情高涨,充当啦啦队或志愿者。田娜娜有时也看得津津有味。
从迎春初绽到鸢尾斑斓,从芳草萋萋到垂柳依依,从玉兰吐蕊到海棠盛放,春夏悄然更迭。田娜娜常独自坐在校园石凳上看书,感受着万物勃发的生机,仿佛与自然灵犀相通。她穿着漂亮的裙子,背着新单词,在林荫道上踱步,如同春天里一朵盛开的花,明媚灿烂。
田娜娜至今记得操场边那几株高大苍劲的法国梧桐。夏日里,浓密的树荫如巨伞撑开,晨昏时分,同学们最爱在绿荫下读书、乘凉、谈心、吹牛。
图书馆门前有两棵参天古桐,据传是晚清时从南京移栽而来,已无从考证。“梧桐栖凤”,这两棵树似乎大有来历。学校前身是“国立某某大学”,有着近百年历史。其中一棵法梧尤为粗壮,需数人合抱,浓密的树叶沙沙作响,伴着喋喋不休的蝉鸣。相传,最具魏晋风骨的校长刘文典,曾在中秋之夜,在这两棵梧桐树下为学生浪漫讲解《月赋》。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绿苔生阁,芳坐凝榭。悄焉疚怀,不怡中夜。”
风月山水本无情,因人而沾染了情愫。“月”亦如此,它本无悲喜,是谢庄赋予了它情感的色彩。
月光下,情侣们早早抢占了大理石坐凳,在梧桐树影的幽静里约会、谈情,望皓月当空,听历史低语。
当年晚饭后,田娜娜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梧桐树下“抢位子”,悄悄在石凳上放几本书占座。后来的女生看到座位被占,懊恼不已。躲在暗处的田娜娜,则暗自偷笑。
“这种‘小聪明’可没少干。”
南方说:“他也干过。”
说到此处,两人相视而笑。田娜娜聊得兴起,一时忘情,竟暴露了些许隐私——这些少女秘事,若非对对方十分信任,通常是不会外道的。也许,她对南方已足够信任。
她甚至主动提起了校园里的那段恋情,语气沉静下来。
她与前男友可谓一见倾心,前前后后谈了许久。他比她大一岁,两人也曾心心相印。最终却未能修成正果,留下深深遗憾。那个留着时髦中分头、“豆芽”身材的夏天同学,后来去了南方读研……至今仍盘桓在她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讲到动情处,田娜娜眼角湿润了,情绪有些激动。看来,她并未完全走出上一段感情的阴影。原以为坚不可摧的感情,竟如玻璃般一碰即碎,脆弱得不堪一击。
人的感情有时很怪,不像旧衣物说扔就能扔掉。感情是有记忆的,会留下深刻的刻痕。一段逝去的情,只能交由时光的流沙慢慢冲刷,结出厚厚的茧,最终封存、冻结。
田娜娜与前男友同窗五年,这段情不可谓不长,彼此熟悉,也曾倾注深情。或许正因为太熟悉,不经意间,最终走向了彻底的陌生。
田娜娜或许忽略了人性中相悖的一面,这也许正是人性的弱点。
往事如烟。田娜娜无意中提及过往,起初还云淡风轻,南方静静听着,不时点头。说着说着,田娜娜忽然顿住,片刻后,又说“都过去了……”。
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她眼角的微红便掩不住内心的脆弱。情绪开始反复波动,说着说着,泪珠不争气地滑落,起初是低声啜泣,继而难以自抑,竟哭出声来。显然,触及了心底最深的伤疤。
南方第一次见她如此,手足无措,连忙喊来值班护士。一位年长的护士关切地问:“田姐,你怎么了?”
田娜娜只是垂泪,柔软的肩线随着抽泣起伏,哽咽着说“没什么”。
她伤心极了。护士扶她回值班室休息。好在护士耐心劝慰,她才慢慢平复。
过了一会儿,田娜娜揉揉眼睛,仿佛没事人似的走了出来。年长的护士见她无碍,便离开了。田娜娜回到办公室,继续埋头翻阅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