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秋撞上了国庆,厂里按惯例放了假。
这还是田蓉蓉头一年没能回家,她攥着工会刚发的月饼券,站在窗台前总有一些失落。窗外槐影婆娑,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工会还通知今年没回去的新职工一起去姜厂长家过节。她有些犹豫不决,盯着镜子望着洗得泛白的衣领,她用橡皮筋在指间无意还打个圈。
任阿姨盯着她看了半天,拍打着沾满棉絮的工作服踱到跟前:“小田呐,晚上可得收拾精神点儿。”田蓉蓉下意识抚过衣领,没有作声。最终,她还是梳起了她中学时代最爱的短辫,简单拧上个橡皮筋,换上常穿的碎花衬裙,裙摆扫过小腿,拂起一阵羞怯的凉意。
姜厂长家大门朝南,与棉纺厂只隔一条马路。门口两株冬青,枝叶硬挺,绿得发暗。姜厂长已笑容可掬地等在树下。
她和任阿姨恐怕是最后到的。一进屋,喧闹的人声和烟酒气扑面而来,客厅里早已坐满了人。
“姜厂长,来晚了,让你久等!”任阿姨语带歉意。
“没有没有,他们也刚到。”姜厂长客气地笑着,目光扫过她们带来的礼物,“让你们来家坐坐,还带东西?”任阿姨熟练地客套回去。
“快进屋,坐下喝茶。”
“不客气啦。”
“哈哈,客气啥。”
客厅宽敞,水晶吊灯的灯光晃得让人睁不开眼,光芒洒在堂屋中央。那张古色古香的红木八仙桌上,桌面缝隙里嵌着经年的油渍光斑。桌子围坐了一圈人。田蓉蓉与任阿姨被引到朝门口的座位上。桌上摆满了各色酒水饮料。第一次遇见如此场面,田蓉蓉手足无措,下意识缩在任阿姨身后,手里两盒月饼的硬角在掌心快勒出红印。
“哟,新来的同志!好像没见过?”不知哪位科长的烟嗓刺破了喧闹。
“请问?”田蓉蓉的声音细若蚊蚋。
任阿姨的手突然像铁钳般箍住她的手腕,不容分说地将她往前一推。田蓉蓉几乎跌进那片由胭脂花粉、烟酒气和探究目光交织成的网里。
任阿姨眯起眼,扬声介绍:“这位是今年新来的,田蓉蓉。”
“请各位领导多多关照。”田蓉蓉慌忙站起身,红着脸鞠躬。
“哦,新来的,难怪没见过,厂里还藏着这么漂亮的姑娘。”声音里带着轻佻。
任阿姨不屑地怼了回去:“现在漂亮女孩子多的是。”她半开玩笑地揭对方老底,“想当年,我年轻时不也漂亮过?你也没少献殷勤,烧鲫鱼豆腐汤送过去,全厂谁不知道?”那位科长立刻牛气哄哄地站出来否认:“谁看到过?胡说八道!”气氛反而因此更热烈。
“我可从没觉得你漂亮。”另一位五十开外、满嘴被烟熏得黑黄的科长吐着浓雾,不停地摇头,显然两人熟稔。
任阿姨脸上有些挂不住,提高声调:“当年是你追我,我可看不上你,让你自尊受伤了,对不住啦。”
“哈哈,别臭美吧!”黑牙科长毫不示弱。
大家围拢到斗嘴的两人跟前,你一句我一句起哄。田蓉蓉的出现仿佛点燃了某种兴致,连带着把任阿姨也拉下水,荤话不断。
任阿姨赶紧笑着打断:“行了行了,没个正经!瞎起哄什么?人家漂亮姑娘第一次来,别吓跑了!”
田蓉蓉紧紧偎在任阿姨身旁,攥着她的手不放。任阿姨此刻像只护崽的老母羊,警惕地环视着。田蓉蓉小心翼翼地坐着,眼神闪烁,心神不宁。
八仙桌的转盘上油光浮动。田蓉蓉低头数着面前雕花筷子上的纹路。左手边,任阿姨正热情地给姜厂长的儿子姜宇布菜。当一只冰凉的酒杯被塞进她掌心时,她猛地抬眼,透过喧嚣,忽然看清任阿姨耳后那粒小小的朱砂痣,在对面墙上厂长夫人照片框玻璃的反光里,诡异地一跳。
姜厂长招呼大家入座,逐一介绍。介绍到田蓉蓉时,他意味深长地把脸转向任阿姨:“这位新同志,让任阿姨介绍吧。”
任阿姨俨然像半个主人,安排入坐。田蓉蓉坐在她右手边,看似特殊关照,偏偏左手边紧挨着姜宇。她如坐针毡,感觉众人诡异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她和姜宇这边。
田蓉蓉面对一桌陌生的领导,心怯得厉害,脸涨得通红。她注意到同桌还有几位面容姣好的女同事,曾在食堂见过,此刻偶遇,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席间,任阿姨异常活跃,不停地招呼着,推杯换盏。她热络地拉起田蓉蓉一道给领导敬酒。田蓉蓉第一次见识任阿姨的海量,一口一杯,毫不含糊。田蓉蓉不会喝,只能勉强小口抿着。
酒过三巡。一位科长端着酒杯,嬉皮笑脸踱到她们身旁:“这位新来的田小姐,会喝酒吗?”
“不会喝,请多关照。”田蓉蓉战战兢兢起身。
“不会喝要学啊!来,我教你!”说完,科长一饮而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田蓉蓉为难地看向任阿姨:“任阿姨,我真不会喝。”
任阿姨拍了拍她的手背:“就喝一杯吧,意思意思,给领导个面子。”田蓉蓉无奈,皱着眉勉强灌下一杯。
那科长满意地抹抹嘴,眼神瞟向姜宇,带着怂恿:“姜宇,还愣着干啥?快,跟田小姐干一杯!胆子要大一点嘛!”
“交杯!交杯!”几个声音立刻跟着起哄。
姜宇端起酒杯靠近,袖口冰凉的金属扣子刮过田蓉蓉的手背。田蓉蓉死死盯着自己面前橙汁杯底浑浊的果粒沉淀。任阿姨的笑声传来:“蓉蓉最懂事了,快呀。”
话音刚落,不知谁在人群里推搡了他们几下。田蓉蓉吓得猛地往后缩,场面顿时尴尬。她满脸通红,怎么也不肯。任阿姨却带着傻气的笑容说:“田蓉蓉,喝个交杯酒又何妨?热闹热闹嘛!”
这句话像冷水浇灭了田蓉蓉心中对任阿姨最后一点信任。她原以为任阿姨对自己好,关键时刻会帮忙,现在看来,他们分明是一伙的!这是个圈套,把她往火坑里推,就是为了“相亲”!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心寒:“这任阿姨也不是好东西!”以后必须万分小心。今晚,是误入狼窝了。她感到窒息般的压抑,强烈的后悔涌上心头。
姜厂长叼着烟斗,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窘迫,眼神里没有半分善意。这些人,分明是成心想灌翻她!她感觉自己像落入蛛网的飞虫。最终,在轮番劝酒起哄中,田蓉蓉被灌醉了。脸先红后白,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女人醉酒十有八九是装的。”那位起哄的科长说着风凉话。上座的姜厂长看她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好了好了,别闹了!小田真不行了。任姐,快扶她去厨房透透气。”
田蓉蓉被任阿姨半搀半扶弄到厨房,对着水龙头剧烈呕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任阿姨用纸巾替她擦拭嘴角:“好些了吗?吐出来就好些了吧?”田蓉蓉说不出话,直到吐出苦涩的胆汁才停歇,虚弱地靠在墙上。后厨瓷砖缝隙里,蜷缩着窗外投进来的半片冷月清辉。田蓉蓉把滚烫的额头浸在涮拖把的脏水桶里,任那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试图浇灭体内的翻江倒海和心头的屈辱。
外间的划拳哄笑声猛然拔高。她闭着眼,数着水龙头滴水的嗒嗒声,数到第七下,猛地抓起地上的帆布包,只跟任阿姨仓促说了一声,便踉跄地从后门钻了出去。
月光清冷,把门口冬青树的影子拉得很长。
2
田蓉蓉第一天上班,握着崭新的工作牌,局促地站在车间门口,遇到了热情的任阿姨。
任阿姨爽朗的笑声穿透机器的轰鸣。尽管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我姓任,叫我任阿姨就成!以后咱俩一个车间。我可是建厂那年就来了,老疙瘩了。”她热情地自我介绍。
“任阿姨好,以后请多关照。”田蓉蓉腼腆地回应。
“哪里哪里,相互照应。”任阿姨摆摆手。
“嗑瓜子不?解解闷。”说着,便从油腻围裙兜里掏出一大把葵花籽。田蓉蓉目光落在她指甲缝里嵌着的灰白棉絮上。她推辞:“不太会嗑。”
“嗑吧,闲着也是闲着。”任阿姨不由分说塞了一把给她。“这么嗑,一学就会。”她熟练地示范,“咔哒”一声脆响。
任阿姨哧哧笑着,眉飞色舞地讲着棉纺厂的往事趣闻。田蓉蓉第一天上班,周围轰鸣的机器、穿梭的女工、空气里的棉尘,一切都透着新鲜,她专注地听着。
任阿姨说着说着,目光却像粘在了田蓉蓉脸上,眼神有些飘忽,细细梳理着她的眉眼。突然,任阿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飞快地白了田蓉蓉一眼,随即压低声音,凑近些,带着不安的提醒:“丫头,记住啊,夜班回来,千万得当心点。”
田蓉蓉心头一凛,“嗯”了一声,听出了弦外之音。作为长辈的提醒,她体会到一种关心。但初来乍到,她又不敢多问。
女孩子闷了半天,没再吭声。她明白,陌生地方,举目无亲,多听长辈意见,多留心眼,是必须的生存之道。任阿姨又叮咛了几句:夜班路上别跟陌生人搭讪,学会察言观色,最好买把手电筒防身……
但细细一品,“夜班回来要当心”,又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破了刚才嗑瓜子听故事时那片刻的温馨。田蓉蓉无意识地数着旁边机器外壳上的螺丝钉,感觉后背悄然渗出一层冷汗。
“几年前啊……”任阿姨的声音再次响起,变得忽远忽近。“几年前,棉纺厂……唉,还真的出过一档子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县城都知道了。”
田蓉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任阿姨讲到女工失踪案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布边。这时,她语速慢了下来,声调低沉,带着沉痛,不时把脸扭向窗外。她陷入短暂沉默,脸色严峻起来。
任阿姨怔了怔,眼睛里似乎滚动着泪光。她突然转头,盯着田蓉蓉,上上下下端详半天,冒失地问:“说起来……那姑娘,跟你长得还真有几分相像。”这句话像块冰,顺着田蓉蓉的脊梁骨猛地滑下。
“不会吧?”田蓉蓉愕然,慌忙摆手。
任阿姨似乎意识到失言,摆摆手:“哎哟,瞧我这张嘴!不说了不说了!”可突然,她又像忍不住,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更吓人的:“你们……该不会真是什么亲戚吧?”
田蓉蓉脸色瞬间由红转白,用力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家在乡下。”她感到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任阿姨唐突的问话,吓得田蓉蓉毛骨悚然。她急切地想撇清关系。其实此刻,她一个字也不想再听。然而任阿姨似乎未察觉她的恐惧,仍轻描淡写地絮叨着案件后续,这引起了田蓉蓉强烈的厌恶。
任阿姨继续讲述:那是发生在商河河滩芦苇荡边的事。
一天清早,任阿姨从城南菜市场回来,路过商河大桥桥墩下的斜坡。路上湿滑,她差点滑倒。看到桥头黑压压聚了一大群人。很快她听说了:一位渔民撒网,捞起一具肿胀发白的浮尸!渔民吓得魂飞魄散。
任阿姨心里害怕,不敢挤到前面,只踮脚向周围人打听:“捞上来的是谁啊?多大年纪?”周围人叽叽喳喳,一脸茫然:“谁知道呢?看着像个女的……”
正说着,警察吆喝着维持秩序,拉起黄色警戒线。警戒线内,隐约听见法医说:“初步判断,死者女性,年龄二十岁左右……颈部有明显锐器伤,可能系他杀……”听到死者二十多岁,任阿姨倒吸一口凉气:该不会就是A县棉纺厂上个月失踪的那个女工?她越想越怕,慌忙低头快步离开。
那位失踪女孩的家属还在不断上访讨说法。
而打捞上来的无名女尸,很快确认了身份——正是棉纺厂失踪的女工。
田蓉蓉听着,目光死死盯着任阿姨耳后那几根飘动的白发,突然觉得那像根悬着的蛛丝。她再也无法忍受,借口要去卫生间,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夜深人静,田蓉蓉蜷缩在宿舍冰凉的铁架床上,听着窗外野猫凄厉的叫声。任阿姨白天说的那些事——河边肿胀发臭的尸体、神秘失踪的女工、深夜可能尾随的黑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翻腾。她睁大眼睛,徒劳地数着天花板上斑斑点点的霉斑。
厂里的流言蜚语,无孔不入。田蓉蓉每次经过女工们聚集的茶水间,总能捕捉到骤然压低的窃笑声和意味深长的停顿。
那时棉纺厂女工不多。下班后时光漫长无聊,她们的话题离不开男人。有时闲得发慌,也拿新来的田蓉蓉开涮。
“瞧见没?新来那个小田,真水灵,双眼皮大眼睛,个条高,白白净净,屁股还翘。”
“嘿,‘屁股大,生儿子’,这姑娘有福气!”
“切,那可未必!”
“哎,听说没?早被姜厂长家那个小混混姜宇盯上啦!”
“啊?真的?哪天的事?”
“就中秋节去姜厂长家吃饭那次呗!啧啧,要不是跑得快……”
“哦?我怎么没接到邀请?”
“你?太丑了呗……”
“呸!你才丑!”
有人压低声音:“要说漂亮,还得是靠窗那个姓田的……嘘……”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正是田蓉蓉!议论瞬间冻结,所有人噤若寒蝉。
田蓉蓉独自待在冰冷的宿舍,也感到无边的空寂和无聊。
那些关于姜宇的种种传闻——劣迹、纠缠、不怀好意——像湿重的蛛网,牢牢粘附在她身上。
某个加班深夜,田蓉蓉独自走回宿舍。厂区路灯昏暗,她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不紧不慢。她心头一紧,加快了脚步。高跟鞋“哒哒”声乱了。就在她拐过一个堆满废弃纱锭的黑暗墙角时,一只手臂突然从阴影里伸出来拦住去路!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直冲鼻腔。“小姐,赏个脸,跟我走一趟呗?”那声音油腻猥琐。
“我不认识你!让开!”田蓉蓉吓得魂飞魄散,奋力挣脱。挣扎中,指甲划过对方手背。那人吃痛“嘶”了一声。田蓉蓉像离弦的箭冲回宿舍楼,“哐当”撞开房门反锁,背靠门板大口喘气,瑟瑟发抖。她悄悄挪到窗边,躲在窗帘后,脸无血色,死死盯住楼下模糊的黑影。
那人影在楼下暗处鬼祟晃动,终于走到路灯昏黄的光晕边缘,抬手摘下了帽子——月光惨白地照在那张脸上,是姜宇!那张脸惨白扭曲,眼神在暗夜里闪着令人心悸的光。
从此,田蓉蓉走夜路时,把宿舍钥匙紧紧攥在拳头里,让尖锐的齿尖从指缝间露出来。她开始留意厂区里每一个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任阿姨依旧每天热情打招呼,递瓜子,说闲话,但那笑容深处似乎总藏着说不清的东西,让田蓉蓉心底发毛。
棉纺厂的机器日夜轰鸣。田蓉蓉站在流水线前,看着雪白的棉纱在指间流淌而过。忽然间,她觉得那柔顺的棉纱像极了无形无相却又无所不在的命运。
3
天未破晓,棉纺厂宿舍唤醒工人的汽笛尚未鸣响。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猛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一个模糊的黑影仓皇翻越围墙,铁栅栏上留下了几道带皮屑的抓痕。黑影落地,转瞬消融在浓稠夜色中。
门卫老张被惊醒,提着昏黄的马灯踉跄循声赶来。光晕颤抖着,照见了门缝底下蜿蜒而出的暗红色溪流——血!他颤抖着手推开门,手电光束扫入:王兰兰赤裸的身躯浸泡在粘稠的血泊中,已然冰冷。她的工作证遗落一旁,照片上的笑靥青春鲜活,与惨状形成心碎对比。光束颤抖着扫过墙面斑驳喷溅的血迹。当保安们用惨白的床单缓缓覆盖住那具躯体时,东方的天际才泛起一丝灰白……
A县棉纺厂发生的凶杀案,惊动了省厅。专案组的警车,星夜疾驰而来。
“死者王兰兰,22岁,未婚,棉纺厂新入职职工。”案情简报冰冷陈述。
这个刚进厂工作不足三个月的姑娘,生命戛然而止。案情通报最终只有触目惊心的六个字:恶性强奸杀人案。
翌日凌晨,尖锐的警笛声再次撕裂了棉纺厂家属区的宁静。警车停在厂区一号家属楼一单元门口。笛声像无形的鞭子抽醒了沉睡的楼房。窗户纷纷亮起灯,人们惊慌涌下楼,楼门口很快水泄不通。围观者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警车停老姜家门口?”
“他家出大事啦!”
“谁家?姜厂长家?”
“还能有谁!”
“是他家小儿子犯事啦!”
“犯什么事?”
“杀人啊!棉纺厂那案子!”
“哦——!”人群发出恐惧的唏嘘声。
屋内骤然爆发出姜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的儿啊!我不活了啊——!”当双手被反铐的姜宇被两名面色冷峻的警察押解出来时,人群自动裂开一条通道。所有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警笛长啸,押送嫌犯的警车疾驰而去。车尾灯红光消失时,晨光漫过棉纺厂高耸的烟囱,给冰冷的钢铁镀上淡漠的金边。
……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姜厂长的小儿子,迎来了报应。
天色大亮。田蓉蓉推开宿舍窗叶,深深地吸了一口窗外带着凉意和棉尘的空气,紧绷的心弦松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棉纺厂的老工人们都知道姜宇劣迹斑斑。早前就因偷窥女厕被保安抓获。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事后纠集流氓,打折了保安的右腿!因此入狱。刚放出来没多久,恶习未改,变本加厉,终于犯下血案。
这次,他是彻底“进去”了。
消息传开,棉纺厂上下,无人不拍手称快!奔走相告,压抑的愤懑一扫而空。早前,女工们见到他无不心惊胆战。他出狱后游手好闲,仗势欺人,人憎鬼厌。如今,笼罩女工们头顶多年的阴霾,终于驱散。
田蓉蓉轻轻抚摸着膝上那块早已转青的淤痕。那年中秋夜,在桌布掩盖下,任阿姨狠狠掐她大腿,非要她给浑身廉价雪花膏味的姜宇斟酒。这印记至今未消。
厂门口公告栏上,“严打”通告浆糊未干。愤怒的女工们路过,将唾沫狠狠啐在“姜宇”那两个字上。田蓉蓉回到宿舍,摸出那本翻旧的《安娜·卡列尼娜》,指尖摩挲着书脊上月牙形的折痕——去年生日时,敬爱的语文老师亲手包好书皮后留下的。王兰兰生前总嫌这本书悲情,常说“女人读这些有什么用?终归要寻个好归宿”……此刻,昏黄台灯光下,书页上的铅字仿佛颤动。窗外锅炉房的烟囱正喷吐着滚滚煤烟。
清冷的月色浸润着窗台上的白搪瓷杯。那个暴雨深夜的记忆忽然清晰浮现:姜宇穿着沉重雨靴,碾过宿舍楼外积水洼地的“咯吱”声,湿冷,粘腻,充满威胁。那声音,此刻仍在耳膜深处震颤。而现在,森严的铁窗,将永远囚禁住那双曾贪婪扫视过她的眼睛。
田蓉蓉起身关窗。抬手的刹那,目光扫过楼下空旷的晾衣场。她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任阿姨。独自一人,呆呆立在几排晾衣绳下。夜风吹拂,那些工装、衬衫、裤子在黑暗中无声飘荡。任阿姨微微仰着头,目光凝固在其中一件随风轻晃的鹅黄色衬衫上。田蓉蓉认得,那是王兰兰生前最喜欢的颜色。